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说得如此详细,马谡这个匹夫竟然还会让我军自投罗网!”
孔明后悔莫及,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恨恨地咬着牙齿,连下唇都咬得渗出血来。
长史杨仪从未见过孔明如此懊恼,小心翼翼地安慰他道:“丞相何苦如此慨叹?”
“你看!”孔明将王平送来的书简与布阵图扔到他面前,“马谡年少轻狂,不去守住街亭要道,反而将营阵构筑于山上险地,简直愚蠢至极。魏军若包围山麓,切断水源,岂不万事休矣?我知他年轻气盛,却未曾想他会肤浅到如此地步。”
“事已如此,不如让我马上前去传达丞相命令,让他改变布阵。”
“唉,但愿能来得及啊。须知对手是司马懿,只怕是……”
“我会日夜兼程尽早赶去。”
杨仪整装正待出发,又不断有快马连续前来递送战报:街亭战败,列柳城沦陷。
孔明得报,仰天大声恸哭道:“大势已去!大势已去!这都是我的过错啊!”
待他定下心来,急忙召集将领:“关兴、张苞可在?”
“丞相有何吩咐?”
“你二人各率三千兵马,前去扼守武功山小路。遇到魏军经过,不许发动攻击,只可擂鼓呐喊。敌人若自行撤走,亦不可进行追击。待敌人走远,看不到其影子之后,你们再快速进入阳平关。”
“遵命!”
孔明接着召张翼进入帷帐,对他嘱咐道:“你带一支人马,去剑阁荒山中开出一条路来。”
说完以后悲怆地叹道:“我们就要撤退了……”
身在祁山寨的孔明已经看出,除了全线退却之外,已无别路可走。于是秘密向各部发出准备退兵的指令,并挑选马岱与姜维两队兵马殿后,他沉痛地对二人说道:“你们埋伏在山间,若敌人前来进攻,定要将其坚决击退。同时好生收容逃回的蜀军散兵,然后再伺机撤回汉中。”
孔明又对马忠下令:“你带人去攻击曹真阵地侧翼,他受到攻击以后,必会小心谨慎,不敢向前大举进攻。在此期间,我会派人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安排撤离,军民人等都要撤往汉中。”
退兵准备布置妥帖,孔明自己带着五千余骑,率先赶往西城县,令士兵将储积在那里的兵粮尽快运往汉中。就在此时,快马来报:“大事不好!司马懿亲率十五万大军,正向此地直扑过来。”
孔明的脸色愕然一变,他环顾左右,得力的大将已全部派往各地,留在自己身边的均是文官。
不仅无将可用,带来的五千余骑中,一半去运送兵粮辎重,已先行向汉中出发,举目望去,西城县城中所剩兵力已寥寥无几。
“魏国大军漫山遍野,已从山脚下分三路潮水般涌来,满眼尽是魏军的旌旗。”
城中士兵惊慌不堪,茫然不知所措,吓得血色尽失,浑身颤抖。
孔明登上箭楼,眺望着敌军的进攻阵势,心中也不免赞叹:“队列严整,步调一致,魏军阵势真是蔚为壮观。”
弹丸小城,将寡兵微,不论如何奋力防守,面对眼前的魏国大军,也犹如海啸之下的土堤,终究是无法抵挡的。
孔明从箭楼探出身子,对着丧魂落魄的城中守兵凛然下令:“打开四面城门!洒水清扫进城街道,点起篝火,要像迎接贵客入城一样。”
然后又提高嗓门厉声说道:“若有无端骚动者,立即处斩!将旌旗排列整齐,各部将士分别列队于所属军旗之下,不得擅动,保持肃静。各门守备士兵更要显得悠然自在,待敌军靠近时,便佯装打瞌睡。”
说完之后,他将平日戴的纶巾换成华阳巾,披上一件新的鹤氅,随即吩咐手下:“将琴拿来。”说完,带着两名童子向箭楼最高处登去。
上到箭楼最高处,他又命撤去四面屏障,焚起线香,自己端坐在琴前开始弹奏。
魏军先锋从远处步步逼近,看到孔明焚香弹琴的情景,顿生疑心,急忙去中军向司马懿禀报。
“什么?有人在弹琴?”
司马懿不敢相信,亲自策马来到前阵,从城下向上望去。
“啊?是诸葛亮!”
只见箭楼顶层,明月之下,香烟袅袅,琴声沉稳,那弹琴之人面露微笑,从容不迫,正是孔明无疑。
清朗悠扬的琴声,随风从城头飘向夜空,又如甘露一般,浸润到漫山遍野的士兵耳中。
司马懿禁不住战栗起来。
——请进吧!
眼前的城门大开,仿佛在迎接客人的到来。
城门附近已洒水清扫干净,篝火近旁,几个把守城门的士兵,正盘腿坐在地上打瞌睡。
司马懿越看越怕,猛然挥动马鞭,向魏军前锋将士大声命令:“撤退!快撤退!”
次子司马昭诧异地问道:“父亲!父亲!这一定是敌人的诡计,您为何要下令撤退?”
“不!不!”司马懿用力摇了摇头,“这种四门大开的阵势,分明是要激怒我,好诱我进城自投罗网。不可大意!须知对手是诸葛亮,此人诡计多端,深不可测,我们不如尽早退兵。”
魏国大军就此连夜全部退兵而去。
孔明见魏军远去,抚掌而笑,“我略施小计,司马懿也会上当!若他率领十五万大军攻进城来,这具琴又能奈他如何?真是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他对部下说道:“城中只有两千兵马,我们如果怯战而逃,现在或许均已成了他的俘虏。司马懿从此处撤退之后,想必会取道北山而行,我已遣关兴、张苞埋伏于彼,司马懿途中一定会遭到我军伏兵的痛击。”
说完即刻率军离城而去,西城官民皆仰其德,也大都随其一起迁往汉中。
与孔明的判断分毫不差,司马懿果然取道北山峡谷,途中遭到了蜀军伏兵的截击。关兴、张苞打完胜仗后并不追赶,只带着缴获的大量兵器、食粮,立刻也回汉中去了。
驻扎在祁山前的曹真主力,一听孔明已经撤退,立刻也发兵前去追赶,却被马岱、姜维二军等个正着,被打得落花流水,魏军大将陈造也在此战中丢了性命。
一回到汉中,孔明马上派人去通知箕谷山中的赵云与邓芝退兵:“我已安然退至汉中,多谢你等殿后之劳,望尽速率军平安归来。”
箕谷山路乃是边境一带最为险要的通道,附近友军皆已退回汉中,二将本在此担任掩护之职,如今已成为山中孤军。赵云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收到孔明退兵的命令后,随即有条不紊地着手准备撤退。
他让副将邓芝率军先行,自己领一支队伍悄悄留在山谷中。魏军副都督郭淮发现蜀军开始撤退,立刻下令:“祁山孤军已开始逃窜,不能让他们一兵一卒回到汉中去!”
他自率大军开始追击,又命部将苏颙率三千轻骑沿小路飞速前去堵截。
苏颙领兵追到半途,路旁忽然闪出一员神异面相的老将,手持长枪,挡在面前。
“赵云在此!来者何人?”
“啊?赵云还在此处?”
苏颙虽然心中发憷,却也只好领兵上前对阵,不过几个回合,便被赵云一枪挑于马下。
“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赵云继续缓缓撤退,又见郭淮手下大将万政率更多人马追赶上来。
“此处地势不错。”赵云随即吩咐部下,“你等且到三十里外山那边等着,我随后便来。”
他只留下几名随身侍卫,让大队人马先行退走,自己守在狭窄险峻的坡道上,远看就像是一尊天兵天将的雕像。
万政已经带兵赶到,抬头见他守着险道,不敢近前,回马向郭淮禀报道:“赵子龙依然英勇如故,恐会造成我军重大伤亡。”
郭淮不屑地说道:“有道是‘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他这位昔日英豪如今还有何可惧?!”
随即强令士兵进攻。
哪知这条险道左右皆是陡峭的岩壁,赵云站在坡上,堵住狭窄的路口,郭淮投入再多兵力强攻,也依然不起作用,冲上坡去的魏兵,无一不倒在赵云的枪头之下。
日落西山,见敌军不敢再来进攻,赵云翻身上马,扬鞭飞奔而去。
“赵云跑了!”
万政立即率领士兵追赶上去,来到一片林中,只听一声大喝:“来得好!”
赵云突然跳将出来,万政顿时慌了手脚,竟然连人带马一起跌下了山谷。
“本将军懒得下去取你性命,你且回去告诉郭淮,后会有期!”
赵云终于未损一兵一卒,安然回到了汉中。
几天之后,见蜀军已卷起旌旗,全部退回汉中,司马懿也移师到西城,召集留在当地的百姓训诫道:“那些跟随敌军逃亡汉中的人家,是因不知大魏皇帝的仁德,你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岂可轻易背井离乡?”
待他询及孔明在此的施政措施与兵马状况时,一名百姓忍不住说道:“都督您率大军来攻此地时,孔明手下只有两千余弱兵。我等小民实在觉得奇怪,都督为何突然全部退走?”
听了此话,司马懿方知自己中了孔明的空城计。他当时对百姓的回答不动声色,但事后仰天长叹:“我虽胜了此役,但终究不如孔明!”
他调整部署,加固各处要隘防守之后,不久便踏上凯旋之途,班师回长安去了。
五十七 挥泪斩马谡
一回到长安,司马懿就谒见魏帝曹睿,启奏道:“陇西各郡敌军已全部肃清,但蜀军兵马仍然留在汉中,就此收兵,实难确保大魏安泰。若天子为此再降敕命,臣虽不肖,愿领天下兵马,进军蜀地,以绝寇根。”
魏帝深以为然,大大褒扬了他的忠贞,但尚书孙资竭力规劝道:“昔太祖武皇帝收服张鲁时,常告诫群臣曰:‘南郑之地,真为天狱。其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非用武之地。’今若尽起天下之兵,踏入这块难地伐蜀,恐会导致内政重负,且东吴又会乘虚来犯。不如以现在之兵,分命大将据守险要,养精蓄锐。待吴、蜀二国自相残害,那时图之,岂非胜算?”
魏帝听后犹豫不定,又问道:“司马懿,此言可有理?”
司马懿并未反对,只是答道:“那也不失为稳妥之道。”
魏帝于是采纳孙资的方策,将郭淮、张郃留下镇守长安,分拨诸将把守各处险要重地,随后便还都洛阳去了。
却说孔明尝到前所未有的苦果之后,正在汉中整顿败战而归的蜀军各部。
全军大部陆续撤回汉中,只有赵云与邓芝两支人马尚无任何消息。
“为何还未到达?”
孔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无时不在担心二人的安危。
直至全军都已到达汉中之后,赵云、邓芝才带着人马,终于越过险路回归大本营。从满身征尘的将士身上,不难想见他们历经的苦战与艰险。
孔明亲自走出营门外迎接,极口称赞赵云道:“听说将军让邓芝领兵先走,自己率部殿后,英勇御敌,使全军圆满撤退。实乃老而弥坚,堪称表率,不愧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随即令人从库中取出黄金五十斤赠与赵云,又取绢绸一万匹赏给赵云部卒,但赵云坚辞不受,他诚恳地说道:“三军既无尺寸之功,则我等俱有罪。若反而受赏,必授人以口实,腹诽丞相赏罚不明。且请将金钱、绢绸放回库里,待今冬须用之时,再将其分与诸军,于寒峭之际,使将士感受暖意。”
听罢赵云所言,孔明深为感动,心中不禁想到,难怪先帝刘玄德一直重用赵云,对其深信不疑。
感动之余,他又想起另一件亟待解决的难题,那就是如何处置马谡。
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语气沉重地下令,要以军法追究街亭战败的责任。
“传王平入帐!”
王平随即入帐候审。孔明并不认为街亭失利是王平之罪,但他既然作为副将协助马谡前去防守,自然应令其如实陈述此战始末。
“你且说出事情经过,不得隐瞒,要将经过如实道来!”
王平答道:“出发之前,丞相已就街亭布阵详细指示,我自认按此方策防守,必然万无一失。但马谡是主将,我只是其副将,马谡全然不听我之所言。”
面对军法审判,王平自知事关身家性命,自然不敢包庇马谡。他一一据实供述道:“初到街亭时,不知为何,马谡定要将营阵扎在山上。我再三相劝,要在当道构筑土城,安营把守。马谡大怒不从,我只得自引五千兵士离山十里扎寨。魏国大军杀到时,我手中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魏军。山上被敌军四面围合,断了水路,士气全无,土崩瓦解,降魏者无数。街亭乃是整个战局中的必争之地,防线崩溃以后,魏延、高翔等部闻讯前来援救,也已无济于事。我可对天地起誓,自认从始至终尽心尽职,并未违反丞相命令,此后的战况请您去问其他将领。”
“好吧,退下!”
录完供词,孔明又传魏延与高翔进帐,待一切问完之后,才对吏卒下令:“带马谡!”
马谡自缚跪于帐前,一眼望去,神情极为沮丧。
“马谡!”
“属下在。”
“你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才华出众。我多次叮咛,街亭是我军根本,并授予防守策略。你为何还会铸成如此无可挽回之大错?”
“是……”
“不要搪塞!街亭乃我军咽喉重镇,我再三告诫你,哪怕舍掉性命,也要坚持守住吗?”
“我无颜面见丞相。”
“乳臭未干,却狂妄自大。我本以为你长大成人,已经多少变得老成,岂料你如此不堪重用。”
听到孔明怅然长叹,马谡禁不住露出平日恃宠而骄的本性,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我不知王平是如何禀报的,但当时魏国大军排山倒海,无论何人也休想挡得住。”
“住口!”
孔明瞪着他厉声说道:“王平的英勇奋战与你的仓皇败北天差地别。他在山脚构筑小寨,蜀军全线溃败之时,仍然带领些许人马,全进全退,使敌人疑神疑鬼,以为他有伏兵,不敢轻举妄动,掩护了所有蜀军的撤退。而你却与此相反,起初便不听他的劝谏,自己愚蠢至极,还要一意孤行,偏偏要在山上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