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指头。
“刚才跑来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师父,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师父,所以吓了一跳。”
“你是指武藏哥哥吗?”
“啊、啊!”
城太郎像哑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阵心伤,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虽然他是无心的,却勾起阿通的伤心处。
阿通对武藏不能一日稍忘。这是她沉重的负担,为何无法丢掉这个负担呢?那个无情的泽庵曾经要阿通住在无争的土地上结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觉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说禅和尚,很可怜他。而她对武藏的思念之情,却无法忘怀。
情爱就像蛀牙菌,把牙齿蛀得越来越大。平常没想起这件事,阿通也过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武藏,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处游走,寻觅武藏的踪影,想要靠在武藏的胸膛痛哭一场。
阿通默默地走着。武藏在哪里啊?在哪里?找不到武藏让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着泪,双手环胸默默地走着———她的双手还抱着充满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并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武藏的汗臭味呢?她只觉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为心里想的尽是武藏,所以根本没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脸歉意地追过来。当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内时,城太郎刚好追上她。
“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对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爱哭虫又找上我了。现在我有事要去问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扫地,好吗?”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为“学之舍”,当做私塾。来此学习的学生,除了清纯可爱的神女之外,还有神领三郡里各阶级的小孩,约有五十人。
氏富教导这些学生一些当今社会已经失传的学问,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视的古学。
这些孩子学了这些知识之后,就会了解拥有广大森林的伊势乡土,和它光荣的典故。而从整个国家的全局来看,现在大家都认为武家的兴盛就是国体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并不认为是国家衰微的征象。至少,在神领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们将来能够传承下去,就像这座大森林一样,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够有茁壮、茂盛的一天。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壮的事业。
氏富以爱心和耐心,每天为孩子们讲解深奥难懂的《古事记》和中国经书。
也许是氏富十几年来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论是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还是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这一带的百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把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错看成太阳。
现在,氏富上完课,从“学之舍”走出来。
学生们下了课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宫本武藏 火之卷(44)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宫本武藏 火之卷(45)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