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她倒吸一口气,屏息注视武藏的脸孔。

"啊!你是……哦,你不是阿武吗?"

除了本位田又八的母亲阿杉婆之外,还有谁会叫自己的小名呢?

武藏怀疑的表情,仔细端详这位能顺口叫出自己小名的盗贼妻子。"哎呀!阿武,你可成为一名道地的武士了。"

女人的声音听来颇令人怀念。她就是住在伊吹山的艾草屋---后来将自己的女儿朱实推入京都青楼、经营茶室的那位寡妇阿甲。

"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你问这个会让我羞愧难当的。"

"那么,倒在那边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你可能也认识他,他是以前吉冈武馆的祇园藤次。"

"啊!这么说来,吉冈门下的祇园藤次竟然……"

武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藤次在吉冈没落之前,卷走武馆所募捐得来的金钱,与阿甲私奔。当时在京都为人唾弃,都骂他是个胆小鬼,不配当一名武士。

此事武藏也略有耳闻。但是没想到藤次竟然落魄到如此下场。虽然事不关己,但武藏心底一阵凄然。

"伯母,你快去照顾他吧!我若是知道他是你丈夫,绝不会出手这么重的。"

"哎呀!要是地上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呢!"

阿甲来到藤次身边,给他喝水并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仍处在半昏迷状态的藤次有关武藏的事。

"啊?"

藤次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望着武藏。

"如此说来,他就是那位宫本武藏喽?啊!我真没面子。"

藤次抱着头表示歉意,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武道中落,躲在山林为贼。从大处看来也是一种求生之道,就像是飘浮于人生大海中的泡沫一般。然而,一想到竟须藉此种方式来求生存,甚至落到这般田地,真让人觉得既可悲又可怜。

武藏忘记憎恨。这对夫妻则连忙清扫尘土,拭净炉灶,重新点燃炉火,就像欢迎贵客到临一般。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武藏看到他们正要温酒,说道:

"我已经在山上的驿站吃饱了,你们就别忙了吧!"

"可是,在这山上好久没彻夜闲聊了,你就尝尝我做的酒菜吧!"

说完,阿甲在炉子架上锅子,并拿出酒壶。

"这令人想起在伊吹山上的日子。"

屋外山风呼呼作响。虽是门窗紧闭,强风仍自门缝钻进来,吹得炉中火焰张牙舞爪,火舌直往上窜。

"让我们听听分别后你的遭遇吧!……还有朱实不知如何了?可有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她从睿山往大津的途中,在山上的茶馆盘桓数日。后来抢走同行的又八的财物逃跑了……"

"这么说来,这孩子也真可怜。"

看来朱实的遭遇比自己还要坎坷。

不只阿甲感到惭愧,祇园藤次也觉得好不羞愧。他希望武藏能将今晚所发生的事抛之脑后。他日重建江山之后,必定以昔时祇园藤次的身份向武藏致歉,今夜之事就请付诸东流吧!

虽然武藏认为沦落为山贼的藤次,即使恢复昔日的祇园藤次,也不会有何大改变。但是,既然对方如此恳求,同是天涯漂泊人,此事就算了吧!

"伯母,你也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武藏略带酒意地提出忠告,阿甲听了便说:

"什么啊?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本来我们看见京都没落,想要到新兴的江户去讨生活。到了半路,这个人竟然在诹访赌博,把身上的盘缠全输光了。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想到重操旧业,在这儿采草药去城里卖……今夜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阿甲一喝醉酒,就会流露出昔日婀娜多姿的媚态来。她不知几岁了,年龄似乎没影响她的姿色。她宛如一只驯养的猫会在主人膝盖上撒娇,但如果放到野外山里,暗夜会露出炯炯眼神,觊觎行人甚至生病的路人的血腥味。即使是野外出殡的棺材,她也会扑上去剥得精光。

阿甲就是这种人。

"哎呀!老公。"

阿甲回头望着藤次。

"听武藏刚才的话,好像朱实也到江户了。我们也该回到人群,起码过着像人样的生活。而且,若能找到朱实这丫头,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出一些做生意的点子……"

"嗯、嗯!"

藤次抱着膝盖敷衍地回话。

这男子和这女人同栖之后,可能也会像被这女人抛弃的本位田又八一样,抱着后悔的心情吧!

武藏望着藤次的脸,觉得他实在很倒霉。同时武藏也很同情又八的遭遇。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经被这女人诱惑,差点陷入魔窟里,想到这,他不由得全身一阵颤栗。

"那是雨声吗?"

武藏抬头望向黑色的屋顶。

阿甲抛着醉眼对武藏说:

"不是,因为山风太大,树叶和树枝会被吹断。山里一到了晚上,没有一天不落点什么东西下来。即使明月皎洁,满天星空,也会有落叶或土石崩落下来。有时起大雾,有时瀑布还会喷溅过来呢!"

"喂!"

藤次抬起头来。

"夜已深沉,武藏先生可能也累了,你快去帮他铺床让他休息吧!"

"那就这么办吧!武藏,这边很暗,请小心跟在我后面。"

"那么我就打扰一宿了。"

武藏起身随阿甲走在昏暗的屋檐下。

武藏下榻的小木屋是架在山谷之间的横木上。夜晚因为天色暗看不清路况,也许地板下面便是千仞万丈的悬崖。

山雾渐渐浓了。

瀑布的水也溅在小木屋上。

每当水一泼溅过来,小木屋便像船只般摇晃。

阿甲踮着白皙的双脚,踩着竹片铺成的地板,悄悄地回到前面有炉火的房间。

藤次坐在房间里盯着闪耀的火沉思,一见阿甲进来便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问道:

"睡了吗?"

"好像睡着了。"

阿甲跪在藤次身边。

"要怎么做呢?"

她问藤次。

"把他们叫来。"

"决定这么做吗?"

"那当然。这不但可以满足我们抢他钱财的欲望,而且杀掉他还可以报吉冈一门的大仇。"

"那么我这就去。"

到底要去哪里呢?

阿甲卷起袖垂走到门外。

夜已深沉,迎着暗夜晚风,飞奔出去的身影,白晰的双足和身后飞扬的长发,简直就像一只着魔的山猫。

栖息在深山巢穴的,不全都是飞鸟走兽。阿甲奔走过的山峰或沼泽,或是山上的田地,立刻冒出二十几个人,纠结在一起。

他们训练有素,比飘滚在地上的落叶还要安静。大家悄悄地聚集在藤次的屋前。

"只有一个人吗?"

"是名武士吗?"

"他带着钱吧!"

众人指手画脚地交头接耳,互使眼色,各自依照平常的部署在自己的岗位上。

有些人拿着打猎用的长矛或枪以及大刀,在武藏所睡的卧室外窥伺。另一些人从小屋旁走下悬崖峭壁,似乎已经埋伏到山谷底了。

尚有两三名盗贼匍匐地上,爬行到武藏睡觉的小屋正下方。

一切准备妥当。

悬架在山谷上的小屋,原来就是他们布下的陷阱。这栋小屋虽然铺着席子,还堆放很多晒干的药材、磨药器以及制药器等等。但是这些是一种让进到小屋里来的人昏昏欲睡的安眠药。本来他们就不是从事采草药、制药的工作。

武藏在屋内躺下之后,闻着药草味感觉好舒服。加上他身心疲惫不堪,连手指、脚尖都觉得疲倦。然而在山中出生、在山中长大的武藏,对这个悬架山谷上的小木屋有几许猜疑。

自己的出生地美作乡里的山上,也有采草药的小屋,可是药草是非常忌讳湿气,照理不可能把烘干药草的小屋盖在这种树木苍郁、杂木丛生的树阴下,况且还有瀑布的水会溅湿呢!

在他枕边的磨药台上放着生锈的灯盘。武藏望着微弱而摇曳不已的灯芯。他又发现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屋内四个角落的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接缝。这些接缝虽钉着铁桩,但是铁桩的洞穴参差不齐,而且接缝和这些新木材之间都间隔了一两寸左右。

"啊!我懂了。"

他昏昏欲睡的脸露出一抹苦笑。但是他的头仍躺在木枕上。

在滴滴答答的露水声中,武藏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氛不断袭来。

"武藏……你睡了吗?已经睡着了吗?"

阿甲轻轻地靠到格子门外,小声地问着。

她仔细聆听屋内睡着的呼吸声,轻轻地打开房门,潜至武藏枕边。

"我把水放在这里喔!"

说着,阿甲还故意凑近武藏的脸,放了水盆之后,又悄悄地退到格子门外。

祇园藤次则将整个屋子的灯全熄了。

"可以吗?"

他小声询问阿甲,阿甲以眼神示意。

"他睡得可熟了……"

藤次一副已经得手的样子,立刻飞奔到屋檐下,窥视山谷的黑暗处,并一闪一闪的挥动手中的火绳。

那是他们的信号。

随着这个讯号,武藏所睡的那栋临时搭盖的小木屋,原本悬空架在崖上的柱子被拔掉了。"轰隆"一声发出凄厉的声响,整栋房子连着地板支离破碎,立刻为千仞山谷所吞噬。

"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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