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在找什么人,最后只好用双手圈住嘴巴,对着山上大喊:
“城太郎!城太郎!”
听到她的叫声,又看到她近在眼前的身影,武藏红着脸,悄悄地躲到树阴后。
“城太郎!”
隔了一阵子,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有回音了。
“哦———”
竹林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
“哎呀!我在这边呀!从那里走会迷路的。对!对!下来。”
城太郎好不容易穿过孟宗竹,跑到阿通身边。
“什么呀?原来你在这里啊?”
“你看吧!我说要紧跟着我,你就是不听话。”
宫本武藏 水之卷(59)
“我看到野鸡,就追了过去嘛!”
“什么捉野鸡?天亮之后,不是非要找到那个重要人物吗?”
“别担心,我师父不容易被打败的。”
“可是,你昨晚跑来见我时,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现在师父生命危急,还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们互相残杀吗?那时城太郎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呢!”
“那是因为我吓到了嘛!”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听到你师父是宫本武藏的时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通姐姐!你以前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我们是同乡。”
“只是这样?”
“对。”
“奇怪了!只是同乡,昨晚干吗哭得那么伤心?”
“我真的哭得那么伤心吗?”
“你就会记得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倒忘得精光。……当时,我看情形不妙,对方有四个人哪!要是四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偏偏都是高手,要是我撒手不管,说不定今晚师父就被宰了……为了帮师父的忙,我抓了一把沙子,丢向那些人。那时,阿通姐姐好像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对!在石舟斋大人面前。”
“我一听到笛声,突然想到:对了!可以拜托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也听到我的笛声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因为我吹笛的时候,内心正想着武藏哥哥呢!”
“这种事怎么说都好,重要的是我听到了笛声,所以才能找到阿通姐姐。我拼命朝笛音的地方跑,然后,大吼大叫了一阵。”
“你喊着‘会战’,石舟斋大人好像也吓了一大跳呢!”
“那爷爷人真好。听到我杀了太郎那只狗,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气。”
跟这少年一聊起来,阿通把时间、要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别再谈了!”
阿通打断滔滔不绝的城太郎,走到柴门内侧。
“以后再聊吧!最重要的是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武藏哥哥。石舟斋大人也说要破例见见这样的男子,现在正等着呢!”
门里响起拉开门闩的声音。利休风格的柴门便向左右打开了。
今早的阿通,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不只是因为心中期待能见到武藏,也是因为年轻女性的自然光采,完完全全在皮肤上显露了出来。
近夏的阳光,晒得她的脸颊像个红苹果。微风送来阵阵嫩芽的清香,连肺都似乎被染绿了。
躲在树阴中,背部已被朝露濡湿的武藏,看到阿通的样子,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来很健康!
在七宝寺走廊上,经常流露出寂寞空虚眼神的阿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闪闪动人的双颊和眼眸。那时的她完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那时阿通尚未恋爱。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的情怀。是个一味怨叹、回顾,为何只有自己是个孤儿的感伤少女。
但是,认识武藏,深信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之后,她在初次体会到的女性沸腾热情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尤其是为了追寻武藏,一路浪迹天涯之后,不论身心,都被磨炼得能接受任何的考验了。
武藏躲着,望着她磨炼后的成熟之美,非常惊讶。
她简直判若两人!
武藏心里一阵冲动,想跟她到无人的地方,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意———倾诉自己的烦恼———说明自己坚强外表下的脆弱之处。还要告诉她刻在花田桥栏杆上的无情文字,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然后,只要没人看到,即使向女人示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热情,以响应她对自己的倾慕之心。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耳鬓厮磨,为她拭去泪水。
武藏反复想了好几次,但也只能想而已。阿通对他说过的话,此刻都重新回荡在他身边。他无法不认为,背叛了她率真的思慕是男性非常残忍的罪恶。———也无法不痛苦。
虽然如此,武藏现在却咬紧牙关,忍耐这种痛苦。此刻的武藏,已经分裂为两种性格。
他想叫:
阿通!
又自我责备:
傻瓜!
他无法分辨哪个性格是与生俱来,哪个是后天造成?武藏一直躲在树后。渐渐地,他的眼眸及混乱的脑海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阿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柴门约十步左右,回头又看到城太郎在门边的草丛中逗留,便叫他:
“城太郎!你在捡什么东西?快出来呀!”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你捡这么脏的手帕干吗?”
那条手帕掉在门边,看来刚刚被人拧干。城太郎踩到了,这才捡起来。
“……这是师父的手帕哟!”
阿通走到他身边。
“咦?你说是武藏哥哥的?”
城太郎两手摊开手帕。
“对,没错。这是奈良的一位寡妇送的。染了红叶,还印了宗因馒头店的‘林’字样。”
宫本武藏 水之卷(60)
“这么说来,武藏哥哥来过这里?”
阿通立刻四处张望,突然城太郎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师父!”
附近林中,一树的露珠忽然闪动着点点光芒,同时响起野鹿之类动物跳跃的声音。
阿通猛然回头。
“啊?”
她丢下城太郎,自顾追了过去。
城太郎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武藏哥哥跑掉了!”
“哦?真的吗?在哪里?”
“那边!”
“看不到呀!”
“在那林子里啊———”
武藏身影一闪而过,使她又欣喜又失望。以一个女子的脚力,想要追一个已跑远的人,必得全力以赴,所以不能多费口舌。
“不对吧!你看错人了。”
城太郎虽然跟着跑,还是不相信。
“师父看到我们不可能会跑掉的,看错人了吧?”
“可是,你看!”
“看哪里嘛?”
“那里———”
接着,她发狂似的大叫:
“武藏哥哥……”
她撞到路旁的树,跌了一跤,城太郎赶紧扶她起来。
“你怎么不叫呢?城太郎!快!快点叫他。”
城太郎内心一震,盯着着阿通的脸———怎会如此相似?只差没咧嘴而笑。她那充血的眼神,白皙的眉间,像蜡雕的鼻梁和下巴———
像极了!她的脸跟奈良的观世家寡妇送给城太郎的狂女面具,简直一模一样。
城太郎一个踉跄,放开了手。阿通看他还在发呆,骂道:
“不快点追就追不上了,武藏哥哥不会回来了。快叫他!叫他,我也一起大叫。”
城太郎内心很不以为然,但看到阿通认真的表情,不忍泼她冷水,只好也拼命大叫,跟着阿通追了过去。
穿过树林,来到平缓的山丘。沿着山,是月濑通往伊贺的小路。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也很清楚地看到了武藏。但已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叫声了。那人影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啊!在那边!”
两人边跑边叫。
拼命跑,拼命叫。
两人带着哭声的呼唤,跑下山丘,越过原野,在山谷间回荡,连树林都要为之动容。
可是,武藏的身影越来越小,跑入山谷间就不见了。
白云悠悠,溪水淙淙,回音空空荡荡。城太郎像被抢走母乳的婴儿,跺着脚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家伙!师父是个大混蛋!竟然把我……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哼!畜牲!你逃到哪里去了呀?”
阿通则一个人靠在一棵大胡桃树上,喘不过气来,抽抽噎噎地哭着。
自己为他奉献了一生,竟然还无法让他停下脚步?!这多么令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