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宫本武藏 水之卷(7)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宫本武藏 水之卷(8)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