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受你捆绑呢?”
“接受捆绑,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这和尚!在胡扯什么?”
“声音好大呀!如果你嫌刚才的说法不好,那么换一种好了,因为我聪明,你太笨!”
“哼!你再说说看!”
“好了好了!树上的猴子先生,经过一番折腾,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吊在这棵大树上。你还能怎么样?真丢脸喔!”
“听着!泽庵!”
“哦!啥事?”
“那个时候,如果我武藏想跟你拼的话,要把你这个烂黄瓜踩碎,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喔!”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你这和尚花言巧语骗我自己束手就缚,我真没想到会活生生受这种耻辱。”
“继续说……”
泽庵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掉我武藏的头呢?……我原来想,一样要选择死,与其落到村里的家伙或是敌人的手里,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看起来蛮有武士风范的和尚。没想到我错了。”
“错的只有这些吗?你不认为你以前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你挂在那儿,好好反省一下。”
“啰嗦!我自认问心无愧。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敌,但是,把又八的消息告诉他母亲是我的责任,是朋友应尽的道义,所以我才会闯岗哨,回到村子来———难道这也违背武士之道吗?”
“不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从大处看,你的内心———本性———也就是你的根本想法就错了,看来好像模仿了一两样武士的表面行径,其实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自己认为充满正义感。越是用武力解决,就越伤害自己,越给别人带来麻烦,最后落得束手就缚的下场……怎么样?武藏,上面视野不错吧?”
“臭和尚!你给我记住!”
“在你被晒成肉干之前,在上面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广大。从高处俯瞰人间世界,反省反省吧!死后,去见你的祖先时,告诉他们,你临死的时候,有个叫泽庵的和尚叫你做这些事。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受了良好的引导而感到欣慰。”
———在此之前,一直像个化石般畏缩地站在后面的阿通,突然跑过来尖声地大叫:
“太过分了!泽庵师父!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对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你、你不是个出家人吗?而且武藏刚才说过,他是因为相信你,才乖乖就缚的呀!”
“你说这些,是要护着他呀?”
“你一点也不慈悲……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会讨厌你的。武藏也觉悟了,要杀他就干脆一点!”
阿通脸色大变,向泽庵扑了过来。
少女的情感最容易激动。她铁青着脸,泪汪汪地扑向对方的胸膛。
“啰嗦!”
泽庵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可怕。
“女人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他骂道。
“不要!不要!”
她用力摇头,阿通也不像平常的阿通了。
“我也有权利讲话。在虎杖草牧原,我也努力了三天三夜呀!”
“不行!不管谁讲什么,武藏都得由我泽庵处置。”
“所以说,要砍头就快砍,不是很好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以折磨人为乐,太不人道了!”
“这就是我的毛病。”
“什么?你太无情了!”
“你给我退下!”
“我不要!”
“你这个女人,又开始固执了!”
泽庵用力把她甩开,阿通踉跄跌向杉树,哇———的一声,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连泽庵都这么无情。原来以为他只是在村民面前把武藏先绑在树上,最后一定会做合理的处置。没想到这个人现在竟然说他的毛病就是享受这种乐趣,令阿通心寒不已。
她百分之百相信泽庵,现在连他都令人厌恶,就等于全世界都令人厌恶一样。她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她哭倒在绝望的谷底。
但是———
她突然从靠着哭泣的树干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热。这个被绑在千年杉上面的人———从天上掷下凌厉声音的人———武藏的热血正透过这个十个人也环抱不了的大树干直通下来。
他就像个武士的儿子,纯洁而且充满信义。想起他被泽庵师父捆绑时的样子,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个人才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男子汉。
以前受大家影响,自己也错怪武藏了———这个人哪里像恶魔,让人这么憎恨?大家怎会把他当成野兽,这么惧怕他,还要去追捕他呢?
“……”
她的背和肩膀因哭泣而不断起伏,阿通紧紧抱着树干。她两颊的泪水不断滴到树皮上。
宫本武藏 地之卷(31)
树梢发出了飒飒声,好像天狗① 在摇这些树一样。啪!斗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领子,也打在泽庵的头上。
“哦!下雨了!”
泽庵用手遮着头。
“喂!阿通姑娘!”
“……”
“爱哭的阿通!就因为你太爱哭,连老天都陪你哭了!起风了,这下子要下大雨喽!趁还没淋湿,快点走吧!别护着即将死去的人了!快点过来。”
泽庵用法衣蒙着头,逃难似地跑进本堂。
雨唰唰地下着,黑暗的天边,朦胧地露出白色的云带。
阿通任由雨水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静止不动———当然,树上的武藏也无法动弹。
阿通怎么样也无法离开那儿。
雨滴渗过她的背,浸湿了她的肌肤。但是,一想到武藏,这已不算什么。可是,武藏受苦,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受苦呢———她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这个少女突然发现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形象。她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真心期待武藏不要被杀。
“他太可怜了!”
她绕着树走动,不知如何是好。仰望头上,风雨交加,武藏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武藏哥哥!”
她不觉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武藏一定也把自己看成本位田家的一分子,认为自己跟村里的人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受这种风雨吹打,哪能熬得了一个晚上……啊!世间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愿意救武藏吗?”
阿通突然跑回去。风像在追她一样,吹个不停。
寺庙后面,僧房和方丈房都门户紧闭。溢出排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倾灌到地面。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
阿通从外面猛敲泽庵的房门。
“谁呀?”
“是我,阿通!”
“啊!你还在外面呀?”
他立刻开门,看看水气弥漫的走廊:
“唉呀!下得好大呀!雨会打进来的,快进来!”
“不要,我是来拜托您的。泽庵师父!请您把他放下来。”
“谁?”
“武藏。”
“岂有此理!”
“我会感激您的。”
阿通在雨中对着泽庵下跪,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请救救他!救救他!”
雨声盖过阿通的哭声,但是,阿通却像个瀑布下的修行人,合紧双掌。
“我拜托您,泽庵师父,我求您!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请您,救救那、那个人!”
雨点不断地打入她嘴里。
泽庵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紧闭着眼睛,像一尊神像。后来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快去睡吧!你的身体又不强健,继续淋下去会生病的。”
“如果……”阿通捱到门边。
“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
“我求求您!我这一生惟一的请求……泽庵师父!如果您不答应就太不人道了……您是鬼……您是冷血动物。”
本来泽庵忍着不动声色,这下子看来是睡不成了,他终于发火跳起来,怒斥道:
“来人呀!我房间的地板下有小偷呀!快给我抓住啊!”
10
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
“泽庵师父!武藏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寺里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泽庵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
“下那么大雨,他还活着呀?”
阿杉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