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醒来后知道那只不过是做梦,但刘玄德确确实实是瘫倒在了前殿的回廊上。那天早晨,孔明提前来到军师府,听侍卫报告了此事后,即刻赶到汉中王的内殿里。
“主君脸色欠佳,是否昨晚睡得不好?”
“噢,军师来啦。”刘玄德似乎正等着他来,“其实,昨天夜里我做了两个相同的梦,正想去请你来为我解梦呢。”接着就将梦中情景仔细叙说了一遍。
孔明笑道:“那不过是主君日夜想念远方的关羽,才忧烦成疾,产生梦幻。今日还是移步秋园丽景之下,携王妃、幼君赏玩一天才好。”
孔明说完,很快便退了下去。
来到中门廊,见太傅许靖脸色惊慌,匆匆赶来。孔明拦住他问道:“太傅,何事如此匆忙?”
许靖开口便道:“荆州陷落了——是今天早晨快马刚报来的。”
“什么?荆州被攻破了?”
“快马报称关羽中了吕蒙的奸计,荆州已被吴军占领,如今关羽身困麦城。”
“嗯,看来此事不是妄言。难怪近日观察天象,每夜俱见荆州上空飘着一片凶云,果然应在此事上。不过,此事还请太傅暂且不要禀报汉中王,我恐怕如此突然的凶报会伤及他的身体。”
正说话间,廊角上出现了刘玄德的身影,他老远便叫道:“军师,不必多虑,我的身体还很健康。荆州陷落、关羽落难,我早有预感,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马良与伊籍相继赶来,分别报上的也是荆州陷落的噩耗。当天下午,远从麦城而来的关羽部将廖化,经过一路乞讨,也到了成都。
廖化的到来,使荆州之事完全明朗,刘玄德的悲痛也随即转变为愤怒。
廖化亲口告诉他,驻守上庸的刘封与孟达,在自己去求援时,明知荆州城破、关羽落难,却拒不出兵,对如此重大的事变,仅作壁上观。
“对我的义弟关羽岂能见死不救!刘封、孟达这两个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我定要对他们严惩不贷!”刘玄德下令三军准备出征,要亲自披挂上阵,同时派遣信使急召张飞:“局势有变,即刻赶回。”
孔明极力安抚他内心的悲痛与愤怒,“主公现在须以保持心绪平静为要。臣亲率军队前去,一定将被围在麦城的关羽救出来。至于对刘封、孟达的处分,窃以为宜待日后再说。”
张飞不几天也已赶到,蜀中的兵马陆续进入成都,三峡一带局势愈紧、战云日密。就在这兵马待发之际,最后一位快马信使带来了令举国悲恸的丧报。信使在蜀宫门外禀报:“某夜,关羽率军突出麦城,疾驰回蜀,不料在临沮之地,被吴将潘璋部下马忠所擒。当日在吴军营中,与其子关平同时被斩。义不屈节,父子归神。”
刘玄德听到禀报,虽然在意料之中,仍忍不住愕然大叫:“啊,关羽真的已经离开人世了吗?”
悲恸之余,昏厥倒地,此后三日,不吃不喝,也不接见臣子。只有孔明强行入内劝勉,见他像妇人般哀叹不息,于是正色谏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虽然有桃园结义在先,但人的生离死别是无法约定的。若主公因此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军师,不怕你见笑,我也深知不该像女子一样哀叹,却仍然难耐人之常情。”
“臣深知主公与关羽结义,手足情深,但您一味哀叹,丝毫没有雪恨之意,臣实在感到不可思议。”
“我正是朝思暮想报仇雪恨,才不愿见人,军师为何反要怪我?如今我与东吴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主公若真有此雄心,现在便不该如妇道人家一般,每日以泪洗面。直至今天早晨,频频有快马送来各方情报,只因您闭门不出,无法呈请御览,众臣为此皆感非常困扰。”
“是我不该如此,今后定当勤于政务。”
“据今晨的快马速报,东吴已将关羽首级送与曹操,曹操按王侯礼仪为他举行了国葬。”
“东吴此举用意何在?”
“看来孙权因惧怕主公报仇,才想嫁祸于魏,企图使吾将矛头转向魏。”
“我岂会上孙权的当?如今必须尽快起兵讨代,以慰关羽在天之灵。”
“主公此举不甚妥当。”
“如何不妥当?你刚才还劝我不可像妇道人家一般,每日以泪洗面。现在何以又出此言,岂不自相矛盾?”
“还需等待时机。关羽倘若尚未罹难,我们自应不惜牺牲,全力相救。如今再这样做,则只能是徒劳无功。眼下须得按兵不动,以待时机,等到东吴和魏之间出现不和、爆发争端之时,我们方可大举出兵。时机成熟之前,深仇大恨只可暂且隐忍于心……”
这一天,蜀地以汉中王的名义为关羽发丧,祭坛设在成都蜀宫南门之外。悲怆的隆冬,积雪皑皑,连丧旗挽联都结上了冰。
十二 千古梨树
曹操终年驰骋疆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岁数。如今班师凯旋,荣耀非凡,闲暇逸乐,身上的各处病痛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实属难免,但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经常疑神疑鬼地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不知是不是关羽的亡灵在作祟。”
有近臣劝他说:“现在的洛阳行宫,殿宇已经相当陈旧,自然就有不少怪异事物。有道是‘择所而居,改换气运’,大王何不另建一座新殿?”
曹操有一个夙愿,想建一座自己的“建始殿”,当时却未寻觅到良工巧匠。提起此事,一位近侍便道:“洛阳有一个建筑名匠,叫苏越,此人的手艺肯定能让大王满意。”
曹操于是命贾诩前往苏越处传令,苏越接令之后,不日便将自己设计的图纸经贾诩呈送上来。曹操一看设计图,只见这座九间大殿宏伟壮观,两侧还连着南楼和北楼,心中颇为满意。
但九间大殿所需栋梁如此之长,世上可否能找到?于是曹操将苏越召来问道:“你设计的九间大殿甚好,但仅仅纸上画得好是无法居住的,你可知从何处才能找到如此巨大的木材?”
苏越答道:“离洛阳三十里的跃龙潭旁有座祠堂,祠堂前有棵梨树高十几丈,为千古神树。可否将它伐来用作栋梁?”
“什么?用梨树做栋梁?这倒是闻所未闻,看来你能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宫殿来。”
曹操虽已年迈,好奇的童心却依旧未改,他立刻派出大量人夫前去砍伐。谁知无论用斧头还是用锯子,都无法伤及那棵神树分毫,数日之后,木材仍未运来。
曹操闻言,心想必定是人夫听信传说,惧怕这祠堂前的神树,所以想亲临现场,破除迷信。他立即吩咐备车,在数百骑的簇拥下来到跃龙潭旁。
下车仰望,只见梨树高耸入云,根如百龙,盘绕于潭旁。
曹操走近树根,口中念念有词:“普天之下,尚无妖神敢作怪于我。今日伐你,是要做我建始殿栋梁。你若真是精灵,当为此欣幸才是。”说罢拔出剑来,朝着梨树树干挥去。
顿时,围观的当地老翁和祠堂族长全都放声大哭,梨树叶子在哭声中纷纷掉落,树干上也喷出了血红的树汁。
曹操对工匠苏越与众人夫说道:“我已经动手在先,倘若树精作祟,也只会对我曹操而来。你们无须害怕,只管放心砍树吧!”说完立即上车,返回洛阳行宫。
曹操进入宫门,刚从车上下来,脸色骤然大变。他感到身体不适,于是挥退诸臣,直接回到寝殿安歇。
御医为他诊视以后,慌慌张张退了下来,边配药边皱着眉头说道:“何以烧得如此厉害!”
寝殿的床帐里不时传出曹操因高烧而说出的胡话,每次侍臣听到后赶忙进去探视,曹操都睁大眼睛紧张地四处张望,“梨树怪神到何处去了?”
侍臣回报并未见到什么怪神,曹操根本不听,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喊:“胡说!我明明看到一个怪神,身穿白衣,自称梨树精,多次压住我的胸口,你们快快去找!”
到了第二天,曹操又说头疼得厉害,仍像前晚一般,口口声声说看到了梨树怪神。
御医用尽各种药物,曹操的病痛却有增无减。日复一日,他的脸就像壁画的粉彩剥落下来一般,越发憔悴起来。
一天早晨,曹操好不容易感觉好了一些,便与前来探望的华歆聊起天来。华歆竭力推荐道:“御医千方百计都不见成效,我看不妨把住在金城的华佗召来,此人乃天下名医。”
曹操听后不觉心动,说道:“我也早闻华佗的大名,他是沛国谯郡人,以前给东吴周泰治伤的就是此人吧?”
“大王说得不错。世间传言没有华佗治不好的病。对内脏重症患者,他先用麻沸散使其昏睡如假死之状,然后用刀剖开腹部,将腑脏用药洗过,再迅速放回原处,以线缝合伤口,二十天后,就可痊愈。”
“怎么?他治病都是要动刀切腹的吗?”
“大王不必担心,听说医治时病人丝毫不觉疼痛。还听人说,甘陵相的夫人怀孕六个月,忽然腹部绞痛,三天三夜不止。甘陵相请华佗来诊断。华佗把脉后叹道:‘这是食物中毒,可惜一子已经胎死腹中。若不医治,将危及母命。’他立即调药,交与病妇服下,果然打下一男胎,夫人也在七日之后痊愈了。”
“他的医术既然如此神奇,就快将他叫到宫里来吧。”曹操的眼中闪出了希望的光芒。
华歆立刻以魏王的名义派遣使者,让他日夜兼程,将华佗从遥远的金城请到洛阳来。
华佗一到,当日便进殿为曹操诊视,他慎重地查过眼睑和脉搏后说道:“这肯定是风涎不出所致。”
曹操点了点头,“大概是吧。我有偏头疼的老毛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疼得几天无法饮食。好不容易请到你这位名医,不知能否为我除去这个病根?”
“那就要……”华佗面露难色,沉思片刻后说道,“并非无法去掉病根,只是手术极为困难。由于病根在脑部深处,服药很难奏效。只有先服麻沸散让您昏睡,等您完全失去知觉以后,再剖开头部,切除风涎的病根,那样也许有八九分的把握。”
“如果正巧碰上了那十之一二,却又如何是好?”
“恕我直言,那也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曹操一听勃然大怒,“大胆庸医!难道将我的性命视同儿戏?”
“哈哈哈!我华佗自然有把握。方才所说十之八九,只是表示谦虚。当初荆州的关羽臂中毒箭,日夜苦不堪言之时,我前去将他手臂切开,切除烂肉,刮骨取毒,终于痊愈。为何魏王对手术如此害怕?难道是怀疑我华佗的医术不成?”
“住嘴!手臂与脑袋岂能相提并论!原来你与关羽交情不浅。休想瞒我,你是要利用我生病的良机,为关羽报仇吧?来人,来人啊!把这个歹人抓起来,关进大牢!”
曹操疯狂地指着华佗叫骂,活像一个魔鬼。
十三 曹操殒灭
好容易请到名医,却不愿让名医治疗。不仅如此,还怀疑华佗的诊断,将其打入大牢。凡此种种,不难看出曹操的命数已尽。
却说管大牢的吴押狱,颇为同情蒙受不白之冤的华佗,时常送他卧具与酒食,每当奉命拷问,也只是虚张声势,暗中却加以庇护。
华佗深感其恩,一天,乘着无人之际,含泪说道:“吴押狱,多谢你的盛情。此事若被上司知道,恐怕会连累你丢掉官职。华佗老朽,自知不久于人世,请你以后不要再照顾我了。”
“哪里,哪里。先生如果真的有罪,吴某绝不会包庇。我以前在东吴时,就非常敬仰先生的高尚人格与神妙医术,您千万不要说什么连累我。”
“如此说来,你是出生在东吴?”
“我出生在东吴,也姓吴。年轻时喜好医学,也曾拜师学医,终未能如愿,这才当了狱吏。”
“嗯,是吗?华佗知恩图报,愿将藏在家中的秘传医书送与你。我死之后,请你尽学书中所传授的内容,医治救助世上的病人。”
“啊?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
“我这就给家人写信,你可持此信去我金城家中取得医书,那书我从未给别人看过。”
华佗写好家信后交与吴押狱。偏偏此时传出曹操病重,宫门内外和各个衙门戒备森严,吴押狱只好将华佗的信贴身藏了十多日。
一日拂晓,突有七名军士持剑来到狱中,命狱卒道:“魏王有令,把牢门打开!”
华佗的牢门刚被打开,七名军士一拥而入,随即听到了一声惨叫。
等吴押狱来看时,七名提着染血利刃的军士正欲离开,他们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吴押狱,我等奉魏王之命前来了结华佗。魏王每晚梦里都被他搅得无法安睡,所以才下令将他斩杀。”说完便离开大狱,扬长而去。
吴押狱当天便辞去狱吏之职,去金城华佗家中递交书信,取到《青囊书》后回到乡里。
“我不做狱吏了。从今以后要研学治病救人之术,将来定要成为天下名医。”他难得开怀畅饮,与妻子闲聊以后,当晚就睡在家里。
第二天早晨,他不经意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见妻子正堆积落叶引火焚烧着什么。吴押狱大吃一惊,他冲过去一边把火踏灭,一边大叫:“蠢妇!你这是为何?”但为时已晚,《青囊书》已与落叶一起烧成灰烬。
面对气急败坏的丈夫,妻子如槁木死灰般地冷冷说道:“就算你真的成了天下名医,不也难免会有一天因为行医而被抓进大牢吗?我已将这本祸书烧成了灰,你要骂便骂,我既为人妻,总不能眼看着丈夫死在大牢里啊。”
——如此一来,华佗的《青囊书》就此失传。
曹操的病情也每况愈下,洛阳城正迎来寒风凛冽的严冬。
初冬,一度传出病危消息的曹操,进入十二月,病情似乎又好转起来了。
东吴的孙权特派使节前来慰问,带来的书简中自称“臣孙权”,极尽献媚之能事:“魏王若讨蜀地,臣之军队可随时攻入两川,作为魏王军队一翼,克尽忠勤。”
曹操在病榻上自言自语地嘲笑道:“乳臭未干的孙权,想骗我去火中取栗。”
眼见汉室久已衰微,一些位居侍中、尚书的人暗中谋划,想在今年冬天拥戴曹操登上大魏皇帝之位,废掉名存实亡的汉朝,他们自己也可借此获得更高的官位。
对此进言,曹操简单地答道:“我只想仿效周文王。”
他不说自己想当皇帝,言外之意却很清楚,即希望儿子即帝位,自己只要像历朝的太上皇那样受到尊崇就已心满意足。
又有一次,司马懿私下来到他的床前,为将来的事进言道:“东吴特意派使节来,俯首称臣。魏王何不趁此机会对孙权施恩加爵,以此来昭示天下?”
曹操点头赞同:“好,多亏你想得周全。即刻传令:封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将印绶给他送去,再任命他当荆州牧。”
当天夜里,曹操做了个梦,梦到三匹马将头伸进一个槽里争食草料。到了早晨,他将此梦告诉贾诩,贾诩笑道:“吉梦才会梦见马,如今老百姓梦见马还要庆贺呢!”
贾诩其实是想让忧心忡忡的曹操高兴一点,后世许多人牵强附会地说,这一梦正是不久后司马氏取代曹氏一统天下的先兆。
到了十二月中旬,曹操的病情再度恶化。虽然是一代枭雄,也难克病患。他日夜为梦魇所扰,痛苦的大喊连洛阳宫殿也为之震颤。据说每次梦里,当年死在他手下的伏皇后、董贵妃及国舅董承一族都纷纷立于黑云之中,染血的白旗满天飞舞,云中金鼓齐鸣,哄笑声不绝。数万男女的笑声令他震撼,但旋即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都是妖魔作祟,可否广招天下道士,令其祈福消灾?”
曹操对近侍的建议还以苦笑,“倘若是天命,纵然日费千金,也恐难买一日之寿。更何况英雄临死,却招道士作法,传将开去,岂不是贻笑大方?不可,不可。”
他挥退近侍,将所有重臣召到床前,嘱托道:“我虽有四子,但均非俊才。我之所见,平日俱已晓谕你们。望你们体查我心,克尽忠节,如同侍奉我一样来辅佐长子曹丕,共谋长久大计。”
曹操郑重地说完这番话,脑海中快速回想了自己这一生,随即泪如雨下,在群臣的一片呜咽声中殒灭了——时为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下旬,洛阳城正下着石块大的冰雹。
十四 武祖
曹操之死,令天下春色黯淡无光。人人心中都在重新反省“天命难违”的深刻含义,非但曹魏,蜀地、东吴两地人们的心中也在沉思。
“死后方知其伟大。”“他这般人物百年难遇,或许千年才得此一人。”“短处不少,长处亦多。如果没有曹操,历史恐将改写。这个风云人物,一代奸雄,他殒灭之后,世上顿时显得寂寥而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