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宫本武藏 风之卷(80)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武藏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武藏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武藏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武藏表露敌意。
武藏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武藏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武藏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武藏打招呼,并且猛盯着武藏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武藏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武藏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武藏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武藏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武藏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武藏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武藏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武藏,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武藏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武藏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武藏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武藏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武藏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武藏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武藏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