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这时又急急奔过来一名下人,发了疯似的朝车驾里的刘璋哭诉着什么。唤到跟前细问,那人才说道:“我家主人王累为了使主公回心转意,打消迎荆州军队入蜀的想法,将自己用绳索倒悬在榆桥门前。求求主公,万望主公设法救救我家主人吧!”

张松朝护卫在车驾前后的近侍们叱吼道:“你们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前进!”

随后,他走到车旁低声对车内的刘璋说道:“他们或者故作忠义,或者假装狂态,目的都是想要威胁主公。其实内心是害怕与汉中发生战端,因为他们全都美衣甘食,侈纵偷苟惯了,不想失去眼前的安逸生活和妻子爱妾的私情罢了。”

说话间,车驾已经到达榆桥门。

仰头一望,果然见一个人倒悬挂在城门前。毫无疑问,就是先前哭诉求助的那个下人的主人王累。

不是那个讨厌的王累还会是谁哩?

只见王累右手执剑,左手握着一纸谏书。双脚用绳索倒捆住,头冲地脚朝天地悬在那里,两眼兀自怒瞪着。

刘璋吃了一惊,慌忙命车马停住。

王累嘴巴动了动,张口喊道:“主公,且停驾!”随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诵读起谏书来,其声如泣、如诉、如怒。诵罢,王累又大声喊道:“倘若主公执意不听,臣即以此剑斩断绳索,以头撞地而死!”

大概是先前张松所说这帮卑怯的臣子属下全都想用各种方法威胁自己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刘璋此刻更是怒不可遏,他对着王累怒喝道:“住口!我是不会乖乖听你等摆布的!”

“惜哉,西川!”王累大叫一声,右手之剑向空中一挥,自己割断绳索,随即从空中重重地坠落下来,摔死于刘璋的马车前,肝脑涂地,惨不忍睹。

刘璋率领扈从三万余人,以及装满金银粮草的马车千余辆,亲自来至距成都三百六十里的涪城迎候刘玄德大军入蜀。

再说刘玄德一行,沿途一路受到官民的夹道欢迎,已经抵达距涪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一封由张松派快马发出的密信送至担任刘玄德大军入蜀向导的法正手上。法正悄悄将它拿给庞统看,并且与他商议:“张松要我们千万不可错失良机。越是成功近在眼前,越务必谨慎行事!”

庞统也赞同机会稍纵即逝,同时提醒法正:“也请足下留神,不要被部下察觉我们的计划。”

刘璋与刘玄德的初次会面终于在涪城城内举行。两者的会面可以说是和气融融。

“天下鼎沸,世道变迁,可是你我二人身体内流淌的永远是同宗同族的血液。今日得以在此相见,实在是快事一桩啊。期望今后你我二人像亲兄弟一般,为汉室复兴同心协济,以和天衷。”

刘玄德两眼泪汪汪地叙起宗族之情,刘璋听了仿佛浑身充满气力,拉住刘玄德的手欢喜不已:“往后蜀中再也不惧怕外敌侵犯了!”

欢宴欢语中,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刘玄德便告辞离去,只因随他前来的五万荆州大军并未跟入城,而是暂时驻扎于城外的涪江沿岸一带。

刘玄德一回军中,刘璋环顾左右将臣说道:“怎么样,刘玄德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罢?比风闻中的气宇更盛哩。可笑王累、黄权之辈无识人之明,误信世人的毁誉褒贬,对我宗兄妄加猜疑,真不如自己一死了之的好,倘活在世上还有什么颜面见我呀?”

西川文武官员闻听此言,仍是一个劲儿地劝谏,包括邓贤、张任、冷苞等人不顾一切地相继劝说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啊!臣等还听人说他是‘外柔内刚’、‘口蜜腹剑’,其心难测,若万一有什么差池,就后悔莫及了!”

刘璋一笑:“假使对每一个人都如此疑神疑鬼的话,那还怎么活在世上!”

说句实话,刘璋自身倒颇像他所说的确是对人毫无戒心的好好先生,倘使生在庶民之家,准定是个被人愚弄、骗光家财的主儿。当然,这样的人兴许会被人认为是个大好人,可是身为一郡之主、掌管万民的太守,一个当权者,可以说他是完全不称职的。

“主公,与刘璋会面感觉如何呀?”刘玄德一回到营中,庞统即问他。

“是个朴厚之人哪。”刘玄德只淡淡答了一句。

不过,庞统却从刘玄德简短的话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于是反问道:“也可以说是个愚朴之人吧?”

刘玄德眨巴眨巴眼睛,没有接话茬儿,不过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许对刘璋的怜悯之情。

——唉,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庞统一眼看破刘玄德胸中隐曲,于是不失时机地恳劝道:“主公!我们究竟为了什么才驱发数万将士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明日,主公可以答谢为由设宴邀刘璋前来。最紧要的是决断!主公万万不可因为小义而贻误大事啊!”

此时法正也来到营地,一同力劝:“留守在成都的张松也派人专程送信来告知,机不可失,还说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内应准备……皇叔若是不取西川,西川早晚会被张鲁或是曹操所夺。事到如今,再也不可游移不决了!”

入蜀的目的就是要取而占之。刘玄德自然不可能临到事情的最关键时刻止步反悔,他只是与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情义之念做拼死的抗争。

建安十七年春正月,刘玄德正式向刘璋发出赴宴邀请。

中国有不少“长夜之饮”、“酒国长春”之类极富诗意的典故,可以用来形容古人通宵宴乐的盛况,可以说,这个民族的许多历史就是用宴乐编织而成的。太平盛世自不消说了,即便是战时,宴乐也是照旧不误的,别离欢迎、典礼葬祭、权谋术策、生活兵法……几乎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宴会的酒桌之间被完成的。

这年是壬辰年。

初春,作为对前次盛情款待的答谢,刘玄德在营中设酒宴,热情相邀益州太守刘璋。这次宴会堪称是西川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宴会。

筵席上摆满了远自荆州带来的南方佳酿、襄阳美肴,以及各色各样的蜀中珍馐名馔,会场四周则是旗幡林立,装点得十分热闹。刘璋及属下文武官员一到会场,立即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酒宴进行到正酣之时,庞统向法正使了个眼色,先后走出帐外。来到无人之处,二人便悄声商议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胜筹已然在握!切记: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手段,只消在席间一举击杀就好!”

“之前商议好的办法已经告诉魏延将军了,他一定会做得漂漂亮亮的!”

“会场内一旦溅血,帐外刘璋的兵士必定群起骚动,故帐外也须做好防备,以防万一啊。”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二人装作若无其事,又回到席上。

筵席上一片欢声笑语,群情亢奋之中,刘璋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两颊渐渐升起通红通红的酒晕。

见时机恰到好处,荆州诸将席中魏延突然站起身来,醉步踉跄地走到会场中央,大声说道:“难得贵客光临,不胜荣光。只可惜我军远道而来,今日如此雅宴竟无妙音幽韵助兴,实在遗憾。在下愿舞剑一曲以博诸位贵客一笑。”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魏延已从腰间拔出剑,开始舞起来。

“不好,危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看来对方来者不善,这不是盛筵,倒像一场鸿门宴!

列坐于刘璋左右的西川文武近臣顿时颜色大变,可是谁也开口叱责不得。

危急时刻,只见从事官张任也拔出剑,疾步跃至魏延面前,口中道:“古来剑舞必有对手。在下虽身为一介武人,不入风流,愿与魏将军对舞以助兴!”说罢,便挥剑挪步和着魏延的舞步一同舞了起来。

霎时间,只见一雷二闪,双剑舞动着划出两道犀利的银色长虹;但闻得两剑,皓锷交错迸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奏鸣。魏延脚下刚欲往刘璋那边移去,张任的眼神与剑锋必定朝刘玄德这厢直射而来,透出一股腾腾的杀气。

——老兄,你若是敢伤害我家主公,我这里必先一步杀死你家主公刘玄德!

张任无声无语地牵制住了魏延。

庞统望着二人对舞,对眼前始料不及的突发事情却是叫苦不迭:“嘁……”于是他一面暗自恨恨咬牙,一面朝身旁的刘封使了个眼色。

刘封会意,随即拔剑起身,插入到二人中间说道:“哦,太有意思了,我也来献一献丑!”

说时迟那时快,刘璋身边的蜀中诸将一齐站立起来,冷苞、刘璝、邓贤等幕将各自拔剑在手,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

“哈哈!我也来舞一段!”

“我也来!”

“我也来!”

“嘿嘿,要来,大伙儿都来吧!”

一时间满座皆是舞步、剑光和剑与剑相搏的铿鸣之声。

刘玄德顿感错愕,遂也拔出佩剑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太失礼了!魏延、刘封,今天这儿不是鸿门宴,岂可弄得满场杀气?我绝不容许我刘家的宗亲团圆会上有杀伐之事发生!退下!都退下!”

刘璋也对家臣幕将的无礼之举大加叱责,再三声言刘玄德与自己乃宗族之亲,任何人不得无端猜疑,令兄弟之情受到伤害。

当夜的宴会看似不欢而散,反倒是大大的成功,因为经过席间一段插曲,刘璋对刘玄德的信任又更深了。

二十九 无价之宝

此事过后,西川文武大臣不断向刘璋劝谏道:“纵使刘玄德自身无异心,可是其幕下诸将却个个对我蜀中虎视眈眈,不如赶快找个借口打发荆州军队回去,主公以为如何?”

刘璋依旧听不进去,并且斥道:“诸位不必多疑。倘若再揪住此事多嘴多舌,莫不是想要在兄弟之间挑起波澜、生出点儿是非来才罢休?!”

话说到这个分上,众人也不敢再出声了,只得各自对部下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看紧了荆州军队的动静,不要放松警戒。

此时,从国境葭萌关送来飞报:“汉中张鲁率大军进犯我边关!”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祸害哩!”

刘璋非但不惊慌,相反甚至还有些许得意。他立即将消息转告刘玄德,请刘玄德发兵相助。刘玄德毫不推辞,当即点齐荆州之兵朝国境骤驰而去。

蜀中诸将方才松了口气。

“趁此机会我西川也须加强自保,使蜀中成为铜墙铁壁,内外万全之地!”众人再三向刘璋建议道。

刘璋拗不过众人如此执著的劝谏,于是命蜀中名将白水都督杨怀、高沛二人及其兵马驻留涪水关,自己则与诸将臣一起返回了成都。

西川边境的乱战情形很快便传至长江以南的东吴。

“刘玄德的野心果然暴露了,诸位有何见教?”孙权召集东吴的重臣集聚一堂,心神不宁地问道。

谋士顾雍提议:“刘玄德此举乃火中拾栗,必定引火烧身,伤及自己。目下情势尚不十分周详,但可知荆州的兵力一分为二,其中半数人马已经入蜀,长途跋涉之疲兵仅凭借西川国境一带的险要地势与汉中张鲁的军队裹血力战。故臣建议,我东吴若遣养精蓄锐的将士突袭荆襄,则可一举消灭留守敌兵,收回被他强占的地盘。”

“此议正合我心。诸位,即刻做好出师准备!”

孙权的话音刚落,从屏风后走出一人,提着嗓子高声喝道:“是谁想要加害我女儿?”

众人大吃一惊,随着声音看去,原来却是孙权的母亲、国太吴夫人。

吴夫人气急败坏地对着堂上堂下君臣一干人斥责道:“你们托庇父祖之荫坐享江东八十一州,而今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竟然还对荆州垂涎三尺,却不顾骨肉之情,到底是何居心?我闺女嫁在荆州,刘玄德可是我这个老母名正言顺的女婿啊!”

孙权默然不敢说话。在老母面前,他只有乖乖聆听训斥的份儿,商议也只得无果而终。

——今番暂不取荆州,他日也终有机会。

孙权独自躲在一间屋子内,啃着指甲,心里暗暗思忖着。

张昭悄悄来到他面前,低声说道:“还可用其他计策来智取嘛。老夫人先前那番话,只不过是出于对公主的忧念,以为她远嫁在外,便觉得如宠柳娇花,轻怜重惜,百般爱溺。看来是老夫人想闺女了。”

“既如此,有什么办法可以慰藉老夫人?”

“主公可速遣一大将率五百骑急赴荆州,送一封密信与公主,就说母亲病笃,有性命之危,朝不保夕。”

“嗯,嗯。”

“届时公主倘若能将刘玄德之子阿斗也一并带回东吴,则后来事全在主公拿捏中了,可以阿斗做人质迫其归还荆州。”

“此计甚妙!那派遣谁去最合适?”

“大将周善最合适。此人力可扛鼎,胆大如斗,加之忠烈无二,命他担此任则万无一失矣。”

“好!立即传他进来!”

孙权当即端来笔墨,给妹妹写了一封密信。

当日夜里,领受了孙权之命的周善又与张昭会面,得授密计,他一点儿也不敢耽搁,趁夜便扬帆往荆州去了。

所乘之船伪装成去上游贸易的商船,兵士也都扮作商人模样,兵器则藏于舱底。

到得荆州,周善疏通关节托人牵线顺利进入刘玄德府中,又花重金层层贿赂,终于见到了刘玄德的夫人。

孙夫人闻听母亲病危,仿佛晴天霹雳,惊诧不止:“什么!母亲病笃,已经危在旦夕?”

接着拆开兄长孙权的信,一读之下顿时红泪潸潸,素手颤抖,双颊似象牙般惨白无血。

“请夫人尽早赶回东吴,太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唤您的名字,期盼气息尚存之时能再见上夫人一面哪!”

听了周善这番话,孙夫人愈加显得为难和痛苦:“我一刻也不想耽误,只盼能早日回去。可是周将军,我该怎么办呀?”

周善说道:“假使夫人生有一双翅膀,恐早已飞回太夫人身边。无奈长江虽湍急,乘船而行只怕也须花费好几日。所以夫人务必即刻动身,再迟恐将赶不上见太夫人最后一面了!”

“可是……我夫君眼下远征入蜀,不在城内呀。”

“此事只好容主公以后出面致歉了。夫人事亲至孝,相信不会招来斥责的。”

“还不知道孔明会怎么说哩,如今荆州由他严加防守,任何人出入都得通过他呀。”

“倘使告诉他知道,则夫人就走不成了!他只会考虑自身职责所在,断断不会容许夫人回东吴的!”

“若是当真能飞回去就好了!……周将军,可还有其他良策?”

“其实,在下早已想到此事若循常规肯定行不通,故此按照张昭指示,已经安排好一艘快船停泊在江岸,只待夫人下定决心,即刻便引夫人登船返国!”

孙夫人一心想返吴探母,故而什么都顾不上多考虑了,她当即收拾行装。周善一面留意各门的动静,一面在旁催促提醒道:“对了,小公子也不妨一同带回去吧!太夫人听说刘皇叔有一子,甚是可爱,一直想亲眼见一见,亲手抱一抱哩。”

孙夫人这时一颗心早已飞向东吴,无论周善说什么她都一一听从照办。昔日被誉为巾帼不让须眉的东吴长公主、窈窕难掩英气的夫人,远嫁他国之后,一旦闻听母亲病笃,却又显露出了柔弱女子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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