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志向是什么?又为何要避开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姬路花田桥时,她就已很清楚了,但是她一直不解的是:
为何跟我见面,会妨碍他的大志呢?
她又想:
说不定那只是借口,其实他是讨厌我?
可是,阿通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下观察了武藏好几天,很了解他是什么样的男性。她相信他不会向女人撒谎,要是讨厌自己,他一定会明讲。这样的人曾在花田桥说过:
绝对不是讨厌你———
阿通想到这个,内心就充满怨恨。
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孤儿有一种冷漠的癖性,不容易相信别人,但是只要一信任某人,就会认定除了他以外,再无可依赖之人,再也没有其他的生存意义。况且,她又曾被本位田又八背叛,让她对男性有了更深刻的比较。她知道武藏是世上少见的真诚男子,所以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她哭得胡桃树叶也跟着颤动不已。要是树木有灵,也会为之落泪吧!
“……这未免太过分了!”
越恨他,就越爱他,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吧?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个人结合,她的生命就无法和真正的人生步调一致,这一定是她脆弱的精神无法负荷的痛苦,是比肉体残缺还严重的痛苦。
气得陷入半狂状态的城太郎在一旁喃喃说道:
“……喔!有位和尚来了!”
阿通的脸还是没有离开那棵树。
伊贺辟山已有初夏气息。日正当中,天空透着一片湛蓝。
———云游四海的和尚,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丝毫不带任何世俗的牵绊。
他走过胡桃树时,忽然转身看着靠在树上的阿通。
“咦……”
阿通闻声抬头,红肿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啊……泽庵师父?”
他来得正是时候,宗彭泽庵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不只如此,泽庵竟然会经过这里,实在太偶然了,阿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宫本武藏 水之卷(61)
阿通感到意外,但是泽庵却早已料到会在此遇到她。之后,便带着城太郎三人一起走回柳生谷石舟斋的住处,也不是什么偶然或奇迹。
原来———
宗彭泽庵跟柳生家早有交情。他们结识的机缘,可以远溯到这位和尚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厨房帮佣,每天和味噌、抹布为伍之时。
那时,三玄院属大德寺的北派,经常有一些为了解决生死问题的武士,以及领悟到研究武术的同时,也必须究明形而上学的武道家等特异人物,在此出入。寺里的武士经常超过僧侣,所以当时很多人传言:
三玄院有意谋反。
这些人物当中,有上泉伊势守的弟弟铃木意伯、柳生家的儿子柳生五郎左卫门,及其弟宗矩。
当时,宗矩尚未当上但马守,跟泽庵交情深厚,经常邀他至小柳生城,所以泽庵跟宗矩的父亲石舟斋亦亲如父子,对他尊敬有加,说他是:
能谈心的父亲。
而石舟斋也称赞泽庵:
这和尚将来必成大器。
此次云游,泽庵遍访九州。前一阵子来到泉州的南宗寺落脚,写了一封信问候久未联络的柳生父子。石舟斋看后仔细回了一封长信:
近日我过得颇为惬意。至江户奉公的但马守宗矩亦平安无事;孙子兵库已辞去肥后加藤家的职务,目前走访各地,修行武术,看来将来会有所成就。而我身旁最近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善吹笛子,朝夕陪伴照顾,茶道、花道、和歌,跟她无所不谈,给严寒冷峻的草庵,增添了几许暖意。这位女子在美作的七宝寺长大,跟你的故乡很近,应该与你也投缘。因此特邀你前来,聆听佳人吹笛,共饮一夕美酒,茶香配上黄莺甜美的歌声,别有一番风味。来此之时,务必与老叟拨冗共度一宿为荷。
他如此邀约,泽庵非去不可。况且,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有可能是他时时挂念的旧识阿通。
因此,泽庵才会悠游自在地来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山区看到阿通,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听到阿通说武藏刚刚才往伊贺的方向逃去,不禁咋舌直叹:
“遗憾!真是遗憾!”
18
阿通带着城太郎,领着泽庵从胡桃树所在的山丘,走回石舟斋山庄口一路上,泽庵问了许多事,她毫不隐瞒,将自己浪迹天涯,直到此地的种种往事,一五一十地向他倾吐。
“嗯……嗯……”
泽庵像在听妹妹哭诉一样,耐心倾听,频频颔首,一点也不厌烦。
“哦!原来如此。女人常会选择连男人也办不到的人生啊!现在,阿通姑娘是否要问我,今后应该选择哪条路?”
“不是……”
“……哦?”
“现在我已经不为这事烦恼了!”
她无力低垂倾侧的脸,简直是一片惨白,活像个濒死之人。可是,她话语的结尾,却隐含着一种令泽庵不由得抬头重新审视她的力量。
“要是我还在收放之间犹豫不决,就不会离开七宝寺了……我很清楚今后要走的方向。只是,如果这么做,对武藏兄无益———如果我不能给他带来幸福的话———就只好另寻出路了。”
“另寻出路?”
“现在不能讲。”
“阿通姑娘!你要特别小心喔!”
“小心什么?”
“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拔你的黑发喔!”
“我没什么感觉。”
“是吗?死神正在对你施加攻势呢!但是,只为了单恋之苦,你该不会傻到去寻死吧?哈哈哈哈!”
泽庵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令阿通非常生气。没恋爱过的人,怎会了解这种心情?而泽庵却把自己当傻瓜,跟她大谈禅理。如果禅中有人生真理,那恋情当中,亦有必死的人生。至少对女性来说,是比听这个温吞禅和尚片面的阻止,以及解开入门公案,更攸关生命的大事。
不跟他谈此事了!
阿通下定决心,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泽庵则神色认真地说道:
“阿通姑娘!为何你不生为男儿身呢?像你意志这般坚强的男子,一定能为国立功的。”
“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可以吗?会对武藏哥不利吗?”
“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你有多爱慕武藏,他还不是逃跑了?就算你追得上他,也抓不住他呀!”
“我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
“才多久不见,你已经跟一般女人一样,净说些歪理了。”
“可是……好了!别谈此事了。像泽庵师父这样的智识名僧,当然无法了解一般世俗女子的心情。”
“我也拿女人没办法,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呢!”
阿通转向另一边。
“城太郎!跟我走。”
他们把泽庵留在原地,打算向另外一条路前进。
泽庵原地不动,挑高眉毛,叹了一口气,好像也拿她没办法。
“阿通姑娘!你不跟石舟斋大人道别就自行离去吗?”
宫本武藏 水之卷(62)
“是呀!我在内心向他道别就可以了。本来我也没打算要在草庵中受他照顾那么久的。”
“你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七宝寺的美作村,山居幽雅,这个柳生村庄也很不错,民风平和纯朴。像阿通姑娘这样的佳人,不应该住在充满血腥的凡俗世界,应该居于山水之间,如同黄莺一样。”
“谢谢您,泽庵师父!”
“还是不行———”
泽庵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关怀对这个陷入恋情中的痴情少女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但是,阿通姑娘!你选择的可能是一条无明之路!”
“无明?”
“你也是在寺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很清楚无明的烦恼,是多么无边无际、多么悲痛、多么难以挽救的啊!”
“可是,我生来就缺乏有明之道。”
“不,你有。”
泽庵倾注所有热情在这一丝希望中,他走到阿通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去拜托石舟斋大人,请他安排你的出路和未来。在这小柳生城找位良人,结婚生子,尽女人之责,不但可以使这乡土更为茁壮,你也可以过幸福生活。”
“我很了解泽庵师父的心意,可是……”
“就这么办!”
泽庵不觉抓住阿通的手,又对城太郎说:
“小鬼!你也一起来。”
城太郎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去追随我师父。”
“就是要去,也得回山庄一趟,向石舟斋大人道别。”
“对了!我把一个重要的面具留在城里了。现在就回去拿。”
城太郎跑了回去。他的脚步根本没什么有明、无明之别。
可是,阿通却停留在歧路上,伫立不动。泽庵又恢复旧友的立场,诚恳说明她选择的人生是危险的,而女性的幸福绝不只有那一条路,但已不足以打动阿通的心了。
“找到了!找到了!”
城太郎戴着假面具,从山庄的坡道跑过来。泽庵看到那狂女面具,心里一阵战栗———好像已经看到多年之后,在无明的彼方所见到的阿通的神情。
“泽庵师父!就此告别了。”
阿通向前走了一步。
城太郎拉着她的袖子。
“走吧!快……快走吧!”
泽庵抬头仰望白云,像在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释尊也说过女子难救。”
“再见了!石舟斋大人那里,我就不回去道别了,请泽庵师父代为转达……请多保重。”
“哎呀!我这和尚越来越像个笨蛋了。一路行来,尽是看到些陷入地狱的人,却无法阻止他们。阿通姑娘!如果将来你陷入苦海难以解脱,记得呼叫我的名字,好吗?一定要想起泽庵的名字,大声呼唤———好吧!你想到哪里,就尽管去吧!”
①浪人:没有主人到处流浪的武士。
①阿波:地名,今日的德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