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武藏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武藏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武藏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武藏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武藏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武藏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武藏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武藏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武藏左右。忽然,武藏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武藏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武藏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武藏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武藏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武藏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宫本武藏 水之卷(56)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武藏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武藏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武藏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武藏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武藏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武藏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武藏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武藏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武藏,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武藏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武藏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武藏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武藏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武藏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武藏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武藏!”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武藏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武藏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武藏!”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17
那是条深达三十尺的空濠。虽说是空濠,但深暗的濠底可能积了一些雨水。
因此,顺着长满灌木林的悬崖滑下来的武藏,中途停了下来,扔一块石头试了试,紧跟着跳了下去。
像从井底仰望天空一般,星星看起来更遥远。武藏咚一声,仰躺在濠底的杂草丛中,大约有一刻钟,动也不动一下。
他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渐渐地,心、肺终于恢复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这柳生城,可是……”
即使热汗已凉,呼吸已经平顺,如乱麻般的情绪还是不容易平静下来。
“那一定是错觉。”
可是他又想到:
“不,人世间变化无常,搞不好阿通真的在那里。”
他在星空中描绘阿通的脸庞。
不,她的一颦一笑,根本不必描绘,经常不自觉地映在他的心中。
宫本武藏 水之卷(57)
甜美的幻想,突然包围着他。
她曾在国境的山顶上对他说———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在花田桥头,她还说过———
你来之前,我已经在此等了九百天了。
那时她还说———
如果你不来,我就在这桥头继续等下去,十年、二十年,即使等得头发都白了……带我走!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
武藏心中隐隐作痛。
他迫于无奈,辜负了她的一片纯情,乘隙而逃……
她不知怎么怨恨自己呢!她一定对这个无法理解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吧!
“原谅我!”
武藏口中不知不觉念着当时自己用小刀刻在花田桥栏杆的话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