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宫本武藏 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 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武藏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武藏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武藏呢?吉冈门中能与武藏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武藏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武藏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武藏,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武藏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宫本武藏 风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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