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武藏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武藏,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武藏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武藏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武藏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武藏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武藏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武藏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武藏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宫本武藏 风之卷(59)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武藏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纵劈成两半。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朝武藏说道。
“?”
她拨下刚劈开的木头,琵琶内部的构造,在烛灯照耀下,一览无遗。
武藏将它和吉野的脸做了比较,他怀疑这位女性怎么有这么刚烈的个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声,仍缭绕在他脑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种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里面的那一根横木。这根横木,既是支撑琵琶的骨干,同时也是心脏和大脑。这根横木笔直地将琵琶本体撑得绷紧,一点也不弯曲。为了产生种种变化,制造的人特意将横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虽然如此,仍无法发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关键在于如何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主要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人生亦如琵琶。”
“……”
武藏直盯着琵琶。
“这道理表面看起来谁都能理解,但是却没有人能拥有琵琶横木般的内在修养。齐拨四弦,则万马奔腾、风起云卷,而这么强烈的声音便是来自琴体内那根横木适度的松弛和紧绷。看到这种情形,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这个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紧绷度,却没有松弛度,这是多么危险啊……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自在地变化音调。勉强弹奏的话,弦一定会断,琴体也一定会裂伤……实在抱歉,看到您的样子,引发我这么想。我绝无恶意,也不是存心要戏弄您。最后,请您别介意我狂妄无知的话。”
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由于下雪反光的缘故,门缝射进了刺眼的阳光。
武藏专心盯着白木屑和断掉的四根弦,没注意到鸡啼,也没发现从门缝照进来的阳光。
“啊!什么时候天亮了。”
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宫本武藏 风之卷(60)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