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高宗实录》,卷958、959;据说,地方官讳灾粉饰,额外加征,则是乾隆朝后期司空见惯之事,参见郭成康:《清通鉴》卷131。
(55) 乾隆三十九年九月辛巳;然“收成实有对半”之说,与此似亦不无矛盾。
(56) 乾隆三十九年十月丙午谕。
(57) 据王伦义子、元帅王经隆供词:我们早就知道王伦有谋反的意思。今年寿张等处年岁具各有收,并不荒歉。寿张县官访着王伦有传道的事,才要查拿,就被入道的民壮刘焕闻知,送信王伦,遂即起事,《山东叛乱》第176页、第178页;明显的,研究王伦起事和宗教活动的权威韩书瑞倾向于后者,她认为:构成成员关系的唯一原因是信仰,而不是背景,参见《山东叛乱》,第169页,以及韦思谛编:《中国大众宗教》,中译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58) 韩书瑞:《山东叛乱》,第162页。
五、五次南巡
20.第五次南巡
乾隆四十五年,皇上开始第五次南巡。乾隆四十二年,皇太后去世,四十三年十月,上谕:朕于乙酉(乾隆三十年)南巡回銮时,因耆孺攀恋情殷,曾许以翠华再莅。然敬念圣母皇太后春秋已高,难以再奉安舆,长途远涉。遂谕江浙大吏,不必更以南巡为请,距今已十有四年。其颙望悃忱,自益肫切。且自前巡阅定五坝水志,以为展拓清口之准,下河从此遂免水灾。嗣闻黄河倒漾,所系甚重,因酌定挑浚陶庄引河,河成而清黄交汇处,移远清口,不复有倒灌之患。一切善后事宜,若非临莅阅视,究不能悉其实在情形。至浙省海塘,近来潮势渐趋北岸,深为廑念,亦不可不亲为相度机宜。
著于乾隆四十五年正月,诹吉启銮,巡幸江浙,便道亲阅河工海塘。所有各处行宫坐落,俱就旧有规模,略加葺治,毋得踵事增华,致滋烦费。于己亥(四十四)年八月,举行恩科乡试,庚子(四十五)年三月,举行恩科会试,以彰寿考作人之盛。至各省漕粮,于乾隆三十一年普免一次。用是再沛恩膏,著于庚子年为始,复行普免天下漕粮一次,俾藏富于民,共享盛宁之福。所谓敛福锡民,庆莫大焉。
至于南巡费用,前四次俱曾赏给银两以资筹办,而督抚至道府等大员亦有称自捐廉俸者。然两江总督高晋等俱有应缴之项(即所谓“自行议罪银”),势不能再捐养廉,若只令司道公捐,更属不成事体。嗣定五次南巡办差所需从两淮运库拨银三十万两、从浙江盐项余银内拨银十万两。(1)翌年夏,两淮盐政又奏准照上数届南巡之例,从应解内务府银库铜斤等款银两酌留银十二万两以备五次南巡时赏赉之用。(2)
第五次南巡,在历次南巡中靡费最甚。(3)据说,皇上曾面谕扬籍京官,谓宜恬淡朴素,但取自然风景,而不事雕琢,方为合体。绅士盐商急思改观,于是扬州有樗园之建。(4)而御舟相距镇江十余里远,遥望岸边有大桃一枚,硕大无比,颜色红翠可爱。将近则“烟火大发,光焰四射,蛇掣霞腾,几眩人目。俄顷之间,桃砉然开裂,则桃内剧场中峙,上有数百人,方演寿山福海新戏”。皇上喜欢论佛,常和途中僧侣议论禅机,地方官就叫文人中通佛理者假扮和尚出面迎驾。南巡时盛行演剧,绅商们匆忙请人编了新剧,把戏台驾在两只船上,驶在御舟前面演唱,“高宗辄顾而乐之”。(5)
这岂不成了一大讽刺?因此皇上觉得,不能不站出来说几句了:今春再举时巡之典,乃自启跸以来,从事浮华。山东已开其端,至浙江为尤甚,朕心深所不取。恐后任督抚,见此次所办差务,已多粉饰,未免踵事增华,从而加甚,势将伊于何底?朕临御四十五年,无日不廑念民依,乃以省方问俗之殷怀,转贻口实,是诚督抚大吏之不能善体朕心,而朕亦将引以为愧矣。著再通饬各督抚,以后务宜黜奢崇俭,于地方诸大政,实心经理,毋得徒事繁华,致滋浮费,以称朕惠爱东南黎庶之至意。(6)
随后发现,总办南巡差务之杭嘉湖道王燧,查抄赀产多至二十余万两,劣迹种种,民怨沸腾;一同总办之知府陈虞盛,亦曾在杭州、嘉兴置买房产。南巡时经过江南各水营,尚系仿照上届规制,不过略加修整,及添修古迹一处,朕已觉其不妥,即传旨给还原主。及一入浙江首站,则屋宇倍增,并多点缀。随面饬三宝、王亶望,不应如此繁费,殊非朕省方问俗之意。彼时虽成事不说,而朕心实踖踧不安,曾有御制驻浙江水营诗言其事。比至杭州,则添设座落更多,今据阿桂等查办情形,则是王燧、陈虞盛藉办差为名,肆意侵蚀。外博见长之巧,阴遂贪纵之私。大约此事皆王亶望主张。(7)乾隆四十八年二月,又查出王燧串通原任浙江巡抚王亶望侵蚀粜米银款、浮收折色,得赃至数万两之多,奉旨将其立斩。
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十三日,是皇上七旬万寿。以前每逢这一时节,避暑山庄连日筵宴不绝,从北京到承德三百里道边树木上披红挂彩,装饰一新。四十五年这次庆祝活动更为隆重盛大。上年进贡的无量寿佛,便已达一万七千九百六十三尊;四十五年七月,贡车多达三万辆,篝火相望,铃铎动地,鞭声震野。(8)
虽然事先谕禁各省督抚本年八月赴避暑山庄祝寿,购备贡品,夸方斗靡,但臣工进贡多有金器。湖北巡抚郑大进贡物中,除有多种金器外,复有金锭一千两,有旨申饬。迨四十七年,闽浙总督陈辉祖将王亶望入官金两抽换为银并勒索属员金叶金器之事败露,皇上始略有自责之意,降旨称前因班禅额尔德尼来京庆祝,于热河建造扎什伦布庙需用金两,及金如意等件,以备颁赏,其时各督抚即有呈进备赏金器者,以作加赏班禅之用,因量为赏收。此系朕失检点处,或督抚等即借此名色,向属员勒索,亦未可定。现在此事已过,不可不严行饬禁。
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己未,即他生日这天,皇上写了《御制古稀说》,曰:
三代以上弗论矣,三代以下,为天子而寿登古稀者,纔得六人。至夫得国之正,扩土之广,臣服之普,民庶之安,虽非大当,可谓小康。
且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
即所谓得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为创业之君,礼乐政刑,有未遑焉。其余四帝,予所不足为法。而其时其政,亦岂有若今日哉,是诚古稀而已矣。
夫值此古稀者,非上天所赐乎。天赐古稀于予,而予设弗以敬承之,弗励慎终如始之志,以竭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古云适百里者半九十里,栗栗危惧,诚恐耄荒而有所陨越,将孤天恩。予又何敢如是?
乾隆四十六年八月,皇上于避暑山庄著《知过论》一文,对吏治日渐败坏之源有所反省:予去岁为《古稀说》,历数古来秕政之过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而幸今都无其事,非骄也,盖纪其实,且以自励也。然则,予遂无过乎?曰有。为何过?曰为“兴工作”。盖予承国家百年熙和之会,且当胜朝(明朝)二百余年废弛之后,不可无黻饰,壮万国之观瞻。且凡兴工作皆弗用国帑,惟以关税赢余及内帑节省者,物给价,工给值,虽有工作,闾阎本不知,贫者且受其利,是实我朝之善政家法。如是,则所为兴工作者为无过矣,而予引以为过者,盖心有所萦系,必有所疏忽,得毋萦系于小而或有疏忽于大者乎?夫小者悦目赏心是也,大者敬天勤民是也。予虽不敏,实不敢因其小者废其大。若夫时巡所经,各督抚每缮行宫以备驻憩,虽云出自捐养廉、资商力,然争奇较胜,予不为之喜,且饬谕之。究其致如此者,过应归于予,谓之无过,实自欺也。夫不知其失犹小,过而弗改,又从而为之辞,是文过也,其失大。既知过矣,欲改矣。(9)
21.水利工程
第五次南巡标榜的就是阅视清口和浙省海塘工程。
乾隆四十二年六月,以江南陶庄新建河神庙成,上亲制碑记,文曰:陶庄之土,逼河南流,近清口。盖始自宋时南徙,历元及明,不知其几何年矣。于是有黄水倒漾之患,于是有藉清敌黄之说。然而清水常弱,黄水常胜,虽劼劬补苴,终不能得其要领,而倒漾自若也。惟我皇祖圣祖仁皇帝,首见及于此。康熙己卯岁南巡时,即命开陶庄引河,俾远避清口,以除倒灌之患,诚釜底抽薪之计也。其后庚辰、辛巳岁,壬辰、甲午岁,以及雍正庚戌岁,历代河臣,屡挑屡淤,于是引河之事,遂置而弗论。逮乾隆己未岁,予命大学士鄂尔泰视河,仍持开引河之议,而河臣、河员率以为难行。高斌向称为善治河者,亦以为功不易就。于是引河之事更罢,而无有言及者矣。然予以为陶庄之引河不开,终无救清口倒灌黄流之善策。但南巡四次。未至其地。用是耿耿于怀。适昨岁东巡,苏州抚臣萨载来觐,与之谈及河务,以为陶庄引河,则必宜开,而未敢必也。及萨载之任,与督臣高晋亲履其地,测量高下曲直,头尾宽窄,绘图贴说以闻。朕复详酌形势,以朱笔点记。往返相商者,不啻数次。议既定,乃于去岁九月十六日兴工。以今岁二月十五日,乘春汛水长之候,放流入新河,而旧河筑拦黄坝以御之。既放之后,新河顺轨安流,直抵周家庄,始会清东下,去清口较昔远五里,于是永免倒灌之患。而引河之工成,夫自康熙己卯(康熙三十八年),逮今乾隆丁酉,历七十余岁,屡举而未成,及一举而遂成者,岂非时有可乘不可乘之殊,而总赖天助神相之所致耶。自始事以迄成功。予实昼夜在心。默叩祷谢。无可言喻。
自古以来,淮河独流入海,宋以后,黄河南侵入淮,淮河下游河道遂为黄水所夺。而清口处于黄、淮、运交汇之处,上有洪泽湖,下有宝应、高邮、邵伯诸湖,南通长江,北联黄河,东通大海。明末清初,河工年久失修,黄河连年泛滥,决口频繁,黄河之水逆入清口,倒灌洪泽湖,合淮水并力东冲运河河堤,造成黄、淮、湖、运连成一片汪洋,人民田园庐舍变成泽国,同时运堤崩溃,漕运受阻。因此,治河、导淮、济运三种方略皆集中于淮安府清口一隅之地。所以圣祖皇帝亲政之后,把“三藩”和“河务”、“漕运”并列为国朝的三件大事。他一生六次南巡,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第三次南巡,亲临视察,皇帝从此取代河督,坐上了全权指挥者的位置,亲自指授河工事宜。(10)这,可以说是十八世纪中国历史里的一件大事。所以上谕中说:“南巡四次,未至其地,用是耿耿于怀”,皇帝之所以能这样,首靠的就是亲临其地。
先是,乾隆四十三年闰六月河决,四十五年二月,黄河仪封决口合龙。前后历时二十个月之久,陆续调发帑银五百余万两。皇上特派大学士阿桂前往主持堵筑工程,并多次召见参与其事之直隶总督袁守侗、工部侍郎德成等询问工程情况,解决疑难,指示机宜。(11)
所以这次南巡亲临,上谕:或因今年春间。朕亲谒陶庄神祠。吁祷祈佑。仪封漫口。即于次日合龙。因此朕心稍慰。(12)
但祸不旋踵,乾隆四十六年夏,河决仪封,向北泛滥之水由赵王河归大清河入海,其余经山东由昭阳、南阳等湖南下。十一月,朝廷上展开了一次关于是否让黄河回归故道的重大讨论。上谕:嵇璜面奏令黄河北流仍归山东故道。朕揣度形势,早知其事势难行。无论黄河南徙,自北宋以来,至今已阅数百年。即以现在青龙岗漫口情形而论,其泛溢之水,由赵王河归大清河入海者,止有二分。其由南阳、昭阳等湖汇流南下,归入正河者,仍有八分。岂能力挽全河之水,使之北注?此事势之显而易见者。从前孙嘉淦亦曾有此议,究以形势隔碍难行,其说遂寝。今嵇璜复有此奏,兹据阿桂等覆奏,俱称揣时度势,断不能行,其词若合一辙。谅阿桂等必揣合朕意,故为此奏。但嵇璜尚素为熟悉河务之人,其前奏使河流仍归山东故道之语,亦必中有所见。即使其事难行,而其言为要工起见,究属因公。且治河之策,本应集思广益,正不妨博采周谘,以期询谋佥同,折中至当。著大学士九卿科道等再行悉心妥协会议具奏。(13)
几天以后,又谕:给事中李廷钦条奏,请仍疏大清河入海故道,俾得二分北流,稍叙全河之势等因一折。此奏甚谬,朕屡次南巡,阅视河工,最为熟悉,尚不敢轻言能治河也。(14)其议遂寝。
其实,黄河回归故道并非是不可能的,就在几十年后的咸丰年间,黄河决口改向北行,从直隶入海,直至于今。返观二百余年前的这场争论,亦不能不对当日政府干预的意向和力度,有所感慨。
乾隆四十八年二月,漫口合龙,全黄复归故道。开销工料银两达近一千万两以上。据昭梿估算,整个乾隆朝用于河工、海塘的帑金“以亿万计”。(15)
22.贪纵案件
在第五次南巡途中,乾隆四十五年正月,皇上发出了查办大学士兼云贵总督李侍尧的命令。原因是他听到了关于李侍尧劣迹的私下议论。
李侍尧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乾隆元年,李始为荫生,乾隆二十二年代理两广总督。他以精明强干赢得皇帝的器重,据《啸亭杂录》:“公短小精敏,机警过人,凡案籍经目,终身不忘,其下属谒见,数语即知其才干,拥几高坐,谈其邑之肥瘠利害,动中要害;州县有阴事者,公即屡屡道之,如目睹其事者。”(16)乾隆三十八年仍在两广总督任内的李侍尧,被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两年后被抬入汉军镶黄旗,升至上三旗。
主持这次查办的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和珅,是政坛上的一颗新星。他于乾隆三十七年得到三等侍卫的空缺,乾隆四十年得遇皇上。半年之内就被授为副都统、户部右侍郎、军机处行走、内务府总管大臣。从天而降的审讯,令李侍尧猝不及防,只得如实招供,经核实,李侍尧共勒索收受属下银35000两,这只是他非法收入的一部分。另据调查,由于他婪索属员,滇省吏治废坏,各府州县多有亏空。按照惯例,这足以置其于死地了。(17)皇上也说:至如李侍尧之赃私累累踰闲荡检,实朕意想所不到。今李侍尧既有此等败露之案,天下督抚,又何能使朕深信乎?朕因此案实深惭懑!
可是和珅对李侍尧拟处的上报是仅仅是斩监候、籍没家产;主张按例从严处置的大学士、九卿将斩监候改成斩立决,没有想到皇上并不想处死李侍尧,故传谕各省督抚,对两种意见各抒己见。督抚多附和大学士九卿之议,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明确表态,按和珅原拟结案,对“历任封疆,勤干有为,久为中外推服”的李侍尧,“照八议条内议勤、议能之文,稍宽一线,不予立决”,皇上遂就此议决定“罪拟惟轻”,“不为已甚”,李侍尧著即定为斩监候。如此破例之举,致使外间议论纷纷。据来华朝鲜使臣称:查抄李侍尧家产“有黄金佛三座、珍珠葡萄一架、珊瑚树四尺者三株,此是侍尧进贡物件而还给者也。盖藩镇进贡,有九种物则每以三种还给。大抵侍尧贪赃中,五之三入于进贡,故皇帝心欲宥之”。(18)
李侍尧在判处斩候不及半年,甘肃爆发苏四十三领导的回民起事,因此得到特赦,以三品顶戴赴兰州办理军务,未几被任命为代理陕甘总督。此后在平定台湾林爽文起事过程中又担任了浙闽总督、督办台湾军务,并因功而图形紫光阁。
据史书记载,此案为和珅借机倾覆与己有怨的李侍尧。从此,不管真情如何,有太多的事情都与和珅有了关联。(19)
乾隆四十六年六月,似乎也是出于偶然,王亶望案发。
四十六年初,甘肃发生了苏四十三领导的回民起事,朝廷先后派和珅、阿桂带兵前往。二人在进入甘肃省境内后,因“大雨竟夜”,以致延误行期。皇上一览此奏,便对“该省向来年年报旱”心生疑虑,当即传谕对该省实施捐监以及以捐监粮赈灾一事“仔细访查”。
先是,乾隆三十九年陕甘总督勒尔谨以“地瘠民贫”请求实施捐监(捐本色粮四十石即予以国子监监生名分),为此,皇上特派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前往甘肃任布政使办理捐监。此后从乾隆三十九年到四十二年,甘肃年年报灾(旱灾),以赈灾的名义,消耗掉账面上的捐监粮共计七百三十万石。皇上在乾隆四十四年的一首诗中,就写有“民贫地瘠是甘凉,加赈年年例如常”之句,足以反映出迭年报灾、赈灾的奏疏,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料所谓捐监粮纯系骗局,从一开始就违背“准令本色报捐”的谕令,私自改征折色(银两),捐银五十两予一监生名分,累计收银一千万两以上。主持捐监的王亶望与兰州知府蒋全迪等人捏造灾情上报,“将被灾分数,酬定轻重,令州县分报开销”,“上下串通一起”,侵吞捐监银一千万两左右,该省官员共有一百零二人陷入此案。是以皇上一再慨叹此案系“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特别是,王亶望偏偏在皇上最为“自诩”的粮政荒政领域犯案,真是犯了大忌。
经阿桂、李侍尧审理,甘肃全省官员从总督勒尔谨到主持捐监之王亶望、蒋全迪、王廷赞(案发时任布政使)及全省州、县、厅的所有官员全都有所染指。据原迪道知州陈常交代,他在主持赈灾时,多报二万三千两,其中王亶望得银一万二千两,蒋全迪得银一万两。而平番知县何汝南在办赈时,多报五万两,“前后被总督勒尔谨派买物件用银六千两,王亶望索过银一万八千两,蒋全迪索过银五千两。”
在此案中,侵吞银两最多的是已升任浙江省巡抚的王亶望,王亶望家产达三百万两以上(尚不包括未估价的字画、古玩),据他自己讲,其中有一半是侵贪所得。而在州县官员中,最多的达十万两左右。按照当时的律文,贪污一千两就该处死,但在此案处理中皇帝已把斩立决的标准提高到两万两,即使如此,被处死的贪官仍有五十六人之多。虽然陕甘总督勒尔谨并未直接侵吞赈灾银,但收受属下所买物品且数额巨大,故同王亶望、王廷赞一起被判处死刑。上谕:从前各案尚未至侵蚀灾粮、冒销国帑,至数十万金,如王亶望之明目张胆、肆行无忌者。王亶望由知县经朕加恩用至藩司巡抚,乃敢负恩丧心至此!自应即正典刑,著即处斩。
此案的严重性在于:一是全省上下通同作弊,“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这在清代还是第一次;二是“内外大臣,皆知情不举”,以至“天下无不共知”,而“内外臣工并无一人言及”,都向皇帝封锁消息;三是各级官吏视库府为私囊,任意侵吞,以至该省各州县亏空银八十八万余两,亏空库粮七十四万多石。
上谕:近年侵贪案件屡经败露,岂水濡民玩,遂致侥幸身试,愍不畏法者多耶?同期又谕:甘肃各官,上下通同一气,目无法纪,至于如此。虽王亶望一人之作俑,而官官相护之风,至于举朝皆然。朕竟不能以诚感众,实为惭懑!不知众人以为何如?
查抄王亶望还留下一个插曲及一个余波,插曲便是王亶望的一位色艺俱佳的宠妾落入和珅之手;余波则是王亶望的家产竟被撤换,以至又引发查抄陈辉祖的轩然大波。
原来,浙闽总督陈辉祖利用负责查抄王亶望家产的机会以银易金,并把一些名贵字画、古玩据为己有,他哪会料到皇帝对王亶望收藏的字画、古玩竟了如指掌,以致弄巧成拙,引火烧身。
乾隆四十七年初,王亶望家产解京,皇上查验古玩字画时,发现他以前进贡物品被退回的部分(进三退一所退回者),均已不见,按照规定退回的进贡品是不能挪作他用的,更令皇上感到惊诧的是解京的字画、古玩“多系不堪入目之物”,断定其中“显有抽换隐匿情弊”。于是令和珅把抄家底册与进呈册一一对照,经检查发现底册内所开列的金叶、金条、金锭共4748两在进呈中消失了,进呈册中却只有白银73594两,按照金银15∶1的比价,此项银两与金折价大体相当(当时的比价一般维持在20∶1)。底册内所列玉山子、玉瓶等件在进呈册中均没提到,但进呈册中又多出朝珠、玉器等件,为底册所无。这批东西竟然都被陈辉祖偷换了。
上谕:“陈辉祖上年办理塘工颇为出力”,“所犯情节与王亶望之捏灾冒赈侵帑殃民者,究有所不同;即较国泰之代父赎罪为名,公然勒派属员,以致通省州县俱有亏空者亦尚有间。《传》所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陈辉祖一盗臣耳!其罪在身为总督置地方要务于不办,以至诸事废弛,种种贻误。而侵盗者止系入官之物,不过无耻贪利,罔顾大体,究非朘克小民以致贻误地方吏治者可比。”因此决定把陈的“即行正法”改为“斩监候”。
这一处理却要比甘肃冒赈案严厉得多,在甘肃冒赈案中,侵吞银万两以上才处死刑,按此标准,侵吞一千数百两的陈辉祖是可以幸免一死的。但抽换抄家物品直接触犯了皇帝的利益,所以才不肯从轻发落,对他的“斩监候”不可能像对李侍尧那样监而不斩。乾隆四十八年二月,赐陈辉祖自裁,在皇上看来,让其落个全尸,已经体现从宽发落的旨意了。
查抄家产籍没入官,反映出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虽然这一措施并非乾隆一朝所独创,但在这一时期抄家之盛确令人咋舌。一般说只有谋反大逆才处以籍没家产的惩罚,然而在乾隆朝,其应用却要广泛得多,带有了很大的随意性。(20)
事后谕令闽浙总督富勒浑等查办浙省仓库亏空,如有亏短情弊,即据实禀明,酌分年限,速行弥补全完。此乃朕格外施恩,不欲更兴大狱。富勒浑旋以访查浙、闽两省亏空,发现其仓谷一项,各州县俱未能足额具奏。
发生在上述两个案件之间的,还有山东国泰案,这是和珅参予处理的第三个大案,旧日史书(如《郎潜纪闻》、《履园丛话》、《清朝野史大观》等)多认为和珅是国泰的包庇者,其实不然。乾隆四十七年四月,都察院御史钱沣疏劾山东巡抚国泰、布政使于易简“贪纵营私”,“国泰于属员题升调补,多索贿赂”,“按照州县肥瘠,分股勒派。遇有升调,惟视行贿多寡,以致州县亏空或八九万两,或六七万两。布政使于易简亦纵情攫贿,与国泰相埒”。
国泰,富察氏,满洲镶白旗,四川总督文缓之子,曾任刑部主事、郎中、山东按察使、山东布政使等职。乾隆三十八年,已调任陕甘总督的文绶,因在四川任内庇护纵子为非的阿尔泰,被戍伊犁。国泰疏请同父一起遣戍,得到皇帝的赏识,不仅保住官职,而且很快升为巡抚。国泰少年得志,为人跋扈,对待属下“不以礼,小不当意辄呵斥”。文绶因庇护阿尔泰交罚银八万两,国泰则明目张胆勒索属下,代父交纳赎罪银两。
于易简系已故大学士于敏中之弟,虽然也出身宦门,但生性懦弱,在国泰大发雷霆时,于易简竟然奴颜婢膝,“长跪白事”。对于国泰的颐指气使,于易简已经是司空见惯。
对于国泰的“性情乖张”,军机处首席大臣、内阁首辅阿桂、云贵总督福康安、和珅等相继向皇帝“密为陈奏,欲以京员调用,消弥其事”,却被皇帝拒绝。因屡闻“国泰在山东巡抚任内不能得属员之心”,“恐其有不法款迹”,遂于四十六年正月,“传谕令于易简来京讯问”。于易简则力保“国泰并无别项款迹”,“惟驭下过严,遇有办理案件未协及询问不能登签者,每加训饬,是以属员畏惧,致有后言”。并说“吕尔昌与国泰均系刑部司官出身,常委审理案件,并无徇庇交通事”。于氏何以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国泰紧紧连在一起?或许满汉关系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因素,大凡汉官在同满官相处时,一般都会退避三舍。而且正是由于国泰的提携,担任济南知府的于易简得以升任山东布政使。在于敏中去世后,于易简对国泰更为依赖。兼之国泰与于易简又都嗜好昆曲,有时还一起粉墨登场。
为此皇上愤怒地指斥说:于易简乃竟敢于朕前饰词容隐,朋比袒护,其居心实不可问!外省藩臬两司,俱有奏事之责,遇有督抚不公不法之事,原准其飞章上达,况经朕之觌面询问乎?若外省尽如于易简之欺罔,则督抚藩臬,上下联为一气,又将何事不为?
和珅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墉、御史钱沣等奉命前往济南,查得历城县库项银数虽属相符,但内中颜色掺杂不一。又将仓谷逐加盘验,计缺少三千余石。(21)据说和珅等一行方从京城出发,国泰“闻有钦差赴德州一带公干之信”,即同于易简商议:“历城现有亏空,府里我有买办物件余有银两,叫他挪动,暂时顶补便了。”所说即其平时抑勒各府、州、县官帮助派买物件,勒索属员之银两。上谕: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上年甘省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此,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
甘肃冒赈案使得该省从上到下来了个大换班,地方机构一度陷于瘫痪。显而易见,皇帝并不想把山东当做第二个甘肃。因此他一再强调:东省各州县被上司抑勒需索,原与甘省之上下通同一气,公然冒赈殃民有间。此朕之不为已甚之心。著详查妥办,酬量轻重,予以二三年之限,令其自行弥补。
经和珅、刘墉详查,山东省各州县亏空银两累计达二百万,造成该省亏空如此严重的原因,其实是多方面的,除国泰勒索外,还有承办差务、公益事业及境内军需费用得不到奏销等原因。最突出的就是镇压王伦起事及修浚河道。据继任巡抚明兴奏:东省积习相沿,竟有“原装原卸”之说,是以只望得缺到手,无论亏短盈千累万,一力担承。及至接印任事,以盈余为本分应得之财,不知餍足,以短少为前任亏挪之数,付之漠然。设或后任不肯接收,即直禀上司,以为前任亏缺,本有此数,与己毫不相干,上司亦因平日与之交结夤缘,碍难查办,仍复勒交后任辗转蔓延,以致迄无底止。(22)
然而皇帝却不肯接受承办军需之说,而认为,“总之东省亏空皆由国泰、于易简,一则恣意贪婪,一则负心欺罔,以致酿成其事!”
尽管于易简并未勒索属下,然而当最终量刑时,却同国泰一样被赐令自尽。
御史钱沣在参科国泰时曾奏言:“嗣后愿皇上勿受贡物,俾天下督抚无以借口。”为此明发谕旨,告诫各督抚不得以进贡为能事:各省督抚每逢年节及朕万寿呈进贡物,原以联上下之情,在伊等本人养廉原属优厚,赡给身家及延请幕宾支用外,其赢余备物申悃,固所不禁,而伊等之升迁倚任,则全不系乎此矣。督抚中李侍尧、国泰所办贡物较他人为优,然李侍尧之久任总督,实因其才堪任事,国泰虽平日用心贡献,及得罪亦不能邀恩幸免。各省督抚惟当正己率属,若专以进献为能事,已非大臣公忠体国之道,况又借名以为肥身之计,督抚取之属员,属员必取之百姓,层层朘剥,闾阎生计尚可问乎?且督抚呈进方物,原以廉俸有余,借抒忱悃,若仍辗转取之民间,朕又何难明加赋敛,而必假手于督抚?
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御史郑澂再次奏请饬禁进贡珠玉宝玩,曰:任土作贡,所以联上下之情,备赏赉之用,非有所利于其间也。况各督抚养廉至为优厚,果其出赀献纳,何至派累侵挪?乃不意近如王亶望、国泰、陈辉祖之流,巧滋诈伪,曲遂侵渔,物物指为贡函,时时饱其私橐,求索无厌,贿赂公行,以致属库多亏,无能过问。今蒙皇上洞烛其奸,禁呈金器,但兼金之价,不过二十换上下而止,有无过费,其数易稽,而珠玉宝玩之属,为价无定,均宜假托营私,请一律饬禁。倘有配入贡品者,论以违制之罪。奉旨:“著照所请。该部知道。”(23)
四十八年正月,谕:御史秦清奏请严禁外省馈送,以清亏空一折,初看似谠言,细按之乃摭拾浮词,无指实之事。外省属员逢迎馈送,例禁本当严,而犯者、朕亦未尝姑息宽宥。近如陈辉祖贪纵营私,业已审明治罪。又何藉该御史之敷陈?如果有闻见,理应据实纠参,何得空言塞责,徒博献纳之名,而无实济乎?该御史既为此奏,意中必有所闻。除陈辉祖、国泰、王亶望之犯罪正法者,著将现在各省内馈送者何人,受馈者何人,亏空者又有何处,逐一据实指出,明白覆奏。朕不难严查重办,以示惩儆。若影射含糊,徒争口舌,此即明朝陋习,必当防其渐,而不可使启门户吓诈之端。
据研究,乾隆中期以后,进贡几乎成了败坏吏治的最大公害。但终乾隆一朝,未能禁止督抚贡献。(24)
上述案件还牵扯到了已故大学士于敏中。乾隆四十五年六月,于敏中之孙于德裕讦告堂叔于时和自于敏中殁后,挟制家产,于本年三月拥赀回籍。谕令查明于时和所占于敏中原籍家产,于查办中,判定于敏中巨额遗产“非得之以正者”,但仍欲保全其名节,谕示办案大臣:大学士于敏中所遗财产,若生前营私不法之事已败露,即将伊正法,查抄入官。(25)
御史钱沣曾称甘肃贪污大案“作俑由于藩司,而纵之使成者总督。非有王亶望,则蒋全迪、程栋等无所于逞;非勒尔锦,则虽有王亶望亦莫之能为,凡诸弊端实缘大吏负恩所致”。但在皇上看来,其间于敏中罪过更大,四十七年十月谕:乾隆三十九年该省覆奏请开捐,彼时大学士于敏中管理户部,即行议准,又以若准开捐,将来可省部拨之烦,巧词饰奏。朕误听其言,遂尔允行,至今引以为过。其时王亶望为藩司,恃有于敏中为之庇护,公然私收折色,将通省各属灾赈,历年捏开分数,以为侵冒监粮之地。设此时于敏中尚在,朕必重治其罪。姑念其宣力年久,且已身故,是以始终成全之,不忍追治其罪。
此外还有一个大案,即郝硕案,也是在南巡途中偶然发现的。那是乾隆四十九年第六次南巡,在途经江西时,皇上召见了江西巡抚郝硕,他在回答皇帝询问时,“于地方事务一无建白,其属员贤否亦仅于询及时登答塞责,无所可否”。遂传谕两江总督萨载,令其对郝硕的业绩、操守进行调查,这一查,便查出郝硕勒派属员银数万两的严重问题。
据奏,郝硕前因进京陛见短少盘费,(26)又因有应交海塘公项,(27)屡次向各司道及各府州县等勒派银两。其各府厅州县“有因公在省者即自行呈送,有一府之中,或府或县一员在省,即回去告知所属各府州就现任人员视其力量,或缺分大小酌量分派,自数百两至千两不等,共计银三万零四百两。上年有应交浙省海塘银五万两,以力不能完,谕令首府黄良栋告知各府帮捐,嗣各府州县量力呈送,自数百两至一千两不等,共银三万八千五百两”,累计六万余两。
郝硕勒索属下,正值国泰在山东勒索属下败露之后,是明知故犯,顶风作案。不仅反映出乾隆后期吏治败坏的严重,也揭示出督抚互劾以及御史风闻言事等弹劾功能的萎缩。在皇上看来,郝硕对地方的治理比不上国泰,其对属下的勒索却与国泰相同,因而令其自尽也算是从宽发落了。(28)
王亶望案、国泰案、陈辉祖案、郝硕案,构成了乾隆后期皇上常常谈起的几个大案,也是乾隆一朝最严重的贪纵案件,它们已经不完全属于所谓“经济案件”,而暴露出背后存在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
23.搜书
正当西南硝烟弥漫之际,乾隆三十七年正月,皇上忽然下令搜辑古今群书。谕:朕稽古右文,是以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命儒臣校勘《十三经》、《二十一史》,复开馆纂修《纲目》三编、《通鉴辑览》及《三通》诸书。第念书籍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如康熙年间所修《图书集成》全部,兼收并录,极方策之大观。唯因类取裁,不能悉载全文。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其令直省督抚、会同学政等,通饬所属,加意购访。
搜集的范围,除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及酬唱诗文,琐碎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外,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或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裨实用者,又如历代名人,洎本朝士林宿望,向有诗文专集,及近时沉潜经史,原本风雅,如顾栋高、陈祖范、任启运、沈德潜辈,均应概行查明。在坊肆者或量为给价,家藏者或官为装印,其有未经镌刊,祇系钞本存留者,不妨缮录副本,仍将原书给还。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指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29)其重心则在性理、经世,及近时兴起的考据学,等等。
所谓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是指乾隆六年正月,命各省督抚学政采访遗编。谕:从古右文之治,务访遗编。近世以来,著述日繁,如元明诸贤以及国朝儒学,研究六经,阐明性理,潜心正学,醇粹无疵者,著直省督抚学政、留心采访,不拘刻本钞本,随时进呈。(30)
迨乾隆三十七年,下诏数月,应者寥寥。三十九年八月谕军机大臣等:
朕断不肯因访求遗籍,于书中寻摘瑕疵,及收藏之人,若仍前疑畏,不肯尽出所藏,将来或别露违碍之书,则是有意收存,其取戾转大。
朕办事光明正大,各督抚皆所深知,岂尚不能见信于天下。乃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
况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词,必有诋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营销毁。此等笔墨妄议之事,大率江浙两省居多,其江西、闽、粤、湖广亦或不免。著明白传谕,如有不应存留之书,即速交出,与收藏之人,并无干碍。
朕凡事开诚布公,既经明白宣谕,岂肯复事吹求。若此次传谕之后,复有隐讳存留,则是有心藏匿伪妄之书,日后别经发觉,其罪转不能逭。
访求遗书竟然变成了查缴禁书。
皇上对危及清朝统治的禁书的注意,可能从乾隆二十二年彭家屏家藏明末野史案就开始了。据说,当时他曾想搞几个震慑人心的大狱,让人们将私藏的明末清初野史自行烧毁。在审结彭案的谕旨中有这样一段话:“彭家屏之败露,岂由嵬求而得者乎?此后臣民中若仍不知悔改消灭,天道自必不容,令其败露,亦惟随时治以应得之罪耳。”但以后的实践表明,光靠臣民畏祸而自行烧毁家藏禁书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而要一劳永逸地消灭汉人中间根深蒂固的反清意识,就只有把一切禁书统通烧毁,至少要加以删削、改篡。乾隆三十七年正月下诏“览辑古今群书”,说得冠冕堂皇,十分动人,而骨子里已寓有借此查办禁书的深意。至三十九年八月,则明令查办以明末清初野史为重点的一切禁书。
然而,实际做起来又谈何容易?首先是各省督抚等地方官员不够重视,彼此观望,有的则怕稍有不慎,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其次是藏书之家也因谕旨的口气温和,压力不大,因而迟迟不动。为排除种种障碍,皇帝从四十二年起连续制造了王锡侯《字贯》案、徐述夔《一柱楼诗》案等几起大狱,使全国,特别是江浙等文化发达地区很快陷入了人人自危的恐怖状态。在王、徐两案的煽动下,挟仇诬陷的告讦之风甚炽,地方官吏一见检举旁人收藏逆书,便不分青红皂白立案严办。皇上虽然纠正了某些荒谬已极的错案,但为不断加强政治高压,迫使人们迅速呈缴禁书,又在制造一个又一个新的文字狱作为加压的杠杆。这一时期大部分文字狱都是因查办禁书而起,其中多由恶棍挟嫌诬告或藏书人畏罪自首,因而文字狱在当时被称为“书祸”。由此可见,文字狱作为查办禁书的组成部分,服务于这一政治运动的需要,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这是乾隆朝第二个高峰时期的文字狱异于一般文字狱的独特之处。(31)
在皇帝关于查缴禁书的严旨督催下,各省纷纷行动。一般都是先行“刊刷誊黄,遍贴晓谕”,造成声势,劝告藏书之家尽量呈交;继而又派出专人,或指定地方士绅、各学生监,深入民间详细察访。如江西省“传集地保,逐户传谕,无论全书、废卷,悉令呈缴,按书偿以倍价”。浙江则将候补教职人员分发原籍,因亲及友,清查禁书,并规定:“将来即以缴书多寡,为补用名次后先。”在各级官吏的威胁利诱下,全国各地先后缴出大量的违碍书籍。这些书籍,先在各省进行初步甄别,由地方官员分门别类,开其缘由,缮写清单,具折奏进;然后把书籍逐一包封,连同版片一起,派员解缴军机处。此外,“匹库全书馆”也对各省采进本进行反复审查,查出禁书亦交军机处。军机处收到这两条渠道解交的禁书,按韵编号,再交给翰林院官员,将书中“悖谬”之处逐条写成黄签,贴于书眉,或将应毁原因摘要开单呈进,经皇帝最后批准,即将书籍送到武英殿之字纸炉前,在军机处满、汉司员的监视下点火销毁。
随着查缴禁书活动的开展,查缴禁书的范围也日渐扩大。最初,所禁书籍不过是有“诋毁本朝之语”的“明季末造野史”和“国初伪妄诗文”,至乾隆四十二年《字贯》案发生后,禁书范围扩大到了当代人的著作,乾隆四十三年又将宋人谈抗金、明人谈反元时“议论偏谬尤甚”者也列入销毁之列。乾隆四十四年又先后扩大到某些地方志、戏曲剧本,以及“天文占验、妄言祸福之书”。在二十多年时间里,有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的书籍遭到了禁毁,民间惧怕得咎而私自销毁的更无法数计。(32)
乾隆朝文字狱·五(乾隆三十九至四十六年)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
广东番禺人屈大均诗文多有触犯清廷忌讳处,前于雍正八年通谕销毁,至本年查办明末清初野史等违碍书籍,广东查出屈稔浈、屈昭泗收藏其族祖屈大均诗文,两广总督比照“大逆子孙及同居之人皆斩律”,拟斩立决。奉旨:“朕办事光明正大,断不肯因访求遗籍罪及收藏之人。所有粤东查出屈大均悖逆诗文止须烧毁,毋庸查办。其收藏之屈稔浈、屈昭泗亦俱不必治罪。”又曰:若经此番诚谕,仍不呈缴,则是有心藏匿伪妄之书,日后别经发觉,即不能复为轻宥矣。
乾隆四十年(1775年)
检阅呈缴应毁书籍时,皇上发现僧澹归所著《遍行堂集》系韶州知府汉军旗人高纲为之制序,谕:高纲身系汉军,且高其佩之子,世受国恩,乃见此等悖逆之书恬不为怪,匿不举首,转为制序募刻,其心实不可问。使其人尚在,必当立置重典。查抄高纲之子高秉寓所,发现明朝人陈建所著《皇明实记》和江宁清笑生所撰《喜逢春传奇》。谕:近年来查办遗书,屡经降旨宣谕,凡缴出者概不究其已往。今高秉仍然匿不呈缴,自有应得之罪。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
江西新昌人王锡侯,以《康熙字典》收字太多,难于穿贯,乃仿类书之式,按字样各归其类,编成一部新体例简明字典,名之《字贯》。县民王泷南检举其“删改《康熙字典》,与叛逆无异”。上谕:“阅其进到之书,第一本序文后‘凡例’竟有一篇将圣祖、世宗庙讳及朕御名字样悉行开列,深堪发指,此实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即应照大逆律问拟”,从宽改为斩决。江西巡抚海成因未看出《字贯》悖逆之处,拟斩监候,秋后处决,旋释放,发往乌什效力;江西布政使周克开、按察使冯廷丞皆以失察革职,交刑部治罪有差;两江总督高晋降一级留任。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
湖南安化县民刘翱,自雍正年间即开始采录本省官吏婪索之事。又据故老传述,记录圣祖谕陈鹕年之旨及世宗继位,曾静和吕留良之狱等事,附有评论,编成《供状书》。至乾隆四十一年已八十余岁,闻听奉旨查缴禁书,心里推测:“自必心疑士民议论”,就在《供状书》上添上了“自古国运接续之际,妄生议论者何代蔑有”?“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得已之鸣,不揣狂妄,愿发部律拟重罪甘心”。乃持书赴湖南巡抚衙门禀呈,被照“妄布邪言为首斩决例”即行正法。
湖南临湘县民妇黎李氏因其夫被本乡监生黎大本欺凌,赴督抚两衙门呈控黎大本私刻《资孝集》,语多僭越。上谕:“《资孝集》中众人所作诗文将伊母比之‘姬姜太姒文母’,皆系迂谬不通之人妄行用古,与今年巴延三所奏举人王尔扬代人作墓碑率用‘皇考’字样者,仿佛相似,并非狂悖不法,如王锡侯之显肆悖逆者可比,可毋庸深究。”
江苏东台县举人徐述夔,曾拣选知县,著有《一柱楼诗》等诗文集十余种。沈德潜曾为之作传,称其“品行文章皆可法”。本年四月徐述夔之孙徐食田得知监生蔡嘉树因赎田不允欲首告其祖诗文违碍,立即抱书赴县自首,蔡亦到官检举。同时又有如皋县民童志磷赴江苏学政处呈出徐述夔已刊诗集,上谕:“徐述夔身系举人,乃丧心病狂,敢于所作《一柱楼诗》内系怀胜国,暗肆诋讥,谬妄悖逆,实为罪大恶极,虽其人已死,将来定案时仍当剖棺戮尸,以申国法。至徐食田藏匿伊祖悖逆诗本,及被人告发,复敢贿嘱县书,捏称自首,其狡诈尤为可恶”;大学士九卿遵旨拟议:诗中“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一句,显寓欲复兴明朝之意,应照大逆律将其锉碎其尸,枭首示众;其子徐怀祖刊刻逆书,亦应照大逆律戮尸枭示;徐食田藏匿其祖逆书,应照“大逆知情隐藏律”拟斩立决;江宁藩司陶易之幕友陆琰“有心消弭重案”,应照“故纵大逆律”拟斩立决;为其诗作跋之毛澄(即黄斌)杖一百、流三千里;东台知县涂跃龙玩延查办禁书,杖一百、徙三年;扬州知府谢启昆难辞怠玩之咎,应发往军台效力赎罪;沈德潜称誉逆犯徐述夔,应请旨将其官爵、加衔、谥典尽行革去,御制祭葬碑文一并仆毁,并撤出乡贤祠内牌位。前此江宁藩司陶易已照“故纵大逆律”拟斩,十一月瘐毙狱中。
江苏赣榆县廪生韦玉振为其亡父韦锡刊刻行述,称颂韦锡“于佃户之贫者赦不加息,并赦屡年积欠”。其叔韦昭赴县检举。奏闻,上谕:“所办殊属过当”。“此后复有首告逆案之人,该督抚即应悉心研鞫,辨其真伪,如虚,仍当治以反坐之罪,据实具奏,使奸顽知警,不敢妄行”。
本年湖南查缴违碍各书,发现陶煊、张灿及陶汝鼐所著诗文集。上谕:陶汝鼐诗集虽有违悖语句,但其人系明季科目,在本朝未经出仕;陶煊、张灿将钱谦益、屈大均等诗选入,尚在未曾查禁以前,本人久已身故,其子孙亦无另行刊刻之事。此二案均非徐述夔一案可比,令将各项书籍一体行查销毁,其子孙加恩免其治罪。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
自各省奉谕查缴禁书,江西巡抚郝硕查出黎元宽及其子黎祖功所著文集中均有违碍之语,据情入奏。上谕:黎元宽系明季科目,本朝未经出仕。各项书籍悉行查毁。
各省奉谕收缴违碍禁书,江苏兴化县购得李辚所著《虬峰集》,两江总督、江西巡抚等检卧该书,以为不只序论俱有触碍,且有“杞人忧转切,翘首待重明”、“日有明兮,自东方兮,照八荒兮,民悦康兮,我思孔长兮,夜未央兮”等句,皆系“系怀胜国,望明复兴,显属狂悖”;又有“瞻拜墓前颜不愧,布袍宽袖浩然巾”之句,“尤属大逆不道”,请照大逆律锉碎其尸,枭首示众。
汉军镶红旗人黄检在山西按察使任内将其祖父、已故大学士黄廷桂雍正、乾隆间朱批奏摺底稿汇辑刊刻,分送同官。为皇上检阅犯官高朴家中抄出各种书籍时发现,所刊世宗硃批170余摺,较之朱批谕旨已刊行者几多至两倍,而两相对照,字句亦多不符合。谕令将黄检交部严加议处,黄廷桂奏疏及板片一并缴毁。又通谕各省督抚:恐从前曾为大员之人其奏摺奉有朱批者类此刊刻,亦未可定,即令其子孙将板片、书本一并缴出奏闻,送京查销。
湖北兴国州捐贡、候选训导冯王孙呈缴自著《五经简咏》二本,经湖广总督查核,“语多狂悖,并有不避庙讳之处”,据情入奏。上谕;今阅签出诗内各句,悖妄狂诞不可枚举,且有“复明削清”之语,并于庙讳全然不避,悖逆显然。应照大逆凌迟缘坐律,狱具,冯王孙凌迟处死,传首本籍;其子从宽改斩监候,秋后处决;其妻、媳及孙等俱给付功臣之家为奴。
皇帝谒陵途中,高邑县民张九霄于御道旁跪献其师智天豹所著《本朝万年书》,即被拿获。其书内有“乾隆五十七年”一条,预见现今皇上在位五十七年而止。得旨,智天豹“与诽谤毁斥者稍属有间”,从宽改为斩决;张九霄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安徽天长县生员程树榴为其友王沅所作《爱竹轩诗稿》写序,又复出资刊刷,为生员王廷赞告发,称其序中有“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术乃愈出而愈巧”等悖逆之句,显系为王锡侯、徐述夔二逆犯一吐不平,讥诋当今皇上。降旨:“念其究未诋斥本朝及得罪于列祖列宗,尚不至如徐述夔之甚”,程树榴从宽斩决,故纵之天长知县高见龙及程树榴子程瑛从宽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