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北条父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套衣服,扇子和怀纸。
"这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你心情欢愉地走马上任吧!"
早餐时,他们特别为武藏准备了红豆饭、烤鱼,就像庆祝成人仪式般的心情。
对于此等恩情和泽庵的一片心意,武藏不能只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期望。
这是他在秩父的监狱里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
他在法典草原从事开垦工作将近两年的时间。亲近土地,和农民一起下田工作,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将自己的兵法应用在治国以及政治经纶上---然而,以目前江户的实际状况和天下情势来看,他的理想似乎还无法实现。
丰臣和德川之间的战争,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人们的思想和人心必须冲破这段浑浑噩噩的暴风期,无论是关东还是大阪获胜,在全国统一之前,根本无法谈及圣贤之道以及治国策略。
在这种情况下,天下随时可能发生大乱---届时自己将投靠于哪一方的军队呢?
是帮助关东还是投靠大阪?
还是离开城市隐居山林,住在野外,等待天下太平的来临?
无论如何,若只满足于眼前将军家的老师,那自己的雄心大志永远也无法实现。
武藏穿上正式的礼服,走在灿烂的朝阳下,坐着豪华的马鞍,虽然一步步地走向荣达之门,但在他的内心,仍存着一分遗憾尚未了结。
下马
高高的牌子上如此写着。
他已来到传达室门口。
门口铺着干净的沙子还有系马的木桩。
武藏在此下马,立刻有一名官吏和牵马的小仆人飞奔而来。
"昨日我接到阁老们的通知书,前来拜谒,我是宫本武藏,请代为转告。"
今天只有武藏一人前来。他被带到一个房间等候。
"请在这里稍候一下。"
房间的纸门上画了春兰和小鸟图。房间非常宽敞,有二十块榻榻米大。
仆人端来茶水和糕点。
见过这些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出现。
武藏等了大半天。
纸门上的小鸟不会啼叫,图画上的兰花也没有香气。武藏等得不耐烦,开始打哈欠,心烦了。
终于有位阁老出现,鹤发红颜,看来是位地位颇高的老武士。
"你就是武藏先生吗?让你久等了,很抱歉。"
说完,坐下来。武藏一看,原来是川越的城主酒井忠胜。虽然贵为城主,但在这江户城内只不过是一名官吏,因此身边只带一名随从,也不拘小节。
"我是奉召而来。"
武藏不管对方威风气派,只是认为对长者必须有礼貌,因此对他行叩拜礼。
"我是作州浪人新免氏的家族,宫本无二斋的儿子,名叫武藏。如今奉将军之意旨,前来城里。"
忠胜不断地点着肥厚的下巴。
"辛苦了,辛苦了。"
然后他带着苦涩的表情和同情的眼神说道:
"泽庵大师和安房守推荐给你的官职,昨夜因为事情有了变化,暂时取消了。我们对此也不太了解,也许事情会再重新考虑。老实说,刚才我们又和将军开了一次评定会议,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考虑任用你。"
忠胜又继续安慰他说:
"毁誉褒贬乃人世间常有之事,希望它不会影响你的前途。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只看眼前的事情来判断幸与不幸。"
武藏仍平伏身子。
"是。"
他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忠胜的话听来充满了温情,使得武藏由衷感激。
武藏在心中自我反省。他只是个普通人,要是顺利地担任官职,成为幕府的一名官吏,也许荣华富贵反而会阻碍他在剑道上的发展,以致年轻的树木从此凋萎也说不定。
"我已非常明白将军的意旨,非常谢谢您。"
武藏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他并不觉得这有失颜面,也不觉得讽刺。以他而言,比起当将军家的老师,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这时他似乎从神那边感受到此任务。
忠胜觉得武藏是个奇特之人。
"听说你不像一般的武人,而是充满风雅之趣。真希望你能有机会展现给将军看。……对于凡夫俗子的中伤毋须挂怀,甚至要以超然的精神,藉艺术来呈现自己的心灵世界,才是高明的做法。"
"……"
武藏已经了解忠胜的意思。
"我得走了。"
忠胜说完离席。
忠胜不断重复说着毁誉褒贬以及俗人中伤、诽谤等事---武藏理解他是在暗示自己别管这些闲言闲语,只须表现出武士的节操。
"对了,不能让自己的尊严扫地,也不能使推荐我的朋友没面子。"
武藏看见房间角落有个纯白的六曲屏风。他叫传达室的小仆人来,说是奉酒井之意要在屏风上留话,小仆人拿来最好的笔墨、朱砂以及少许的蓝色颜料。
几乎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喜欢绘画。画画就像唱歌一样,长大成人之后就中途而废了。
武藏小时候也经常绘画。他的生长环境极为孤单,更使他迷上绘画。
可是,在他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几乎忘了画画一事。之后,他游走各地,到处修行,经常住宿在寺院或达官显贵的宅邸里。那时候,他经常看到客厅的挂轴和壁画,接触这些壁画的机会很多,即使没有画图,却又燃起了对图画的兴趣。
曾经有一次---
在本阿弥光悦的家里,看到梁楷的松鼠落栗图。画风淳朴,却充满高贵气质。那种水墨笔法画,时时令他难以忘怀。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武藏再度亲近绘画。
不管北宋、南宋的稀世作品,以及东山殿一带的名家之国画,还有现代画的代表狩野家的山乐和松友等人的作品,只要有机会武藏都会前去观赏。
作品当中当然有他喜欢和不喜欢的。梁楷豪健的笔法,从剑的观点来看,让人感受到巨人的力量。海北友松虽然是个武人,但他晚年的节操以及他的绘画都足以令人敬拜为师。
另外在洛外的龙本坊有一名隐士雅人,叫做松花堂昭乘,他淡然的即兴式绘画,非常吸引武藏。又听说他是泽庵的深交,更让武藏仰慕不已。然而武藏自己所走的道路,与这些贤达雅士相去太远。虽然最终大家都是仰慕同一个月亮,然而武藏却觉得自己离绘画的世界太遥远。
偶尔,虽然他并未公开他的画,但也经常试着画画看,但还是画得不好。成人之后,徒增智能,却无法随兴提笔。一心只专注于绘画的技巧而无法流露出真正的情感。
后来他心生厌烦,便不再绘画了。有时兴致一来,仍会背着别人暗中习画。
他曾经模仿梁楷,仿效友松,有时则学习松花堂的画风。虽然他曾将雕刻作品给两三个人看过,可是图画却未曾昭示他人。
"……好!"
现在他在六曲屏风上一气呵成地完成一幅画。
就像比武之后---松了一口气,他静静地放下画笔,对于刚才自己所画的图,看也不看一眼离开了传达室。
门---
武藏跨过气势宏伟的大门时,猛一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宅邸。
入门时这是腾达之门。
出门时它是荣光之门。
人已离去,只剩墨迹未干的屏风。
武藏在屏风上画下武藏野之秋。朝阳代表武藏一颗赤忱之心,故而涂成朱红色。其余则用墨水浓淡来表现秋天空旷的原野。
后来酒井忠胜坐在屏风前,拱手观画,沉思良久。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哎!纵虎归山了。"
23
武藏不知想起何事,那一天他离开城门之后,并未回牛达的北条家,而径自回武藏野的草庵去了。
留在草庵的权之助看到武藏回来,说道:
"嗯!你回来了。"
他连忙快跑出去抓住马口轮。
异于平常,武藏穿着正式的礼服,骑在华美的螺钿鞍上。权之助以为武藏今日进城已办妥任职之事,便说:
"恭喜你了……是不是明天上任呢?"
武藏坐下来,权之助也坐在他身边。
武藏笑着说:
"不,我的职位被取消了。"
"什么?"
"你该为我庆幸,权之助,是今天刚取消的。"
"哎呀!我真不敢相信,到底是为什么?"
"不必追根究底,问了也白问,应该说这是天意吧!"
"可是……"
"连你都认为我的腾达只限于江户城吗?"
"……"
"虽然我也曾经抱持一分野心,只不过我的理想并不在地位和俸禄。或许别人会觉得我傻,但我一直在思索以剑道之心得来治理政道。剑道的心得难道无法立下治民之策吗?剑和人伦、剑和佛道、剑和艺术,如果视这些为同一条道路---那么剑的真髓便能与政治精神达成一致。以前我一直深信如此,希望能实现这个理想,才会想要当一名幕士。"
"一定有人去中伤,真可恨!"
"你还耿耿于怀吗?别胡思乱想,我虽然有过从政的野心,之后,尤其是今天,整个人豁然开朗,才觉悟到自己的理想根本就像一场梦。"
"不,没这回事,我也认为良好的政治与高超的剑道,在精神上应该是合而为一的。"
"话虽如此,但这只是理论,不切实际。学者所研究的真理,不一定与世俗中的真理互相吻合。"
"这么说来,我们所追求的真理,实际上对社会并没有用处喽?"
"胡说。"
武藏有点气愤。
"只要国家存在,无论世局如何变化,剑道就是我们精神所系---怎会是无用之技呢?"
"……嗯。"
"惟有仔细思考之后,才了解政治之道并非仅靠武力。惟文武二道兼备的环境才有完美的政治,也才能发挥最大的剑道精神。因此,我在这条路上可说仍是乳臭未干,还是幼稚的梦想罢了。我自己应该谦虚为怀,先研究文武二道的精神。在治理社会之前,得先向世间学习才行……"
武藏说完之后,露出微笑。犹如自我解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