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宫本武藏 火之卷(35)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宫本武藏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 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 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武藏。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 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 户。”
“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宫本武藏 火之卷(36)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武藏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武藏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炼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武藏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武藏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武藏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武藏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武藏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武藏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武藏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武藏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武藏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武藏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武藏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冲洗,所以头发干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 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