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先听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烧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胜得了吗?”
“胜得了什么?”
“憎恶你的人,还有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本身,你胜得了吗?”
“我失败了!我……”
武藏呻吟着,一脸的悲惨,哭丧地皱着眉。
“最后只有砍头吧!本位田家的伯母,还有姬路的武士,都说砍———砍死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关在日名仓的山牢里,要怎么办?”
“……”
“那个性情温和,一直想念你这个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她,还有播磨的名族赤松家的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名,你要怎么交代?”
武藏用黝黑的手捂着脸。
“……不,不知道!……这,这些事,会怎么样?”
宫本武藏 地之卷(27)
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哭喊着回答。
此时,泽庵握紧拳头,突然从旁对着武藏的脸猛打了一拳。
“你这个大混蛋!”
他大声斥喝。
武藏吓了一跳,差点跌倒,泽庵乘势又狠狠地补上一拳。
“你这个莽汉,不孝子!我泽庵要代替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训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还有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绳子给我———你在怕什么?你看武藏已经被我缚住了。不是用权力的绳子,而是用慈悲的绳子———不必怕也不必觉得可怜!快点拿给我!”
被制服的武藏只顾闭着眼。他要是反击,泽庵那个体型,一定会像皮球一样,被他踢得老远的。但是,他却精疲力尽,乖乖地伸出双手双脚———眼角还不断地流下泪水。
9
一大早,七宝寺的山上便传来当当的钟声。这不是例行的钟声,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报?还是凶报?村里的人都喊着:
“你听!”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山上。
“抓到了!武藏抓到了!”
“哦!真的吗?”
“谁让他束手就缚的?”
“是泽庵师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断围拢过来。武藏像头猛兽被绑在阶梯的栏杆上,大家盯着他。
“哦———”
有的人像见到大江山的鬼一样,咽了下口水。
泽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阶上:
“各位父老,这下子你们可以安心耕种了!”
人们马上把泽庵当成村子的守护神,英雄般地对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当!不敢当!”
泽庵对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挥着手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们听好。抓到武藏,并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没有人能违反世间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这么谦虚,更加了不起!”
“你们一定要这么抬举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过,各位,现在有事与你们商量。”
“哦?商量什么?”
“当初我跟池田诸侯的家臣约好,如果三天内抓不到武藏,处我吊死,如果抓到,任凭我处置武藏。”
“这事我们听说了!”
“不过,嗯……怎么办呢?他人已经被抓到这里来了,杀他?还是放了他?”
“怎么可以放了他?”
大家异口同声大叫。
“一定要杀他!这种可怕的人,让他活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成为在村中作祟的恶魔罢了!”
“嗯……”
泽庵不知在想什么,大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杀死他!”
后面的人大叫。
此时,有个老太婆在混乱中挤到了最前面,瞪着武藏的脸,走到他身边,原来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挥动手上的桑树拐杖:
“光是杀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气吗———这张可恶的臭脸!”
打了他两三下耳光之后,又说:
“泽庵大师!”
阿杉这回对着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干啥?阿婆!”
“我的儿子又八,被这个家伙误了一生,让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吗?那个家伙没出息,你还是另外收个义子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好坏都是我的儿子。武藏是我儿子的仇人,应该交给我这老太婆来处置。”
刚说完有人从后方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不行!”
群众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是搜山的首领八字胡。
他一脸不悦,样子可怕极了!
“喂!这可不是在看热闹!你们这些老百姓全给我退下!”
八字胡怒骂着。
泽庵也从中打断: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如何处置武藏的呀!请留下来。”
“闭嘴!”
八字胡挺起胸膛,瞪着泽庵、阿杉婆,以及群众们说道:
“武藏是犯了国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关原的残党,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置。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不行喔!”
泽庵摇头:
“这不合约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八字胡因为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来:
“泽庵大师!上面的人可能会向您收订金喔!武藏还是交给我吧!”
泽庵听到这可笑的说词,忍不住呵呵大笑。也不回答,只顾着笑。
“不、不准无礼!有什么好笑?”
“是谁无礼呀?喂!胡子大人,你想跟我泽庵毁约呀?可以,你试看看!泽庵我抓到的武藏,现在马上松绑放他走!”
宫本武藏 地之卷(28)
村人大惊,纷纷转身欲逃。
“如何?”
“……”
“我把武藏放了,你跟他一比高下,由你自己抓他。”
“哎!等等!”
“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您不会真的把他放了,再次引起骚动吧!……这样好了,武藏由你斩首,头可要交给我!”
“头?……这可不能开玩笑,举行葬礼是和尚的工作。把尸体交给你处理,我们寺庙就没生意可做了!”
泽庵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讽刺完了,又对村民说:
“虽然我向各位征求意见,似乎一下子也作不了决定。就算要杀他,但让他死得太痛快,老婆婆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怒气———对了!把武藏吊在千年杉的树梢,手绑在树干上,风吹雨打个四五天,再让乌鸦吃掉他的眼睛,如何?”
“……”
大概是认为有点残酷,所以没有人回答。这时,阿杉婆开口了:
“泽庵大师!你真有智慧。但是四五天还不够,我看应该把他晒在千年杉的树梢上十天、二十天,最后由我这老太婆来刺穿他的喉咙。”
她说完,泽庵轻松地回答: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抓住绑着武藏的绳子。
武藏默默地低着头走向千年杉树下。
村民们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是先前的愤怒还没完全消褪。他们立刻用麻绳把他的身体吊到两丈高的树梢上,就像吊稻草人一样。
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进到自己房间的那时起,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好孤单,好寂寞。
这是为什么呢?
一人独处,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寺里,至少还有别人,有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并且只有跟泽庵师父两个人而已。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反而比较寂寞呢?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绪,她托着脸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懂了!阿通有点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不是外在的东西。心里不能满足,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寺庙里,有人不断出入,有炉火,也有灯火,看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些却无法治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