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外记对这个评语似觉稍嫌不足。

"若你有机会与他长谈,必定能感受到光广卿的满腔热血和聪明睿智。"

"可能因为地点是在青楼吧!"

"原来如此,您只见到他应酬世俗的一面而已。"

"那么,他真实的一面又如何呢?"

武藏顺口问道,外记挺直身子,认真地说:

"富有忧患意识。"

说完又补充道:

"他的忧患意识在于幕府的横行暴力。"

房间里的烛光似乎配合一阵阵的水波拍岸声而摇曳不止。

"武藏阁下,你认为你磨炼剑法是为了谁?"

从未有人如此问过武藏。他率直地回答说:

"为了自己。"

外记用力地点点头。

"嗯,这样很好。"

又问:

"那你自己又是为了谁呢?"

外记追根究底。

"……"

"难道也是为了你自己吗?像阁下如此剑法精湛的高手,该不会求得小我的荣耀就能满足吧!"

两人的谈话,自此导入正题。不,应该说这是外记预先设定好的话题,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据他所言,现在的天下在家康掌控之下,大致算得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人民是否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经过北条、足利、织田、丰臣等人长期的争权夺利,蹂躏之余,饱受虐待之苦的岂不是人民与皇室。皇室受他们利用控制,而百姓则惨遭奴役之苦---而介于两者之间的武家,只知谋求一己之繁荣昌盛,此乃赖朝以后武家所追寻的武家政道---当今的幕府制度不也是仿效此武家政道吗?

信长稍有注意到此弊端,所以兴建大内里以示大众。秀吉后来也敬仰阳成天皇的行幸,制定能增添庶民福祉之政策。然而到了家康时,所有的一切全以德川家为中心,庶民的幸福和皇室又再次被牺牲了。幕府权势日益坐大,可预期专横的时代已不远矣。

能洞悉此一利害局势者,于天下诸侯当中,除了我家主人伊达政宗公之外,别无他人。而众公卿里也惟有乌丸公广卿一人罢了。"

石母田外记如此告诉武藏。

当我们听到别人自夸自耀时,总觉刺耳。然而,若是推崇自己的主人时,情形倒不尽然。

这个石母田外记似乎颇以他的主人为荣,他明白表示在当今诸侯中能真心为国担忧,尽忠皇室者,只有政宗公。

"噢!"

武藏只能点头。

对武藏来说,听到正直的话题只能点头称是。关原之役以后,天下的分布图改变了很多。但是武藏却只知道---

这个世界变了不少啊!

对于以秀赖为中心的大阪派系的大将军们是如何变动?德川体系的诸侯究竟抱持何种企图?岛津或伊达等人暧昧的立场,在这些势力当中是如何维护尊严地生存着?武藏从未注意过这些大局势,相关的常识甚至非常浅薄。

另外对于加藤、池田、浅野、福岛等势力,武藏仅有他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看法。对于伊达则仅略有所闻。

这位内陆的大藩主,表面声称领俸六十万石,实际上却享有百万石的俸禄。

除此之外,武藏对他毫无概念。

所以武藏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只能时而流露怀疑之色,时而仔细聆听。他心里想:

原来政宗是这般人物。

外记更举了好多例子:

"我的主人政宗,每年必定两次拿出藩内的农作物,经由近卫家献给皇上。即使在战乱之年,仍不忘进贡。此次他亦亲自携带贡品上京,来到洛城,并已呈献给皇上。只有于归途中稍有闲暇,能独自沿途旅游。现正于回仙台的途中。"

接着又继续说道:

"众诸侯当中,城内设置有皇座专属屋舍的,只有我们青叶城吧!这设有皇座之处,乃于御所改建之时,自远处以船舶运来古老的木材所建筑而成的。虽然房内摆设朴实,我家主人依然早晚遥拜皇室。他更以武家政道的历史为鉴,无论何时,只要世上出现暴行,主人一定会以朝廷之名讨伐武家的。"

外记说完,意犹未尽地说:

"对了,我曾听说在朝鲜之战时---"

外记继续说道:

"在那次战役中,小西、加藤等人为争权夺利,败坏了家声。而政宗公的表现又是如何呢?当时在朝鲜战役中,背上插着太阳旗奋勇作战的,只有政宗公一人而已。有人问政宗,有自己的家徽为何还要插太阳旗呢?政宗公回答:我政宗率军至海外作战,并非只为伊达一家的功名而战,也不是为太合而战,而是以太阳旗为我故乡之标志,愿意为它牺牲奉献。"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外记更是忘了喝酒。

"酒冷了。"

外记拍手叫来侍女,准备添些酒菜。武藏见状急忙推辞。

"已经够了,我也想喝点热汤。"

"怎么了?酒还没开始喝呢?"

外记有些扫兴,又不好过于勉强,便说:

"那就送点饭上来吧!"

他重新吩咐侍女。

外记吃饭的时候仍继续夸耀他的主人。其中让武藏倾心的是,以政宗公为首的伊达藩下的人,都会互相切磋琢磨,并追求---

真正的武士道。

也就是追求武士的真谛和"士道"。

当今世上,是否存在"士道"呢?武术兴盛的远古时代,士道的确存在。但其定义含糊不清,即使如此,那也是古老的道德观。后因乱世不断,道义涂地。现在连用刀剑的人都已失去这种古老的士道精神了。

他们大概只抱持一种观念:

我是武士。

我是射箭高手。

这种观念随着战国风暴,日益增强。在新时代渐渐来临,新的士道尚未成形。因此那种自负于自己是个武士或是射箭高手的人,渐渐地落后于一般的农夫或商人,而越来越低劣。当然这种低级武将终将自取灭亡,而那些能够觉悟,并能钻研真正"士道",求取富国强兵的根本之道的武将却又凤毛麟角---甚至于丰臣派或德川派的诸侯当中,也鲜有其人。

以前---

武藏曾受泽庵影响,在姬路城天守阁里的一个房间闭关三年,与世隔绝,埋首苦读百家群书。

在池田家汗牛充栋的藏书当中,武藏记得曾经看过一册手抄本。书名叫做---《不识庵先生日常修身手册》。

不识庵指的便是上山谦信。书的内容乃是谦信亲手所写平日修身养性的心得,以告示家臣。

武藏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了解谦信的日常生活之外,也知道在当时越后这个国家的富国强兵之道。但是,那本书上还没提到"士道"这件事。

现在有此机缘能听到石母田外记这一席话。武藏除了深信政宗比谦信更为杰出之外,更了解到伊达全藩上下在这乱世当中,不知不觉间也孕育了不畏惧幕府权势的"士道"精神,并互相砥砺,士气蓬勃。光看眼前的石母田外记便能略窥一二。

"哎呀!就只有我滔滔不绝……如何?武藏阁下,想不想来仙台一趟呢?我家主人广纳贤能,只要是抱持士道观念的武士,无论是浪人或无名小子,他都一定会亲自接见。就说是我的引荐吧!请您务必来一趟。我们刚好趁此机会,可以同行回去。"

侍女收拾残羹之后,外记更热切地游说武藏。武藏只是说道:

"我会考虑看看。"

然后便在房门口分手。

武藏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士道。

武藏在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剑而悟出一个道理:

---剑术。

非我所愿,我要追求的是:

---剑道。

无论如何,剑必立于道之上。谦信或政宗等人所提倡的士道,大都指军队纪律;若将此道理运用得更深入、更透彻---小我该如何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大自然,并与之融通和谐?要如何与天地宇宙生息并存,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武藏领悟之后,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地完成此誓愿。一心一意贯彻始终,将剑提升到"道"的境界。

武藏下定决心之后,便沉沉入睡。

7

一张开眼,武藏马上想起一件事---阿通不知如何了?还有,城太郎又在何处呢?

"昨晚谈得真愉快。"

石母田外记与武藏共进早餐,还不忘提到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两人走出客栈,走在往返于中山道的人潮当中。

武藏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地四处张望。

看到背影像阿通的人便心头一震。

(是不是她啊?)

武藏猜测着。

外记察觉异样。

"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他问武藏。

"没错。"

武藏搔搔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又说自己前往江户的途中想一路寻找他两人的下落。便在此地与外记分手,另走别道,并为前一晚的款待致谢。

外记好不遗憾。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路人,但也不勉强你。诚如我昨夜所说的,请您务必来仙台一趟。"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打扰的。"

"我希望您能来看看伊达的士气,要不然来听听祈雨歌也不错。若您不喜欢听歌,可以来欣赏松岛的风光,我们期待您大驾光临。"

说完,与这位一夕之友道别,朝和田山的方向先行离去。武藏望着他的背影,内心颇为感动,决定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伊达的藩地。

在那个时代,旅途中巧遇有缘人的情形,不只武藏一人吧!因为当时的天下风起云涌,诸国雄藩不断招揽人才,而身为家臣者更是极力于旅途中物色人才,推荐给自己的主人。这是他们最大的职责。

"客官,客官。"

后面传来呼叫声。

武藏本来往和田的方向走,又回头改走下诹访的方向。在甲州街道与中山道的分岔点踌躇不前,不知该走哪条路是好。客栈的伙计见状,追过来叫他。

这些客栈的伙计当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马的,而且这里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还有专门爬山的轿夫。

"有何贵干?"

武藏回头问道:

伙计们像螃蟹般拱着手腕走向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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