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还不会———”

“反正,只要吹你喜欢的。不,吹的时候,试着把自己心中的闷气都从笛子的七个孔吹出来。”

“对!我也想这么做。如果我把心中的悲伤、怨恨、叹息都吹掉,一定会很舒畅。”

“没错。把气发出来是很重要的。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一个人,也代表宇宙万象。笛子的干、五、上、开、六、下、口等七个孔,就像人们的五情词汇和两性的呼吸。你看过《怀竹抄》吧?”

“不记得了!”

“那本书开宗明义写着:笛子是五声八音的乐器,能调和四德二调。”

“您好像是笛子老师!”

“我啊!是坏和尚的典范。来,让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请看。”

一拿到手,泽庵马上说:

“这是珍品。把这个放在弃婴身上,似乎可以了解你父母亲的人格。”

“我的笛子老师也赞美过,真的那么珍贵吗?”

“笛子也有它的姿态和性格。拿在手上,马上可以感觉出来。以前,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种的驱蛇笛,都是珍贵的名器。最近世间充满杀戮之气,泽庵我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笛子也不为过。还没吹,身体就开始颤抖。”

“被您一说,笨拙的我就更不敢吹了。”

“有没有铭文呢……星光太暗,看不清楚。”

“有小小的‘吟龙’两字。”

“吟龙?……原来如此。”

说毕,他把笛鞘连同袋子交回她手中。

“来吧!吹一曲。”

他神情严肃。阿通被泽庵认真的态度感染———

“我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她端坐草地,按规矩向笛子行了礼。

泽庵已不作声,万籁寂静。一改常态的泽庵,似乎已不存在。他的黑影,看起来就像这山中的一块岩石。

“……”

阿通把嘴唇贴到笛子上。

阿通白皙的脸转向侧面,慢慢地摆好吹笛的姿势。她的双唇湿润了吹孔,首先调整内心情绪的阿通,跟平常不太一样。艺术的力量,蕴含着一分威严。

“我要吹了……”

她郑重地向泽庵说道:

“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

泽庵只是默默地点头。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踩着七个洞孔跳着舞。

泽庵随着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声音,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流水,穿梭在溪谷间,悠游在浅滩中。而当甲音上扬的时候,整个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苍穹,与白云嬉戏。接着,天地之声相继而出,犹如萧飒的松风,低吟着世事的无常。

泽庵一直闭着眼,听得入神。这令他想起以前,三位博雅卿在朱雀门的月夜里,边走边吹着笛子,门楼上有人也吹笛跟他应和。他跟那人交谈,继而交换笛子,两人兴致高昂,从夜晚直吹到天明。后来才知道那是鬼的化身,此事便成为名笛传说。

连鬼都会为音乐所动,何况是听这佳人的横笛,具有七情六欲的常人,哪能不被它感动?

泽庵如此感受,突然悲从中来。

虽然没掉泪,他的头却渐渐地埋入两膝之间,两手忘我地紧抱着膝盖。

火堆在两人中间,已快燃尽。阿通的脸反而变得更红,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当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

母亲在何方?父亲在何方?笛声在空中呼唤着亲生父母。听起来又像在怨叹抛弃自己、留在他乡的无情男子,缠绵地述说着受骗少女内心的伤痛。

还有,还有其他的。

笛声也在问着,将来———这个受伤的十七岁少女———无亲无故的孤儿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才能和一般人一样,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一切。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阿通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即将熄灭的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的声音。

泽庵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听我的话。”

阿通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泽庵师父,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阿通姑娘,刚才武藏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

宫本武藏 地之卷(26)

阿通不自觉跟着转头,望向草丛,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个人影。

阿通大叫一声,可是藏在那儿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惊吓,立刻从草丛中,像鹿一般一跃而起,准备逃走。

泽庵没想到阿通会大叫,眼看好不容易进网的鱼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武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等一等!”

他连续大叫的言词也充满魄力。这不知是该称之为声音的压制,还是束缚,总之是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武藏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回过头来。

“?……”

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直盯着泽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

泽庵叫住他之后,就保持沉默,两手环抱在胸前。而且只要武藏瞪着他们看,他的眼光也不放过对方,就连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后来,泽庵的眼尾,渐渐地出现了极其亲切的皱纹,环抱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出来吧!”

他向对方招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武藏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

“要不要过来这里?过来,一起同乐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你也无冤无仇。围着火,一起聊聊吧!”

“……”

“武藏。……你灵敏的直觉没有失去吧!这里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满温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狱,把整个世界扭曲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你是听不进去的。来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饭放到刚才煮好的芋头汤里,快做些芋头粥。我肚子也饿了!”

阿通架好锅,泽庵则在火上温酒。看着两人那种平和的样子,武藏才放下心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来,这回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而显得羞涩,驻足不前。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

“来!坐吧!”

武藏顺从地坐了下来,但是阿通却无法抬头看他,她觉得好像在面对一只出了笼的猛兽。

“嗯,好像煮好了!”

泽庵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个芋头,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嗯,煮得好烂。怎么样?你也吃吧!”

“……”

武藏点点头,首次见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阿通盛了一碗递给武藏,他边吹边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牙齿也咔咔地碰撞着碗,可以想见他是多么饥饿。平常我们会说真可怜,但是现在,他那种发自本能的颤抖,令人觉得可怕!

“好吃吧?”

泽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议:

“喝点酒吧!”

“我不喝酒。”

武藏回答。

“不喜欢吗?”他问道。武藏摇头,在山上躲了几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强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体暖和多了!”

“不吃了吗?”

“吃饱了。”

武藏将碗还给阿通———

“阿通姑娘……”

他又叫了她一次。

阿通低着头回答:

“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昨晚我也看到这边有火。”

武藏这一问,把阿通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急得发抖,泽庵在一旁毫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我们是来抓你的!”

武藏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默默地垂着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人的脸。

泽庵双膝转向他,跟他商量。

“怎么样?武藏!一样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绳之下?国主的法规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虽然同样要绳之以法,我的绑法还是比较人道的!”

“我不要!”

武藏愤然摇头,泽庵安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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