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宫本武藏 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石田三成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石田三成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宫本武藏 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