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想必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人了。

从南岭往东下山,会到达穴太村白鸟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达修学院白河村———从这里可以通往云母坡和下松。

“施主,我把午餐送来了,就放在这里。”

武藏终于听到了。他伸伸懒腰,回头看送来斋饭的小僧:

“非常谢谢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个谢礼。

他的脚边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边。空气中似乎飘着梅檀木的香味。

“您马上用膳吗?”

“是的,我现在就用。”

“那么,我来服侍您!”

“谢谢你!”

武藏接过饭碗,开始吃了起来。小僧直瞪着武藏身后闪闪发亮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上拿下来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啊?”

“佛像。”

“是阿弥陀像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可是我从未雕刻过,所以不但刻不好,还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让小僧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僧看武藏的手指时,被他袖口下绑着绷带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皱着眉头。

“您脚上和手腕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啊!托你们的福,这些伤已无大碍,请代我向住持说声谢谢。”

“如果您想刻观音,最好到中堂去。那里有座名人雕刻的观音像喔!您可以在饭后过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请问到中堂的路怎么走?”

小僧回答道:

“从这里到中堂,大约只有一公里。”

“这么近啊?”

于是,武藏决定饭后随小僧到东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经十几天没有踏到地面了。

本来以为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痕还会疼痛。而手腕上的伤痕被山风一吹,也隐隐作痛。

眼见山风轻拂的枝叶间飞舞着山樱花瓣,天空也呈现初夏的颜色,令武藏感到体内像萌芽的枝干充满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脸: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没错!”

“为什么要雕观音像呢?”

“……”

“为什么不把学雕佛像的时间拿来练剑呢!”

童真无邪的问话,有时听来让人格外锥心。

比起手脚的刀伤,小僧的话更刺痛武藏的心。更何况问话的小僧才十三四岁而已。

武藏在下松树下大开杀戒,头一个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龄、体型都和眼前这个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杀伤了多少人?又杀死多少人?

武藏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杀敌的?又是如何从死亡的地狱谷逃脱出来?对这些只有片断的记忆。

那天之后,他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源次郎在下松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随着叫声,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一起滚落地面,那尸体看来可怜极了。

“不容宽待,格杀勿论。”

武藏怀着此一念头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后,存活下来的自己经常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杀死他呢?

武藏后悔莫及。

不至于非致他于死地不可啊!

他对自己的行为憎恨不已。

“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武藏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宫本武藏 风之卷(98)

“小师父!”

武藏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武藏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武藏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武藏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武藏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武藏生气而含糊其词。武藏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武藏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 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武藏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武藏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武藏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武藏问道:

“你就是宫本武藏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武藏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