孔明在一旁代刘玄德答道:“州治及各郡都是暂借来容身而已的。我等曾力劝主公将目下所领州郡据为己有,可是主公誓死不肯背弃与东吴孙权的舅婿之义,故而至今尚没有一寸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土。”
庞统也随声附和:“天下人尽知,我家主公乃汉室宗亲,却从来是兢兢业业,不骄不慢……不像有的人位极人臣,跋扈专政,狂悖猥鄙,实在是连乡野村夫都不如!”庞统咬牙切齿说罢,伸出酒杯向张松邀饮。
“先生此言极是!”张松一面举杯回敬,一面频频点头。这番话在他心头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天下唯有归依有德之人,方能永保安泰,百姓也才能安居乐业。窃以为刘皇叔既为汉室宗亲,且仁德淳备,四民景仰,故千万不能以暂领荆州为足,而应该继受正统以居帝位。我想,天下应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出口非议吧?”
刘玄德叉手端坐,就像没听见一样,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先生太过奖了!玄德天资庸驽,德望疏浅,实在无能担此大任。”说罢莞尔一笑。
张松在城内逗留三天,日日饮宴,备受殷勤款待,令他烦恼全抛,如沐春风。
第四天,张松告辞回西川,刘玄德依依不舍,亲自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主客在亭内稍事休憩,刘玄德等人又是设宴饯别,大家一同举杯,共祝张松一路平安。
刘玄德眼睛里噙着泪道:“可惜与先生只得三日倾谈,相信今后还有机会再次聆教。人生多事,先生返蜀之后,想必公务繁忙,但请先生不时记得荆州有个刘玄德时刻挂记,每当鸿雁西行之时,玄德也定会忆起先生的。”
此时此刻,张松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辅迎刘玄德入蜀,因为要想为西川开创一片新天地,除了刘玄德,别无他人!
想到此,张松便说:“张某在此地三日,蒙皇叔以诚相待,却无以相报,张某惭愧不已。今日惜别,愿以一言赠皇叔:荆州南有孙权,常怀鲸吞之气,北则有曹操,每现虎踞之势,故绝不是刘皇叔久居之地。”
“先生,玄德也深知这一点,只是除了此地,更无容我安身之处啊!”
“请皇叔放眼远望,西川便近在眼前。益州西川之地,四方有天险屏围,然而经由一峡水路入蜀,便是沃野千里,民勤国富,正宜永居。倘若皇叔率荆州兵马长驱西指,定可成就霸业,汉室复兴便在眼前了!”
“先生万万不可这样说!益州刘璋与我同为汉室宗统,我与他有同族之谊,怎可兴兵去侵犯他的领国呢?”
“皇叔此言差矣!皇叔岂能只看到宗族之小义而不顾国家社稷的大义?刘璋只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太守、一个无能的好好先生而已,根本不懂得任贤用能,如此怎么能够顺应当今时代的巨变,成就一番宏图大业?西川倘若照这样子下去,不日就将被汉中张鲁侵占,遭受五斗米教军的蹂躏,百姓将生灵涂炭啊!——其实张某此次上京的目的便是,倘若如此,倒不如让曹操取西川,至少可以阻止张鲁入侵,保西川百姓不受蹂躏。换句话说,张某已下决心要将西川献给曹操……”
“……”
“只是,当我一踏足进入曹操的丞相府,便顿时攒眉蹙额,心痛不已:那里的都市文明已现糜烂之象,从事者骄淫暴横,做官的贪财受贿,个个猎物逐利。至于曹操,我看他待人接物也好,观顾他校阅演兵也好,无不暴露出恣逞奸雄、强势凌人、轻贤慢士的霸道本性。窃以为,不久的将来,曹操必会成为汉朝一大祸害……刘皇叔,张某绝非违心媚谄,更不是卖主求荣,刚才这番话只不过想请刘皇叔切勿拘于小义,而应以天下万民为重,胸怀舍我其谁的大志啊!”
说到这里,张松命随从自马背行囊中搬下一个竹箱,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原来是一卷画。展开来,只见千山万水,巍峨的群峰、旷阔的沃野以及参差错落的都市集镇,全部呈现眼前——这便是张松出使之前特地请画工绘制的“西川四十一州图”。
“请皇叔过目,此乃西川地理图。”
“哦!实在是太精妙了!道途之远近、地形之高低、山川之险要……啊,甚至还有府库、钱粮、户数……简直就如亲眼所见一般!”刘玄德一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入神地看着。
“皇叔,请尽早入蜀吧!”张松在旁一个劲儿地鼓动。
“——张某有两位心腹好友,相交甚笃,一位名法正,字孝直,另一位名叫孟达,字子庆,皆信诚可靠之人。请皇叔谨记,如他日此二人到荆州,就如同张某在面前一样,皇叔不论什么事情都可率直地与之筹商。”
“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若是事成,玄德必当厚报先生!”
“张某感谢皇叔盛德,作为答礼,今日张某将此卷西川四十一州图献上,便是他日皇叔入蜀的导引,万望皇叔受纳!”说罢,张松揖别踏上了归途。
刘玄德自十里亭返回荆州城,关羽和赵云等人则继续送了数十里路,方才与他道别。
经过漫长的时日,张松终于返回益州。这是一次十分迢远的旅行。
行近成都附近,道路旁早有两位好友在等候,一见张松身影立即迎了上来。“终于平安无事归来了!”
“哦,是孟达呀,法正也来了?”张松从马上一跃而下,同二人紧紧握手。
“想必早就想念蜀中香茗之味了吧?故我二人在前面松林下置了一座炉子,煮起茶正等着你归来呢。小憩一会儿再走吧!”
三人来到松下,一面饮茶品茗,一面说起这一路上的种种见闻。
忽然,张松问二人:“想来你们一定也深知吧?西川若是照这样下去必然灭亡,与其如此,不如另迎一位明主,也好让西川遇难呈祥,起死回生!”
法正露出诧讶的神情:“张兄不正是为了此事才不远千里出使许都去见曹操的么?与曹操的谋面不顺利么?”
“嗯,非常不顺利。——其实,我有一事正欲对二位说:我在半途上改变主意了,将西川献给曹操之辈,西川就意味着灭亡,蜀中百姓是不会有幸福的!”
“那么,还可以将西川许给谁呢?”
“所以哩,我今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打算,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千万不要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
“谁还诓你么?”
“嗯——”法正沉吟片刻,说道,“若是我,倒想与荆州的刘玄德联手交结……”
张松又看了看孟达,孟达眼睛里放出光来说道:“不错,迎刘玄德入蜀总比将西川献给曹操要好得多!本来你就应该直接出使去见刘玄德的!”
张松莞尔一笑:“实不相瞒……”说到这里他朝四下张望一巡,接着便凑近二人,将离开许昌之后转至荆州见到刘玄德之事以及自己与刘玄德所说之话一五一十全部倒了出来。
“真的?这样说来,我三人不谋而合想到一块儿去了?太好了!不过张兄,此事万万疏忽不得哟!”
“放心吧,我心里已有腹案。倒是万一刘璋就此事召你二位商议,你们可要小心对应啊,拜托了!”
“明白了!”
三人血盟之后方才依依道别。
第二天,张松进入成都城拜谒刘璋向其复命,报告了出使经过。
自然,对于曹操他是竭力贬弹,说曹操早有心夺取西川,故对此次交涉毫不动心,看来不等张鲁攻入西川,曹操恐怕就已经先动起手来了。
二十七 进军
刘璋脸上顿时难掩慌急之色。“曹操若对我西川之地怀有野心奈之若何?张鲁是只恶狼,曹操更是一只猛虎!究竟有没有什么应对办法啊?”
孱弱、无谋的刘璋此时已经方寸大乱、六神无主,脑子里只有不安的感觉在搅动。
“主公不必担忧,在下有一谋,”张松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主公何不邀荆州刘玄德前来相助哩?刘玄德与主公同为汉室宗统,同姓同祖,主公派使者与他结好,请他入蜀为援,相信他不会袖手旁观的。并且一路上,臣听到各州不少关于刘玄德的清论,都说他慈仁、宽叡,是个难得的忠厚贤明之主,乃当世最负人望之主啊!”
“我也听说他是景帝之后,与我乃是血脉一统,可惜迄今为止我们与他都没有任何交契呀。”
“倘若此次主公修书一封给刘玄德,言辞恳切,郑重其事,想必刘玄德一定会欣然答应共结友邦之谊的。”
“那么谁可以为使呢?”
“孟达、法正,这二人最合适。”
恰在这个节骨眼儿,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喝声,随即一个人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主公,万万不可听他的呀,倘若依了张松的话,我西川四十一州迟早便成为他人掌中之物!”
张松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原来这个汗流满面的来人姓黄名权,字公衡,是刘璋府下的主簿。
刘璋皱紧了眉头喝道:“黄权,为何口出此言?不得胡言乱语!”
黄权倒是不屈不惧,竟顶撞起刘璋来:“主公,这刘备是何许人?赤壁鏖兵后连曹操尚且畏惮他三分哩。他以宽仁而广收人心,左右有卧龙凤雏两位军师的智谋辅佐,麾下则有关羽、张飞、赵云之辈为羽翼,都是无人能敌的猛将,倘若召此等人物入川,则蜀中人心势必归顺于他,有道是一国难容二主,如此一来焉得不乱?西川将面临累卵之危!——再说,张松名义上出使许都,可是臣听说他在归途中却擅自去了荆州,个中情由和利害,还望主公贤察呀!”
话既说到此,张松再也不可能在旁默然无语。他大声诘问道:“国家的危机不在将来,已然就在眼前了!倘若张鲁与曹操联手进犯我西川,你说怎么办?你只会摆出一副气盛志坚的样子,可这毕竟于事无助。你若是别有良策,倒不妨说出来听听!”
此时,从帐外又传来一个声音:“不,不!主公,万万不可被张松的巧言迷惑了呀!”说着,帐前从事官王累疾步冲了进来。
王累来到刘璋面前顿首拜曰:“即使张鲁以我为敌,兴兵来犯,不过是疥癣之疾。但若召刘备入川,则必成心腹大患,无异于自求绝症!此事断断不可啊!”
可是刘璋已然先入为主,张松先前的一番话深深印进了他脑子里。他心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松是实地见知了诸州情势的,而黄权、王累之辈不过是“闻而知之”者,他们二人的论断自然隔了一层,不如张松来得切当。
想到此,刘璋怒气冲冲地对二人叱责道:“休要再乱说了!假使刘玄德一无实力二无人望,我偏偏就不求他互相提携了。他刘玄德既是我同宗,况且曹操也对他另眼相看,我才想要借他的力呀。你二人不必再为此弄舌说是非了!”
他到底还是听从了张松的建议,当即命法正为使者去拜见刘玄德。
法正前一日便与张松通了声息,二人意气相投,接了君命便立即携上刘璋交付的书信,连日赶往荆州。
“哦,益州的法正?”刘玄德一听客人的姓名,想起张松临别时说过的话。
于是立即召见法正,当场拆开他带来的书信,只见信的开首写道: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
……
当夜,刘玄德独自一人闭门沉思。
庞统进来问道:“孔明现在何处?”
“他送蜀使者法正前往驿馆,尚未回来。”
“哦。益州方面主公打算如何答复?”
“此事我尚在思量。”
“张松临去之前再三恳劝,莫非主公仍心存怀疑?”
“我并无半点儿怀疑。”
“那主公又为何事自寻忧烦呢?”
“你说说看,如今谁与我最是水火相敌?”
“毫无疑问,曹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为了与曹操抗争,我们一直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方略,曹操以急,我以宽;曹操施暴,我行仁;曹操弄诈,我布诚。每次与曹操相反才能事成。如今要我自失其信,我还有什么颜面对天下对世人?”
“主公之意,不甚明了。”
刘玄德解释说:“若是听从张松、法正、孟达等人之计,起兵伐蜀,岂不是要赶刘璋下台,取而代之?刘璋毕竟是我族弟,若为了取蜀而不惜攻伐同族,则我刘玄德奉守至今的仁义势将荡然无存,故我实在不忍以小利而失信于天下啊!”
庞统哈哈一笑道:“若身处火场仍苦守常理而不知变通,则势必寸步难行。主公之言虽合乎天理人伦,然目下世事纷乱,用兵争强,正无异于火急火燎的火场一般,所以不可再拘执于常理。况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本来就是兵家一贯之道,也是安民之法。如今西川的现状正是如此,不妨替天行汤武之道,事定之后再施行仁义,又有何失信于天下?今日主公若坚决不肯取蜀,日后必被他人夺走。倘若主公不愿违背同族之义,可采取其他方法对刘璋显示仁爱之心,以滋弥补,也便算不得失信。——还望主公熟思,以天下大义为重!”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庞统一席话,令刘玄德恍然,他终于点了点头。
其实,西取入蜀是刘玄德渴望已久的事情。荆州近年来频遭战祸,且强邻环伺,东南有孙权,北方则有曹操,必须时时刻刻加强戒备才行。而与荆州只一门户之隔的西川,根据张松临别前所赠之图看来,则直令人觉得地广民富,加之有险要可守,其地理之优渥显然非荆州可比。
“先生金石之言,玄德一定铭记肺腑。如今张松等人如此热心周到地迎我入蜀,恐即是天意吧!”
“主公可是下定了决心?”
“嗯。等军师一回来,即刻请他过来细细筹商!”
不多时,孔明自驿馆返回,三人聚在一起商讨起军事部署来。次日,便将商议结果告之法正,同时发布动员通令,着手组建入蜀军队。
刘玄德本人自然居中军,关平、刘封也同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黄忠与魏延一为先锋,一为后军。远征军的兵马总共五万,皆为荆州之精锐。
然而最为紧要的当是荆州的守备,容不得半点儿闪失。万一远征不幸失利,又或者南方的孙权或北方的曹操趁隙蠢蠢而动,必将导致严重的事态,故务须做好万全的防范——除去这一最大的后顾之忧,刘玄德方才可以安心踏上征途。
刘玄德决定留孔明总守荆州。其余各处的配备为:关羽驻守襄阳要路,以拒曹操自青泥隘口来袭;赵云兵屯江陵城,镇守公安;张飞则负责沿江四郡的防守。
关张赵等威震四方的猛将皆被安置在要冲之地,孔明坐镇中央荆州城,整个荆州便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二十八 鸿门危宴
建安十六年冬十二月,刘玄德引兵往西川进发。
“奉主人之命,在此恭迎皇叔。”行至荆蜀国界处,道路旁布列着的四千余骑兵马一起迎上前来。问来将姓名,他简短答曰:“在下孟达。”
刘玄德微笑着注视着孟达的眼睛,孟达也同样以眼神示意,报以会心一笑。
由法正带回来的消息得知刘玄德愿意入蜀赴援,刘璋欢喜若狂,连忙布令各地官吏守将,务必竭诚款待刘玄德大军。
刘璋打算离开成都亲自前往涪城迎接。一时间,车乘帐幔灿灿,旌旗铠甲鲜明,盛意拳拳地准备前去与刘玄德相会。
“主公!从一个我们毫无交契的郡国发来五万大军,主公竟然想亲赴军中相迎,这实在太危险了!”黄权再次劝谏。
侍立于旁的张松不等刘璋发话抢在前面喝道:“黄权!你在胡说什么?!你怎可对盟国之兵妄加猜疑,莫非是想离间主公与刘皇叔的宗族情义?”
刘璋也厉声叱责道:“不错!刘玄德乃我宗族,故此才不远千里前来扶我蜀之危救我蜀之难的,你休要在这儿大放厥词!”
黄权悲愤不已:“平日食主公恩禄,今日国家临难竟不得报君恩,士大夫之悲莫过于此啊!”叹罢,以头触地,磕拜不止,磕得头破血流,满脸殷红,犹不肯打住。
“放肆!”刘璋怒气冲冲,狠狠地拂袂而去。不想黄权紧紧咬住了他的衣袂不松口,三颗前门牙当场被扯断。
将至城门口时,听见一阵奋呼,有人攀爬到刘璋的车驾上来。原来是家臣李恢。
李恢眼泪纵横,哭诉道:“臣听说自古有言:天子有敢于忠谏的良臣七人,则不失天下;诸侯有敢于忠谏的善臣五人,则不失郡国;大夫有敢于忠谏的家仆三人,则丰屋蔀家,不行无道也。如今主公不肯听黄权之谏,执意要迎刘玄德入蜀,岂不是自招其祸,自毁郡国么?”
刘璋捂住耳朵命令车夫:“快走快走!他如果不松手,就将他碾死车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