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自我之后,他的内心因对人的依恋和怀念而悸动不已。此时已无暇自问为何自己会如此矛盾。
"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过去借个火,烘干被夜露沾湿的袖口吧!啊!肚子好饿,若是有残粥剩饭那该有多好。"
武藏快步向灯火处走去。
此时应该是半夜了。
他是在傍晚时离开诹访街道,越过落合川的溪桥之后,几乎全是山路。虽已越过一座山岭,但离和田的大岭,大山岭和大门岭,还隔着好几层星空。
这两座山岭的尾脊相连接,形成一面广大的湿地。就在那湿地尽头上,可望见闪烁的灯火。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间驿站茶棚。厢房门前立了四五根拴马匹用的木桩。在此深山夜里,似乎还有客人。客栈里传来劈劈啪啪的柴火声,混杂着粗野的谈话声。
"这下子怎么办?"
武藏一脸茫然站在屋檐下,不知所措。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农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对方让自己歇歇腿休息,想讨杯粥果腹不难。但这是做生意的茶屋,即使是一杯茶水也必须付钱才能离开。
武藏身上一毛钱都没了。可是空气中不断飘来阵阵饭菜香,更令他饥饿难耐。他已无法离去。
"不妨据实以告……"
武藏想到可以抵付饭钱的,便是他背后包袱里的一样东西。
"对不起。"
武藏叫门前,内心挣扎好久。而对正在屋内喝酒聊天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现显得异常唐突。
大家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武藏。
厨房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大挂勾,下面挖了一个小炉,客人不必脱下草鞋就可以围坐在火炉四周。那挂勾上挂着一个大汤锅,锅里是热腾腾的猪肉萝卜汤。
有三名野武士装束的客人坐在地板和酒桶上,喝着肉汤。并将酒壶埋在炭火里温酒,他们互相传递酒杯畅饮着。背对门口的店老板正在切小菜,一边和客人聊天。
"有何贵干?"
代替店老板回话的,是三名客人当中,目光犀利且剃着半月形束发的男子。
肉汤的香味加上屋内温暖的灯火,让武藏饥渴难耐。
刚才回话的那名野武士,不知又问了什么。武藏并未回答,径自进入屋内,坐在一个空位上。
"老板,快点给我来碗汤泡饭!"
店老板端上凉饭和肉汤。
"客官,您要连夜爬越山岭吗?"
"嗯!我晚上也在赶路。"
武藏已经拿起筷子,又叫了第二碗肉汤。
"白天时,你们可听过一名住在奈良井的大藏,带着一名少年越过山岭呢?"
"嗯,没听说。喂!藤次,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路人呢?"
店老板隔着炉火上的锅子向大家询问。
本来促膝在喝酒闲聊的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摇头回答:
"不知道啊!"
武藏吃饱又喝完最后一碗肉汤,身体也暖和了。这会儿他想起该如何付饭钱的事。
要是在吃饭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可是刚才其他三名客人正在喝酒,而且武藏也想祈求对方的怜悯施舍,所以就先填饱肚子。可是现在,万一店老板不肯接受,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最后他决定如果不行的话,就以刀篦(译注:插于刀鞘,类似女人之发插,武士戴帽或甲胄时,用以搔痒)相抵。
"老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老实说在下身无分文,但我决非存心白吃白喝,可否以物品抵押饭钱呢?"
没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气。
"没问题。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座观音像。"
"这种东西?!"
"这并非名人之作,是在下于旅途中用梅树雕刻而成的小观音像。也许不值这一顿饭的价值,但仍请你过目。"
当武藏正要解开身后的包袱时,坐在炉子对面的三名野武士们也都忘了喝酒,直望着武藏的双手。
武藏将包袱放在膝上。他的包袱是以雁皮树的纤维沾上麝墨编织而成。一般的侠士包袱里都带着贵重物品,而武藏的包袱里除了刚才他提到的木雕观音之外,只有一件内衣和寒酸的笔墨用品而已。
武藏抖一抖袋子想拿出木雕观音,不料从袋子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板上。
"咦?"
茶棚老板和坐在炉边的三名野武士不约而同地脱口叫了出来。武藏看着掉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哑口。
那是一个钱包。
银色、金色的庆长大头散落满地。
这是谁的钱?
武藏心中纳闷。其他四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大家噤不作声,魂魄仿佛被地上的金钱慑住了。
武藏又再抖一抖包袱,这一来除了掉出更多的金子之外,里头还夹着一封信。
武藏满脸狐疑地打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所留的。
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请当作阁下路上的盘缠。
外记
只有一句话。
钱数却不少。武藏似乎了解这行字的本意。不只是伊达政宗,各国大将军都在施行这种政策。
要招募有才干的人并非易事,可是时势所趋,越来越需要有为的人才。关原之役以后,四处流窜的浪人比比皆是。他们到处游走,求取功名利禄,然而能称得上人才的却是少之又少。若能遇上可造之才,就算花几千石或几百石的高俸来收揽也在所不惜,甚至照顾其一家老少。
只要战争号角一响,要聚集多少杂兵都不成问题。然而平时各个藩所仍然极力招揽难得的人才。每当藩所找到这种人才,一定会想办法施予恩惠,或与他订下默契。
提到人才,大阪城的秀赖不惜为后藤又兵卫花费巨资。这是全天下众所皆知的事。而关东的家康也非常清楚。大阪城每年花不少金银财宝给归隐于九广山上的真田幸村。
游手好闲的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生活费。但是那些金钱又从幸村手中,分散给好几千人,成为他们的生活费。是以在战争爆发之前,有许多人隐藏于市井街道,游手好闲。
伊达政宗的臣下,听了武藏在下松的事迹后,当然会想要极力招揽他。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笔钱乃代表外记的心意。
---这笔钱也让他好生困惑。
如果使用了便是欠他人情。
若是没有的话?
对了,因为见着了这些钱才会迷惘,不如把它收起来,就当做没看见吧!
武藏想着,立刻拾起掉在脚边的金子,放回包袱里。
"这样吧!老板,这东西拿去抵我的饭钱。"
武藏将手上自己雕刻的木雕观音拿给店老板,店老板面露不悦之色。
"不行啊!客官,这个我不接受。"
老板拒收。
武藏问他为何拒收,老板回答:
"你还问我为什么?客官你刚才说身无分文,所以才用观音像来抵押……可是你身上竟然携带大笔金钱呢!你别光献给人看,还是请你付钱吧!"
旁边那三名野武士,从刚才看到掉了满地的金钱,早已从酒醉中清醒,抿着口水在一旁观望着。这会儿听到店老板的抗议,也跟在他身后不断点头附和。
如果向对方解释这并非自己的钱财,简直是愚笨至极的做法。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取出一枚银元,交给店老板。
"哎啊!我没零钱找你……客官你有没有更小额的银子?"
武藏找了一下。但是包袱内除了庆长大头之外,并无更小额的银子。
"不必找了,就当茶水费用吧!"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店老板的语气立刻缓和下来。
武藏已经动用了这笔钱。他将金子绑在裤腰上,并拿起店老板拒收的木雕观音像,放回包袱里,背在背上。
"哎呀!客官身体暖和了再走吧!"
店老板在炉上添加木柴,武藏趁机走到屋外。
夜已经深,而武藏这才填饱了肚子。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过这座和田岭和大门岭。若是大白天,应该看得到这一处的高原上盛开着石楠花、龙胆花,以及薄雪草。但此刻的夜空下,眼前一片渺茫的雾水,像洁白的棉絮般覆盖着大地。
地面上开满了花朵。满天星斗的夜空,犹如一片星辰花田。
"喂!"
武藏离开驿站茶棚大约二公里之后,听到有人喊他。
"刚才的客官啊!你掉了东西了。"
原来是刚才在茶棚吃饭的野武士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
"您脚程好快啊!您走之后没多久,我们发现这枚银子,是您掉的吧!"那名野武士将一枚银片放在手掌上给武藏看,说明是为了要把钱还给他,才追赶过来的。
武藏表示那不是自己的钱,而那名野武士却坚持把钱推回来。并说,这枚银子一定是您刚才钱包掉地的时候滚到墙边的。
武藏由于不知身上钱数多寡,听对方如此一说,也觉得或许如此吧。
武藏道谢之后,便将钱收入袖口里。但武藏自己一点也不感激这名男子的行为。
"请问您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男子换过话题,一直跟在武藏身边。
"我是自我流派。"
武藏语气略带不耐烦。
"我现在虽然流落在山里干这种行业,但我以前也是个武士喔!"
"哦!"
"刚才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就像龙困浅滩一般,有些人当樵夫在山里采草药维持生计。一有战事,虽然不像佐野源左卫门那么神勇,但我们还是准备腰系山刀,身披旧盔甲,藉着有名的大将军阵营,一展昔日雄风。"
"你是大阪派?还是关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