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彻底为之倾倒。对于天文、阴阳学等,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兴味,故此他看出来管辂并非一般的卖卜之徒,于是诚心诚意说道:“我想命你为太史官,常居魏宫,你可愿意随侍于我呀?”
管辂摇了摇头:“多谢大王垂盼,然而管辂的面相绝非为官之相,我额上无生骨,眼中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这些都是无寿之相。倘使我做了官,定会败身伤命,故只可泰山治鬼,而不能治世也。”
——难得世人对自己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啊!
曹操对管辂愈加深信无疑。于是又问他自己麾下诸臣之中谁谁具备治世之才?
管辂不肯明言,只含混其事地答道:“大王慧眼明识,不是比我所说更加清楚么?”
曹操自然对敌国的命运十分关切:“以目近看东吴凶吉如何?”
管辂答:“东吴将有重臣死。”
“西蜀如何?”
“西蜀兵气炽盛,恐近日有兵犯界。”
不几日,有快马自合淝城驰来飞报:“东吴大都督鲁肃病亡。”
更令曹操吃惊的是,从汉中返都的使者也报告称:“蜀刘玄德将以马超、张飞二军为先锋,来进攻我汉中!”
管辂的预言竟然无一落空。
曹操欲立即统兵出征,管辂又预言道:“来春都城必有火灾,大王不宜远征。”于是曹操命曹洪率兵五万骑出征,自己则留在邺郡。
五十二 正月十五夜
为加强汉中边境防务,派曹洪率大军前往助守之后,曹操仍忧心忡忡,有点儿坐立不安。——是因为管辂的预言:来春许昌将有一场火灾。
既是都城,自己所在的邺郡自然无事了,于是曹操唤来夏侯惇,拨给他三万人马,嘱咐道:“兵不入都城,只在许昌郊外屯驻,以防备不虞之灾祸。另外,着长史王必入府,御林军马全部由他总督。”
主簿司马懿在一旁皱起了眉头。
“命王必为御林军统领似不妥,他乃嗜酒如命之徒,加上做事宽慢懈怠,恐不堪此大任。”
“嗯,王必的短处我也了解,不过他追随我麾下多年,披荆棘历艰难,为人忠且勤,今日即使令他统领御林军也不算破格拔擢。”
事实上,曹操身上也有令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宽简不苛求,人情味十足,这也是众人追随他多年而不离弃的原因之一。
领了军命的夏侯惇引兵来到许昌郊外宿营,而王必则代替他成为御林军统领,负责每日禁门与市街的巡查与警备,大本营设在东华门外。
从曹操这厢说,这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的消极之策,然而在皇城内那些朝臣们看来,就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了。自曹操僭称魏王以来,一部分朝臣与其矛盾便日渐激化,此事一出,自然备觉紧张。
“王必总督御林军马,近卫司令却率领三万兵马在都城外往来巡警,此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曹操接下来所觊望的看来不止是‘魏王’,早晚将有不逞之举,妄图继我汉室而自立为皇帝吧!”
……
一些朝臣见曹操晋封王爵,出入用天子车服仪仗,本来就已经切齿扼腕,痛恨不已,于是便暗中联络志同道合之人,准备举事拘杀曹操。
有个名叫耿纪的人,字季行,曾任丞相府掾,后迁侍中、少府。平日常叹朝廷式微,见情势如此便与好友韦晃吐露心声:“你我共为汉朝旧臣,岂可与曹操同恶相济?”
韦晃说:“不能坐忍其行恶多端!必须先发制人!——我还觅见了一个十分得力的同道。”
“如此甚好。只是人人竞相向曹操谄媚的眼下,竟还有这样的人?”
“此人名叫金袆,是汉车骑将军金日口的后裔,他与我的交情超出友人之上……”
“这个……恐怕靠不住吧?”耿纪不只是失望,甚至为自己好友竟与这样的人交厚而感到不安。“那个金袆不是王必的好友么?王必乃曹操的心腹之人哪!你若有这样的朋友而引以为自豪,我看早晚要坏事呀!”
“不不!他与王必之交和与我之交完全是两码事。”韦晃自信地说,“倘使不放心,你我不妨去拜访一下金袆,试一试他的真心,如何?”
“那便试探试探看!”于是二人同往金袆府邸。
金袆的府邸位于郊外一闲静之处,透过园子,主人的风雅之志与朴陋的生活方式便无声地跃入眼帘。
“哟,真是稀客呀!难得二位光临寒舍,没什么好招待的,就且慢慢品茗而谈罢!”
“不了不了。今日我与好友耿纪一同来拜访,非为谈诗论画,而是有事相求。”
“不知所求何事?”
“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魏王曹操不久便将承继汉统,自登大宝——从近期种种情势推测,不能不让人这么想哩。”
“嗯……是么?”
“果真如此,则金兄想必也会高迁,到时候还望提携我二人一把。你我平素交情不薄,故此不揣冒昧特来相求,望金兄切勿见弃!”
金袆不答话,只默默地起身,正巧仆人端茶上来,便连盆托一起掷向庭中,不客气地说道:“这等客人,不必上茶!”
韦晃勃然作色,腾地起立,耿纪也将椅子一推站起身来。
“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等客人’?!”二人不约而同地发急起来。
“称客人还不配哩!快出去!我当你等是人才迎入客堂,谁知你等根本算不得人!”
“太过分了!——哦,我明白了:你是料到自己高升就在眼前,所以摆出高位显官的臭架子,不屑与我辈同席了是不是?你我平素的友情哪里去了?唉,耿纪,我带你到这里来求他,真是走错地方了!走!”
这下金袆不依不饶了,他堵在门口,不让二人走。
“等等,你等蝼蚁之辈!”
“你说我们是蝼蚁之辈?我瞧你倒是个不顾友情的畜生!你就是请我留下来我也不愿在此再待下去了!让开!”
“谁请你留下了?只不过有句话你等给我好好听着:我之所以将你引为朋友,只因大家都是汉朝旧臣,平素又常感叹于朝仪式微、宸襟烦愦,想你也同我一样怀有有朝一日回天仰日、重振汉室之志,谁料你竟以为魏王将篡汉自代,便想趁机为自己谋个一高官美职……你也算是大汉之臣啊?我越听越觉得胸闷难耐。莫非你等的先祖是曹操的仆人?难道不是历代侍于汉室朝门之人么?若你等的先祖泉下有知,一定恸哭不已吧!一定会为我金袆这番话而略感慰藉吧。——啊,憋在胸中的话一吐为快,这下舒服多了!好了,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我从此绝交!快快给我从后门滚出去!”
“……”
耿纪、韦晃二人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所说的可是真心话?”二人从左右两旁挨近过来同时问道。
金袆犹自余怒未消:“当然!若不是真心,岂能说出这番话来!你等不必啰唆,快给我出去!”说罢闪开身,以手一指门扉。
“金兄,请恕我等先前无礼!其实,我二人只是想试一试你,如今见你忠胆似铁、义节不改,真让我等佩服,佩服!”韦晃与耿纪说着,跪拜在金袆脚下,金袆则一脸茫然。
于是二人向金袆敞开心扉,倘使再不一逞素志,眼看曹操的野心即将变为现实。以眼下的形势来说,“须先发制人,杀了王必,夺其兵权,扶助銮舆,再派遣急使往蜀刘玄德处,联结其为外援,灭曹贼应是不难之事。金兄,此事还得仰仗你来指挥呀!”
三人恨气冲天,感愤泪流,指天立誓:“誓除国贼!”
自此以后,几人避着外人耳目,日日夜夜在金袆家密会,商议大事。这一日,金袆对二人道:“已故太医吉平有二子,兄名吉邈,弟名吉穆,其父吉平曾与国舅董承一同密谋杀曹,事情败露后反被曹操所杀。如今使二人相助共同讨贼,一定欣然参与,勇报父仇,此兄弟二人可为羽翼。不知你等以为如何?”
“太好了!”耿纪、韦晃皆无异议,于是金袆当即差人出城去召吉家兄弟二人。
两个英姿凛凛的青年趁着黑夜来到金袆家。听了三人一番话,二话不说,抚掌而叫:“日思夜盼的这日终于来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时间渐近岁暮。到了每年正月十五之夜,便是上元佳节,按惯例京城家家户户大张灯火,老人儿童人人尽兴游玩,共庆元宵。
几个人决定将日子定在这一晚。
按照计划,以东华门的王必营中火起为号,内应外合,先杀死王必,随后会合一处直奔宫内,向天子奏明,并请天子登五凤楼,召集百官,发布诏令讨贼。
与此同时,吉邈、吉穆兄弟于城外放火,并大声疾呼:奉天子敕命只诛杀国贼,安民护纲,凡年轻力壮者可聚于锦旗之下,一同进兵杀向邺郡,擒住恶逆无道、令百姓惨苦不堪的曹操,西蜀刘皇叔也已奉诏发兵来讨曹贼……除了御林军,加上各人的家童及民兵百姓,务要声势浩大。
诸人对天发誓,歃血为盟。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耿纪、韦晃等人前一日便乞了假,待在家里待机。各自集合了家臣童仆共四百余人,吉邈、吉穆兄弟也聚集了亲族等三百多人,合在一起,只说是“去郊外围猎”,备好了武具器械,安排妥马匹坐骑,并派人上市街察看动静。
金袆因与王必交厚,黄昏时分起便应邀往东华门王必的营中去了。
五十三 御林之火
正月十五夜,天色晴霁,一轮玉盘似乎格外明亮、幽美。
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各城门口篝火熊熊,六街三市花灯竞放,熙熙攘攘的人群笑语欢声不绝。
王必营中,从黄昏起便张筵设酒,从御林将士至养马小厮全都敞开怀痛饮,杯盏交错,歌之蹈之,好不热闹。
“不、不能再喝了……先、先告辞了!”金袆假装喝得大醉,准备离席告退。
王必扫了他一眼说道:“恁地这样早便退席哩?酒宴才刚刚开始嘛,快快坐下喝!喂喂,给我看住了金袆,不能让他走啊!”
王必高高举起酒杯,隔着几条桌子大声劝留金袆。恰在此时,有人来报,营内有两处起火了。
“哪里起火?”
“什么事?”
“是失火还是故意放火?!”
“一定是谁打闹惹的祸吧!”
“不像!许是有人谋反!”
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呛人的烟火逼近,一阵骚然也随之传来。总算弄清楚火是自营内和南门旁燃起的。
金袆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王必明白是有人故意放火,急忙出帐跨上马直奔南门而去,正好被一支箭射中肩膀,登时从马上滚落,马儿却兀自朝烟尘中驰去。
此时,一彪人马自西门和南门正朝营中杀来,为首的是耿纪,射中王必的一箭便是他所发。然而耿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射中的竟然就是王必,以为他一定躲在营帐深处。
“不相干的闲人勿靠近!”
眼睁睁看着王必滚落于马蹄下,径自向前奔突而去。
王必由此捡了条性命,混乱中复又上马,从南门逃了出去。
身后有人追上来,是他的部下。王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任何动静都当做是敌人千军万马追赶而至。
原本欲往郊外夏侯惇的营寨告急,却慌里慌张跑错了道,左奔右突地竟不知身在何处,肩膀上的箭伤又发作起来,差点昏倒从马上跌落。
“对了,金袆的家好像便在这附近……且去他家中包扎一下再说。”踉踉跄跄来到金袆的家宅,叩响了门扉。
宅内既无守门的,又无奴仆。拍打了许久,才从里屋传来动静,亮起一柱烛光,像是女主人亲自出来开门了。
金袆的夫人满心以为叩门的必是丈夫无疑,走近了一面打开门闩一面说道:“来了来了……您回来了?王必那厮杀了么?”
“啊?!”王必大吃一惊,恍然醒悟原来今夜的叛乱金袆便是主谋。他赶紧谎称:“哦,拍错门了,对不起!”丢下一句便仓皇拨转马首,径直朝曹休的府邸奔去。
曹休的家丁童仆各个手执家伙,在门外列队整齐,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忽然家人来报:“王必全身染血奔此处来了!”
曹休命传王必进来,听他报告了事情经过,当即道:“这必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叛乱。速往宫中,卫驾护帝!”
说罢,曹休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家丁童仆冒着大火直往宫中奔去。
都城内已经四处火起,所到之处但闻喊声一片:“杀尽曹贼,以扶汉室!”
曹休等曹氏一族在街市上、宫门外拼死抵抗,杀死叛乱兵无数。
火势从东华门蔓延至五凤楼,献帝避入深宫,也不晓得局面将如何发展。
再说夏侯惇引三万兵马在城外驻扎,巡警许昌,遥见城中火光一片,“瞧这火势不同一般,定是京城内有异变!”于是领着人马入城来接应。
事情至此,金袆、耿纪、韦晃等人的计划便全无成功指望了。本想冲入宫内请献帝登五凤楼发布诏令,不意曹休的人马早已在宫门前排成一列,挡住了去路;指望斩杀王必之后到此会合的金袆、耿纪也不见人影——韦晃孤身陷入了苦战,大多数御林兵马眼见情势不妙,开始踌躇起来,并未依照计划集结于锦旗下,高喊反魏王、反曹操的口号。
吉邈、吉穆兄弟二人奋力拼杀,止住了惊慌,又一路呼吁百姓纠集义勇兵,却正好遭遇入城的夏侯惇大军,混杀一场,金袆及义勇兵士皆被剿杀,二吉生死不离,最终也遭残杀。
骚乱直至天明方才平息。当一轮朝阳升上余烬未熄的天空时,夏侯惇接二连三遣急使向在邺郡的曹操报告战况:“昨夜,京城内发生叛乱,首谋者及附逆从随者已经全部拿获扑杀,魏王且请安心。”
曹操心下暗自思忖:“莫非管辂的预言即指此事?”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随即下令:“务必斩草除根!将汉朝旧臣不问官位高下一律解送到邺郡来!”
不消说,其中并未参与此次反魏王行动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但只要与金袆、耿纪等稍有关系的,不论是门生抑或平日里交谈甚多的,以及本来便瞧着不顺眼的,统统被押至市曹斩首。
热血男儿耿纪双手被反缚着,一路上叫骂不止:“曹操曹操!我生不能杀你,死了也要化作厉鬼招你入鬼籍!你等着瞧吧!”
韦晃被押至刑场,头颅按在铡刀下的一刹那,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仰头向天,自嘲似的叹道:“可恨!可恨!使我不得尽一点点微忠,是老天不长眼哪!”叹罢,不等头顶上寒光一闪便以头顿地,牙齿及头盖骨尽碎而死。
金袆宗族老小也被屠戮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