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已经放下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小姐!把这书拿到外面去!”
“我不是指书,而是你。坐在酒席旁,有碍观瞻。”
“伤脑筋!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雾,或是变成一条虫,停在饭菜上……”
“你还不退下!你这不识相的家伙!”
他终于火冒三丈。
“好吧!”
泽庵假意顺从,拉着阿通的手。
“客人说他喜欢一个人。喜好孤独,此乃君子之风……走吧!打扰他就不好了!我们退下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说连阿通也要一起退下的?你这个家伙!太傲慢了。”
“的确很少听到有人会说和尚和武士可爱的———就像你的胡子一样。”
“你给我修正!嘿!”
他伸手去拿立在墙边的大刀。泽淹目不转睛看着他往上翘的八字胡。
“你说修正,想修成什么形状呢?”
“你这打杂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要砍拙僧的头?……啊哈哈哈哈!省省吧,真无聊!”
“你说什么?”
“没看过有人不争气到要砍和尚的头。头被砍断后,如果还对你微笑,那可划不来喔!”
“好———我倒要看看被砍下来的头,还能不能贫嘴?”
“来呀!”
泽庵饶舌不断激怒他。他握着刀柄的拳头,因愤怒而抖个不停。阿通一边以身护着泽庵,一边因他不断讥讽而紧张得哭了出来。
“您在说什么呀?泽庵师父!您怎么这样对武士讲话呢?快道歉,求求你快点道歉!要不然头被砍了怎么办?”
然而泽庵却又说道:
“阿通姑娘,你退下不要紧的,这些废物,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天的功夫,还砍不到一个武藏的头,哪能砍到我的头?砍得到才怪!”
“哼!别动!”
八字胡满脸通红,准备拔刀。
“阿通,退下!这打杂的好耍嘴皮子,今天非把他切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伏在八字胡的跟前哀求道:
“我想您一定非常生气,请多多原谅。这个人对谁讲话都是这副样子,绝不是只对您才这样开玩笑的。”
泽庵一听———
“唉!阿通姑娘!你说什么?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就是废物,所以才叫他们废物武士,这有什么不对?”
“别再说了!”
“我还要说。这一阵子,为了搜索武藏,大家都不得安宁。武士当然花多少天也没关系,但是农夫们就遭殃了!他们放下田里的劳作,每天被迫去做没钱的工作,佃农们都要饿死了!”
“哼!打杂的,你竟敢仗着和尚的身份批评政道。”
“不是批评政道。我说的是那些介于领主和人民之间,表面上奉公守法,实际却在浪费公帑的官员。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着休闲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还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图?是谁给你这个特权的?”
“……”
“侍奉领主要尽忠,对待人民要尽仁,这不是官吏的本分吗?然而,不顾农事荒废,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务,竟然偷闲享受,饮酒作乐,挟君威劳民伤财,这可以说是典型的恶吏!”
“……”
“你把我的头砍断,拿给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说道,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有头来而已?辉政大人和我从妙心寺茶会以来就成为好友,在大坂① 地区,还有大德寺,都经常见面呢!”
八字胡泄了气,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无法判断泽庵的话是真是假。
“先坐下来吧!”
泽庵故意让他喘口气,接着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些面粉等土产,跟你到姬路城的辉政大人那儿对质。但是我最讨厌敲诸侯的门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时候,说出你在宫本村的种种恶行恶状,他可能会要你切腹!所以,刚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当武士的人,不能顾前不顾后,这正是武士的致命点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有没有读过《孙子》这本书?这是一本兵法书。武士不应该不知道孙子的。关于这点呢!我现在正想给你上上课,教你如何不损兵折将就能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关系到您的天职!仔细听好……来!请坐。阿通姑娘!再给他倒一杯。”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岁。泽庵三十几岁,八字胡已四十出头。然而,人之间的差异,不能以年龄来计算。它跟个人的资质,以及资质的磨炼有关。平常修养锻炼所造成的差异,可能是天壤之别。
宫本武藏 地之卷(21)
“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来耀武扬威,现在则像只猫一样温驯。
“原来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是知交,刚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很可笑,但泽庵并没有因此穷追猛打。
“好了好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武藏?总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关吗?”
“您说得对……”
“武藏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这些都不打紧,可是……”
“哎!这事已经……请别跟我主人辉政大人提这事。”
“要我保密是吧?这我知道。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喊着要搜山,拖久了,农民会更穷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种。”
“的确如此。我心里也在着急呀!”
“你只是毫无对策,是吧?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丢脸!”
“的确太丢脸!我说你们无能、好吃懒做,实不为过……不过,我这样指责你们,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保证三天内抓到武藏。”
“什么?……”
“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从姬路调来数十名援兵,再加上农民、足轻,总共两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劳无功……”
“真辛苦你们了!”
“还有,现在刚好是春天,山上还有很多食物,所以对武藏有利,对我们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这样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说由我来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啦!对了,阿通姑娘也去吧!两个人一定够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泽庵一天到晚开玩笑度日吗?”
“抱歉!”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兵法。我虽然是个和尚,但还懂一点孙吴的真髓。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观。”
“什么条件?”
“抓到武藏之后,要由我泽庵来处置。”
“嗯……这个嘛……”
八字胡捻着胡子,暗自思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说白话而已,爽快答应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应。
“好!如果您抓到武藏,就任凭您处置。可是万一三天内没抓到,那怎么办?”
“我就在庭院的树上,这样———”
泽庵伸出舌头,用手比划出吊死的样子。
“那个泽庵和尚大概疯了。今天早上听说他答应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里的男仆着急万分,跑到僧房里四处通报。
听到的人都问:
“真的吗?”
有的瞪着大眼问:
“他准备怎么样?”
住持最后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叹息道: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样啊!”
实际上最替泽庵师父担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赖她的未婚夫又八,没想到他却寄来一封诀别书,这比听到又八战死沙场,更令她伤心。而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为是将来丈夫的母亲,阿通才忍耐着侍奉。这下子阿通要依靠谁活下去呢?
她独自在黑暗中悲叹命运,而泽庵是她惟一的一盏明灯。
在纺织房独自哭泣的时候,她把去年开始给又八精心编织的布料统统剪破,还想用那剪刀自杀!后来泽庵让她改变主意,到客房给客人倒酒。泽庵牵着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
然而这个泽庵师父,却做出这种决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紧。想到为了一个无聊的约定,就要让她失去泽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万分。
以她的常识来判断,这二十几天来,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抓不到武藏。现在,光靠泽庵和自己两个人,三天之内要把武藏绳之以法,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约定双方提出的交换条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发过誓。泽庵别过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时候,她不断责备泽庵没有深谋远虑。可是,泽庵却亲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烦,除掉连结因幡、但马、播磨、备前等四个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还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条命,就轻如鸿毛了!没关系,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尽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了!
而泽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猫一起睡大觉呢!
从住持开始,寺仆、杂工,看到她呆滞的面容,都说: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来吧!”
宫本武藏 地之卷(22)
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跟泽庵同行,但无论如何,阿通都无法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