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宫本武藏。”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武藏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武藏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武藏先生……武藏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武藏,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武藏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 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武藏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宫本武藏 风之卷(41)
“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武藏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武藏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武藏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武藏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武藏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武藏,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武藏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武藏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武藏。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武藏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武藏的脸色。武藏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武藏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武藏,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武藏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武藏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武藏,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武藏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武藏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武藏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武藏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武藏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武藏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武藏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宫本武藏 风之卷(42)
另外,令武藏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武藏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武藏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武藏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