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看敌势再说。”曹操登上山坡,遥望东吴营寨。只见长江几多支流如曲肠盘萦,在旷野之中百折千回,其中最大一条江流上停泊着数百艘兵船。敌方以此处为守备中枢,水陆兵势充足,举凡船橹欸乃之处便见旌旗翻卷,辉映晴天,刀枪霜寒之处定闻人马鼎沸,声震万里。令人不禁遐想,莫非此处的遍地草木也会为了保家卫国而奋起疾战吧?
“嗯,东吴不愧是南方一大强敌,瞧这般旺盛士气,还真的不可小觑哩。各位务必努力奋战,不要再像赤壁鏖战那样出现任何差池才是啊!”
曹操一面朝山下走去,一面告诫随行左右的诸将侍臣。
就在此时,轰然一声,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发石炮。听炮声,似乎其火药的威力较之北国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嗷——!嗷——!”
曹军诸将士尚来不及发出骚动,山麓附近的江面上突然喊声四起,早已隐藏在芦荻丛中的无数小艇齐齐划出,东吴的精猛水军越过大堤向这厢突驰而来,宛如朝曹军主阵地插入了根楔子一般。
“不必退却,奇袭之敌定只有少数人马!”
曹操下得山来,傲然立于队伍最前方,并且制止住己方阵脚的溃乱。
此时,前方大堤之上出现一簇人群,青罗伞盖下被左右众将如星云拱卫的正是吴侯孙权。孙权一见曹操,便策马奔上前,对着曹操高声叫道:“赤壁败将,居然还苟且偷生活在人间哪?”
曹操循声投眼一瞥,只见对方碧眼、紫髯、体长、脚矮,外加一股南方人特有的精悍气儿。孙权手中舞着一杆枪,像石弹似的往前直冲。
“来者何人?!”曹操故意大喝一声道。对于比自己年轻许多岁的孙权,他不屑执剑枪与之格斗,只是想摆弄一下威势,随后便闪身回阵来。
“曹贼!不要让他跑了!”
察觉到曹操的心思,韩当、周泰二人随即从孙权身旁奔驰而出,分左右两路往曹操身后穿插。
眼看曹操身陷危境,曹军登时擂响钲鼓,诸大将则趁势朝孙权的身后奔袭过去。一时间,两军阵脚犬牙交错,乱作一团,曹军猛将许褚乘乱挥刀敌住韩当和周泰,将其逼退,救出曹操,回到己方主阵。
这天夜里,东吴兵士趁黑再次突袭,并将曹军四面旷野和营寨等放火烧了个满天红。
远征到此的曹兵本来已困惫不堪,出其不意加上昏盹迷糊,登时被吴兵冲荡得七零八落,丢下无数死者,仓皇后撤五十余里。
“想不到,我曹某人竟又吃此败仗!”曹操闷闷不乐地自责。一连数日,曹军坚守阵地不敢往前移动,而曹操则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瞪着眼睛在兵书上扫来扫去,冥思苦想。
曹操在祈求什么。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在为一时苦无天外神来之妙计而烦闷。
程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轻声道:“丞相想必神疲气苶,不如歇息一会儿吧?”
“……哦,是程昱啊。眼下我军对东吴之坚阵盛势毫无办法,此前接战对其锐利攻势也只是勉强招架住啊!你有什么妙策?”
“嗯,此番起兵一拖再拖,实在迁延太久了,这才使得东吴得以倾全力加强国防,并且修筑了濡须长堤。既如此,不如暂时引兵返回,以后觑准时机再图南征。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当晚,曹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轮红日挟着风裹着云,从空中坠入江心波涛之间。他睁开眼睛,惊醒过来。
翌日。曹操带着五六十骑随从巡查营阵时,漫无目的地来到江畔。
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恰好正欲从大江上游的群峰间斜垂西落。曹操不由得忆起昨夜的梦来。
“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却不知是凶还是吉呀?”他问左右众将。
正在说话间,落日的余晖与大江的波光交相映衬,在远处仿佛火烧一般灼得人晕眩睁不开眼睛的霞光之中,忽然露出一面旗帜,接着又是一面、两面……无数的旗帜翻卷如涛。
“不好!敌兵来了!”不消说,正是东吴大军再次出阵了。
为首的将领头戴黄金盔,身披红战袍,以鞭一指曹操揶揄道:“是何人胆敢来犯我江南?”
“是孙权啊,我乃曹操是也。此天子之军,奉天子敕命,前来征讨不尊王室的逆贼!”
“哈哈哈!真是叫人笑破肚皮!”孙权哄笑道,“天子之尊,尽人皆知,故假借天子之名而欺瞒天下者,人所不容!地也不容!天更不容!我孙权也不会容许!人中第一恶人曹操,赶快将头伸来吃我一刀吧!”
曹操闻听此言岂能不怒?再强忍也着实忍耐不住啊。结果,不知不觉又中了敌人设下的圈套,这一日的激战仍旧以曹军的惨败而告终。
“唉!今番远征丞相好像全无往昔的威势了!”诸将不禁悄声嘀咕起来。
有人说,莫不是兵发许昌之际荀彧吞毒而死的噩耗给丞相心里投下了某种阴影?
且不论如何,事实上这一年直至岁末,曹军始终是连战落北,吃了许多败仗。
至建安十八年正月,战况仍旧毫无明显改善。至二月,又因每日豪雨滂沱,寒湿连绵,双方都不得不休战而进入僵持。
这期间的大雨之盛,几乎打破了人类有记载以来的最高纪录,日夜不歇,营帐、马厩等全被雨水冲了去,曹操只得下令扎起竹筏,将营寨撤至远处的半山坡上。
时日一长,接下来便发生兵粮短缺,兵士中间更是刮起了思乡之风。
诸将意见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劝曹操收兵,有的则说目下已经春暖,正好相持,即便以死去的马匹充饥,也务必坚持不可退归,待时节进入阳春再激勉士气一决胜负,否则此次南征便毫无意义了。
犹豫不决之时,孙权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中写道:孤与丞相,彼此皆汉室之臣。丞相不思报国安民,乃妄动干戈,残虐生灵,岂仁人之所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公宜自思焉。
建安十八年春二月吴侯孙权书
放下书简,不经意却又发现背面还批有两行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曹操不由得发出苦笑。
“收兵返都!”第二天曹操便爽然下令撤军。与此同时,眼见曹军已撤,吴兵也起程返回秣陵。
孙权自信心大增,召集群臣商议道:“连曹操也畏我东吴无功而返。眼下刘玄德尚在西川之境活动,不如再接再厉趁此机会进攻荆州吧?”
东吴宿老张昭每每总是在关键时刻对年轻气盛的孙权加以劝诫,这次却一反常态建议道:“主公可修书一封给西川的刘璋,就说刘玄德请联结东吴以为后盾,看来其对西川是志在必夺,如此一来必令刘璋对刘玄德产生乖疑而攻之。与此同时,再给汉中的张鲁去一封书信,只表愿意提供军需物资,叫他向荆州进兵。——先教刘玄德前后受夹,首尾不能救应,挨苦他一阵子,再从容不迫轻取荆襄,此乃最上之策矣。”
三十一 上策·中策·下策
葭萌关位于四川与陕西边境,如今,汉中张鲁的人马与代蜀镇守边关的刘玄德大军便在此凭险对峙。
攻亦难,守亦难。两军恶战苦斗,互不相让,很快便过去了数月。
“有消息说曹操的曹兵已经南下了,与东吴兵马在濡须隔堤相峙,正战得不可开交呢……庞统,我们该怎么办啊?”刘玄德闻讯问庞统。
因孔明留守荆州,庞统现在是刘玄德唯一可以随时问计的军中参谋。
“远在江南的大战与此地的战局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啊。”
“主公为何这样说?”
“你想,倘若曹操胜了,一定会掉转枪头吞并荆州的吧?反之,倘使东吴孙权取胜,必定也会乘势占领荆襄——这不是明若观火,再清楚不过的么?所以无论谁胜谁负,对我荆州来说,都是事关存亡的大危机啊!”
“有孔明在,主公不必担忧。若是孔明闻听主公远在征地却如此心忧荆州留守之事,势必喟叹不已:难道自己就如此无能,丝毫不能为主公分忧解难么?”
“那倒不是……”
“在下以为,莫若就利用此消息,驰书去刘璋处,就说曹操挥师南下,吴侯孙权求救于荆州。东吴与荆州本就是唇齿之邦,加之又有姻亲之理义,故不容不急回驰援——只是对付曹魏大军,区区数万兵马实在难以抵挡,且粮草不足,恳请益州太守刘璋看在同宗之谊上,速发精兵三四万外加粮草十万石相助。主公可如此这般试一试……”
“这岂不是狮子大开口啊?”
“主公与刘璋既有同宗之谊,加之此番出兵代其镇守边关之恩,无论如何也须这等要求,才能试出刘璋的真心呵。只消借得军马粮草来,后面的事情庞统自有妙计。”
“嗯,好吧!”于是派了使者往成都去。
来至涪水关,关门上监视山麓下道路的哨兵以手搭起凉棚一瞧,“有手持小旗的使者来到关前,像是刘玄德的荆州部下,许他过还是不许他过?”哨兵向蜀将杨怀、高沛二人如此报告道。
二将整日驻守在山中无聊,此刻正在下棋解闷儿,一听说是刘玄德的部下,立即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倒将哨兵训斥了一通:“且慢!千万不可擅自放他过!”随即二人将头凑在一起商议起来。
使者不得已将刘玄德的书信呈给把守关门的蜀将审看,不如此对方便死也不放过关。高沛与杨怀二人看了书信,命令哨兵:“放使者通过!”
说罢,将书信还给使者,杨怀却率领一队人马一同随行:“本将愿护送使者至成都。”
如今西川,上上下下反刘玄德之风颇为盛行,杨怀也是其中的一人。待一到成都,杨怀即来到刘璋面前进言道:“刘玄德要求借给数目庞大的军马与粮草,主公万万不可答应!刘玄德本就来意不善,倘若再借与他,无疑是在他的野心之火上添一把干柴!”
刘璋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清、犹豫不定,口中仍是不住地反复唠叨着拒敌的恩义与同宗之亲,等等。见此情景,一名侍将忍不住语气严厉地嚷起来:“主公!不要拘于私情而致令国破家亡啊!倘使给了他粮草,借了他兵马,就等于任由他来蹂躏我蜀中!”此人姓刘名巴字子初,是零陵人。
一旁的黄权更是舌燥唇焦地劝谏道:“杨怀、刘巴之言才是真正忧国忧君的尽忠之言哪!主公,万望贤察啊!”
由于群臣一致反对,刘璋也不得不听从。不过,又不好直坦坦地拒绝,于是挑选了四千名根本无法作战的老朽之兵并一千石谷子,外加一些几如废物的马具武器等,装上车辆,随使者一同至刘玄德处。
刘玄德勃然大怒。刘玄德发怒是难得一见的。
他当着使者的面,将刘璋的返信撕得粉碎,丢在地上。
“我荆州之军不远千里来蜀,为了西川而战,劳心费力,消耗了众多的人命与财物,如今只这么一点点要求他居然都不肯答应,积财吝赏,尽是这些拿不出手、有名无实的东西,究竟是何道理?倘若兵士看在眼里,叫我如何去激励他们效命死战?——你即刻回去,将我的话转告刘璋!”
负责押运的粮草官狼狈不堪地逃回成都。
庞统说道:“素闻刘皇叔仁心慈颜,从来没有发怒过,今日毁书发怒可是件稀罕事情啊。不知将做如何打算?”
“偶尔发怒一回也不坏嘛。——对了,后面怎么打算我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先生有什么良策?”
“在下有三条计策,任由主公自择而行。第一,事既已至此,我军不妨日夜兼行直奔成都,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刘璋来个突袭。此事定然一举而成,故为上策。”
“嗯,嗯。”
“第二,我军诈称返回荆州,将远征兵士全部集中起来,而这正是杨怀、高沛等人向来所希望的,故一定会强掩心中欢喜,嘴上却依依不舍前来送行,届时将此蜀中二名将当场斩杀,随后起兵往蜀中去,一举占领涪水关——此乃中策。”
“嗯,还有一计呢?”
“暂且先退兵返回白帝城,加强荆州之守备,然后静观事态,再思量下一步计策另图进取——此乃下策。”
“下策不足取。……不过,上策又过于骤急,万一有个闪失就一败涂地了。”
“那就用中策。”
“中庸,也颇合我平素为人之信条。”
隔了几日,一封书信送至成都刘璋手上,是刘玄德派人送来的。信中称吴境的战况愈演愈烈,且有扩大之势,荆州眼看处于危急之中,若再不驰援则必失陷无疑,故请刘璋另择蜀中良将驻守葭萌关,自己将率兵即刻返回荆州。
“你们看看,刘玄德要返回荆州了!”刘璋不由得心里发酸。
然而反刘玄德的势力却在心里暗暗地高唱凯歌。
唯独一人感到郁闷,他便是生生将刘玄德大军巧妙地引入西川的张松。他的处境显然不妙。
“对,只有这样!”
张松回到家中,铺陈好纸笔,决意给刘玄德写一封书信。信中大致意思是: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何故突然要返回荆州?好不容易进行到这一步,如今弃此而回,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功尽弃了?松实感遗憾。望皇叔疾速进兵直取蜀中,执鞭作牧,成都的有识之士皆翘首以盼,以为内应,万勿自误!
……
不及书写完毕,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有客来也!”
张松慌忙将书信揣入衣袂,步至客厅一瞧,原来是嗜酒如命的哥哥张肃,已经独个儿把着酒瓶自酌自饮起来。
“哦,是你呀。”
“你好像脸色不太好嘛!”
“唉,公务繁忙,颇觉惫倦啊。”
“惫倦的话喝酒嘛!来,陪大哥一块儿喝几杯!”
张松不禁端起了酒杯。张肃屁股沉,久坐不去,张松喝着喝着不觉已有醉意,其间上了三趟茅厕。忽然张肃起身告辞。去后隔不多久,一簇兵士就拥了进来,不容分说便将张松按住,连同家人、仆役等一个不落,统统捉了去。
第二天,成都闹市上演了一场当街处斩罪犯的惨剧,犯人便是张松及其一家。罪状书中称张松乃卖国之贼。市井中则到处流传着密告者即张松哥哥张肃的小道消息,说是张松喝醉了不小心从衣袂中滑落一纸亲笔书信,那便是问斩的罪证。
三十二 酒中别人
却说刘玄德提兵离了葭萌关,来至涪城城下,将人马汇拢在一处,先命人给驻守涪水关的蜀将高沛、杨怀二人送去一封书信,只说:“想必二位将军业已听说,我军决定速回荆州。明日从涪水关过路,乞二位将军高抬贵手放关通行。”
高沛看罢信,高兴地一拍手道:“杨怀,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明日刘玄德将通过此地,我二人佯作犒享其远征之劳,设下酒宴,待他来时当场刺杀!这也是为我西川剪除后患啊!千万小心,务求成功。”
二人摩拳擦掌,只盼着黑夜快快破晓。
翌日,刘玄德与庞统并辔而行,走在大军队伍中央。一面行,一面交谈着什么,向着涪水关款款而来。
猛然间,一阵山风吹来,将马前帅字旗的旗杆折断了。刘玄德眉间堆起一团愁云,停下马来问庞统:“先生,此是何凶兆?”
庞统笑着答:“这是苍天预先将凶事告知,故非凶兆,而应当看做是吉兆呀——在下以为,一定是杨怀、高沛二人有刺杀主公之意,主公万万不可疏忽啊!”
“此事不足虑。”于是刘玄德披上铠甲,佩起宝剑,一副恶鬼罗煞都不怕的装束以为防备,随后继续着鞭催马前行。
庞统则向幕将魏延、黄忠等做了一些吩咐,防止不测。
前方山峡间已望见关门,涪水关近在咫尺了。这时,一队人马擎着锦绣大旗,奏着乐,朝这厢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