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朱棣一怔,“此人久在云南,与我燕藩素无往来。他岂会轻易投效本王?”
“家父昔日在云南剿匪,曾与他共事,也算有段交情!”
“这有何用?”朱棣当即摇头道,“此等大事,莫说同僚,就是至交恐也担待不得!”
李让笑道:“若仅凭此自是无可能。不过所谓旧交,不过抛砖引玉耳,儿臣自有他法!”接着,李让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
朱棣一阵沉默。过了良久,他方抬起头道:“尔可有十足把握?”
“十成肯定没有,但若处置得当,六七成应无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一盏茶功夫过去,朱棣终下定决心道:“也罢,便由尔一试!”
“遵旨!”
“还有!”朱棣又嘱咐道,“此事操办时需仔细掂量,万不可图谋不成,反露了自家马脚!”
“父王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李让干净利落地一揖答道。
二
时近傍晚,张信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燕山左卫的军营中走了出来。这已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巡营了,每巡视一次,他的心便沉重一分。
张信本是云南永宁卫指挥佥事,长年在滇征剿蛮夷,积功升为云南都司都指挥佥事。朝廷收北平军权,齐泰知张信有勇有谋,且其久在西南,与燕藩素无瓜葛,遂将他也调任北平,成了北平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协助谢贵掌兵。张信知事关重大,上任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马虎。随着朝廷削燕日急,张信身上的担子也重了起来。作为朝廷安插在北平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他被谢贵授予整肃行伍,收服军心的重任。
张信在云南时就久闻燕王善于统兵,在军中威望甚高。来北平之前,他便知这活不好干,但直到真正接手开始整兵,他才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每次巡查,军中将校表面对自己十分客气,但一旦自己稍加笼络,绝大部分便都顾左右而言他。将校还只是虚以尾蛇,至于到普通士卒那里,就连面子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北平诸卫久随燕王,兵士长年承其恩惠,谈起这位英勇善战的王爷更是一脸景仰之色。对朝廷罢燕王军权,兵士们很是不满,言语间对他张信乃至谢贵均是十分不屑,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法和燕王相提并论。每次检阅士卒,看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张信心中甚至有些发虚:就这种军队,一旦有事,真能指望他们向燕王动刀?眼瞅着朝廷与燕藩翻脸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张信心中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将军,是回都司衙门还是回府?”就在张信心神不宁时,前面牵马的老卒问道。
张信抬头一看,已到了分岔路口前。稍一思索,张信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去衙门。今天就先回府歇息吧!”
“好嘞!”老卒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随即领着张信和他的亲兵们折而向左,朝一条小巷中穿去。
望着老卒的背影,张信不由一阵感叹:偌大个北平府,自己真能信得过的本地土兵,也就只有这个一步三摇的老马夫了。而之所以能收服这个老军,也还是自己首次探访军户住所时,正巧撞见他刚死了儿子,当时自己善心一发,扔出三贯铜子,使其得以体体面面地将儿子入葬,才有了他的感恩戴德,忠心报效。想到这里,张信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当了近半年的都指挥佥事,能看见的收获竟就只有这一点点,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削燕将军可谓失败之极!
走了一会,张信忽然发现不对,遂对老军道:“老孙头,你带错路了吧?回府不是该走铁匠街么?”
老军听得,回头憨憨一笑道:“错不了!昨日不是下了场暴雨么?铁匠街那片地势低洼,一到下雨天就积水三尺,没几日功夫退不去。要从那边过,将军身上肯定得沾上一身泥。小的带您老走这平章胡同,全是青石路面,干爽得很,也只需多兜个小圈儿,耽误不了几多功夫!”
张信不说话了。北平是前元旧都,街巷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张信到北平半年,也就是把大道摸了个差不离,具体到这背街小巷和胡同,实就是两眼一抹黑了。好在这老孙头是个老北平,他带的路自是错不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张信张目一望,这条巷子十分幽邃,一眼望不到头。巷子两旁,都是近一丈高的院墙,其间有不少坍塌处,从外头向里面望去,一片漆黑,只听得树叶被风吹得嗖嗖直响,十分吓人。张信知道,院墙后面,都是昔日元朝权贵的府邸。元朝亡后,主人们或死或逃,宅院也就破败下来,成为乞丐或者前元内官和都人(元代对宫女的称呼,明宫沿用)们的栖身之所。因无人料理,数十年下来,昔日的王谢高堂如今已成北平百姓口中的闹鬼之所,且时常编排出女鬼僵尸之类的段子,作为吓唬小孩且互相逗乐的谈资。
张信当然不怕鬼。但这种幽暗深邃的环境,仍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就在他准备催老孙头快些时,忽然几个魅影飘过,待张信一干人反应过来时,前后通道已各被几个蒙面黑衣人堵死。
“混账!尔等是何人?前来送死么?”被人截击,张信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敌,而是感到愤怒。这里不是野外,而是重兵镇守的北平城内!他张信更是堂堂的从二品将军!拦路打劫打到他头上,张信简直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家主人请将军过府一叙,我等奉命迎客,还请将军勿怪!”打头的一个蒙面人淡淡说道。话虽客气,但从语气中可知,他对张信是志在必得。
“将军”二字一出口,张信便知这些人是专门来对付自己的。他手按剑柄,前后一望,敌人总数是前六后四,一共十人。
搞清对方人数后,张信心下稍安。眼下他身边共有四名亲兵,加上自己和老孙头一共六人。这其中除了老孙头不中用外,四名亲兵都是自己从云南带来的贴身近卫,长年随己征战,功夫都是一流,至于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想到这里,张信心中有了底,遂冷笑一声道:“无知鼠辈,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着,他拔出佩剑便要前冲。
“啊……”
“哎呀……”
就在张信准备冲关时,后方忽然传来几声惨叫。张信回头一望,惊骇的发现四名亲兵俱都倒地,正捂着膝盖满地打滚。
“砰!”只听得一声闷响,张信顿觉右手钻心的疼,本来紧握着的剑也恍然落地。正在这时,两旁的院墙处嗖嗖作响,六名手持弹弓的蒙面男子跳落于地,拔出马刀指向自己。
“老孙头,快冲出去,找谢都司来救我!”张信忍住痛大声叫道。
老孙头一愣,急往前跑,先前说话的领头男子哼的一声,上前便是一掌,老孙头颈部受击,当即昏倒在地。
“张佥事,走吧!”领头男子嘿嘿一笑,随即拿出个小壶向张信脸上一泼,张信顿觉一阵清香扑鼻,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张信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独身一人躺在一张卧榻上。一动手脚,发现并未有绳索束缚,张信心下稍宽,忙爬起身来看个究竟。
这是一间密室,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墙,墙角处是一扇铁门。铁门紧锁,屋内除自己外再无旁人——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吱……”就在张信满腹疑惑之时,铁门终于打开。紧接着,一个年约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的青年公子在两名黑衣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透过昏暗的烛光,张信发现眼前公子似有几分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世伯安好!下人们没惊扰到您吧?”青年公子笑嘻嘻地道。
“世伯?”张信先是一愣,待走近两步一瞅,方大悟道,“原来是李申的小崽子!”
“让儿参见世伯!”李让微笑着作了个齐眉揖道,“世伯来北平半年,让儿一直未有拜访,实是罪过。今日便向世伯赔礼了!”
搞清楚眼前人身份后,张信已隐约猜到今日为何被擒,心中顿时一阵紧张,不过面上仍是冷哼道:“你现在出息了,成了燕府仪宾,哪还把我这个世伯放在眼里!”
“世伯这可错怪侄儿了!”李让又一笑道,“世伯现有重任在肩,侄儿若登门拜访,让张、谢二位大人知道,恐与世伯脸上不好看!无奈之下,只得想出这么个法子!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说吧,抓我来所为何事?”张信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便直问道。
“世伯真是个爽快人!”李让抚掌一赞道,“今日请世伯过来,其实是父王欲结纳世伯,侄儿不过穿针引线罢了!”
“燕王?”张信心中一惊,“他来了么?”
“父王现在身染微疾,下不了床,只得由我代为招待!”
听到朱棣不在,张信心下稍安,口气又硬了起来:“使长若要见我,直接相召便是,何必使这下三滥手段?”
“哈哈哈哈!”李让一阵大笑道,“世伯身负朝廷削燕重任,要灭我燕藩,又岂会独自进府见驾?”
张信浑身一震。他调任北平的真实目的,燕王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张信也是心中有数。但削燕毕竟还未实施,眼下双方都只是在暗中角力而已,现李让竟当着他的面毫无忌讳地直接说出,这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见张信目瞪口呆,李让从容一笑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父王是仰慕世伯英武,希望您能弃暗投明,入我燕藩帐下。事成之日,父王自不吝封爵之赏!”
“燕王要谋反了!”张信顷刻间便意识到这一点。对燕藩谋反,张信早有心理准备,他来北平就是防朱棣这一手的。可真当这一消息得到确认时,张信仍是震动不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世伯!”正当张信忐忑不安时,李让又说话了,“如今朝廷无道,齐、黄奸党横行,视藩王如仇寇,已弄得天怒人怨。父王乃众王之首,有大功于朝廷,仍免不了被猜忌,被削只在弹指之间。世伯为大明官员,食国家俸禄,岂能坐视奸党横行而置之不理?若能襄助父王,共扶朝纲,青史之上,世伯必万世留名!”
“藩王冤不冤干我屁事!”李让慷说得慨激昂,张信心中却冷笑不止。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岂会被一番空洞大道理唬倒?
不过李让接下来的话,却让张信心有所动:“如今皇上大兴文治,一意贬抑武人。方孝孺厉行改制,大提文官品级。朝堂之上,文官气焰大涨;各省三司衙门中,布政、按察二司也威势日隆,渐压都司,我大明武人之气运,已有重蹈旧宋覆辙之势。世伯亦是武将,岂能容忍我武人受此欺凌乎?望世伯三思!”
张信一阵默然。改制已经波及天下,且有逐渐深入之势,这些张信都看在眼里。作为武将,他当然不愿意文官崛起。何况张信不比谢贵,他算不上齐泰的心腹,这次调任北平,除了他能打仗外,不过是因为他与燕王没什么关系而已。所以即便削燕成功,他也不过是受次不大不小的奖赏罢了,不可能成为文官新贵的宠儿。既然改制对他有弊无利,那他内心当然不可能赞同。
可话虽如此,若要他仅此就去追随燕王也不可能。天下武官多得是,其中比他位高的少说也有一两百,那些五府都督和都指挥使们不去争闹,他一个从二品的都指挥佥事折腾个啥劲?何况谋反可不是好玩的,张信对改制再不满,也不敢随随便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
见张信不语,李让心想:终要给你来点厉害的才行!计议已定,李让冷笑一声道:“世伯,莫要怪侄儿贫嘴。您来北平也几个月了,北平诸卫想必也摸了个清楚。侄儿问您,这北平诸卫,您驾驭得了吗?您和谢贵想靠他们削燕,可他们靠得住么?”
张信心中一抖。李让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燕王在北平经营十余载,军中将士早就被他笼络得服服帖帖。就他这几个月的经历来看,北平诸卫明为谢贵和自己所掌,但暗地里仍是心向燕藩。命这帮丘八去擒燕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炸锅,对自己反戈一击?果真如此,那自己岂还有命在?
若一心剿燕,即便朝廷最后取胜,自己十有八九会在这伊始之战中被燕王抓去祭旗;而归附燕藩,与朝廷对抗,那虽说朝廷势大,但也总还有一线生机。稍加辨析,张信便不难想透这一层。
随燕王谋反!为朝廷殉节!摆在张信面前有两条路。在张信眼里,这两条路都是绝路,哪一条他都不想走。但问题是,他已没有别的选择。相比较下,随燕王谋反,生还的希望反而还大一些。终于,张信有些心动了。
“王爷要我做什么?”终于,张信咬着牙,艰难的憋出这么一句。
“蛰伏待机。时机一到,听从燕王号令举义!”眼下燕藩谋反尚在筹备中,李让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明确要求,此下只能含糊应对。反正只要张信肯上船就行,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张信的心猛得一揪。就在片刻前,他还是朝廷派来削燕的将军,而在现在,他却要不得不踏上贼船,与自己原先的敌人同流合污!谋反,这是多大的罪名!若是失败,自己将面临何其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张信觉得心里被针刺了般难受,同时又生出无限恐慌,刚刚强定下的些许决心,又有些犹豫起来。
张信抬起头看着李让,正巧李让也放眼望来。四目相对之下,张信心中骤然一凛。他忽然想到:李让今天讲了这么多,连燕藩谋反的老底都揭给了自己。此等情形下,自己若仍不归附,那还能顺顺当当的走出这扇铁门吗?想到这里,张信浑身一激灵,背后冷汗倏时冒了出来。
不管怎么样也得答应下来,先保住小命再说。片刻功夫,张信拿定了主意。他又故作犹豫一番,方一咬牙道:“也罢!我这条命就交给燕王了!上刀山下油锅,任凭王爷吩咐!”
“好!”李让大喜,“世伯果真豪杰,父王没看错人!”说完,他一拍手,对身后黑衣人道,“拿出来!”
黑衣人上前,将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盒子拿出。李让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把利剑。
“世伯!”李让托起剑,郑重道,“此乃宋初名将曹彬所佩之白虹剑,靖康时落入金人之手,后又收入元宫,元亡时由顺帝带入漠北。昔年父王讨伐乃尔不花,缴获此剑,一直视为重宝。今侄儿受父王之托,将它赠与世伯。以为‘宝剑配英雄’之意!”
张信降燕,本颇有些不情不愿。此时见燕王将如此重宝赠与己,他顿时大为激动,忙接下肃容道:“请世侄转告使长,信愿肝脑涂地,誓死报效……”
张信既降,李让自要将其释放。两人出得密室,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破败的大厅。李让指着前方一座老旧大门笑道:“从这里出去,便是方才的平章胡同!侄儿身份敏感,便不至大门口相送了!”说着,李让一声招呼,张信的四名亲兵便被带了过来。
“无须世侄挪步!”张信客气一声,便拱手告辞。方走两步,他忽又想到什么,忙回首问李让道,“世侄,我那个老马夫呢?他不也被你们抓了么?”
李让闻言,放声大笑道:“不劳世伯挂念了。此人乃我燕府家奴。当日世伯来北平,父王虑着您身边缺人照料,便特派他前来。因怕世伯不受,故命他伪作老卒投效。若有欺瞒之处,还请世伯勿怪!”说完,李让又是深深一揖。
张信脸上一片惨白,直过了好一阵方怔怔道:“燕王果然名不虚传!可笑我等米粒之珠,竟妄想与日月争辉,却不知一举一动,早在人掌握之中!实是惭愧无地!”说完,他又干笑一声,方踉踉跄跄去了。
三
金陵,紫禁城。
武英殿内,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位大臣眉头紧锁,脸上不约而同地挂满了忧虑。三人面前的殿内小丹墀上,建文也是一副愁眉不展之态,望着御案上的几道奏本沉吟不语。
“三位爱卿意下如何?”良久,建文终于发话了,“太祖小祥已过了十来日,燕藩三子的乞归奏本已上了两道;北平的四叔也上疏称病,乞子北归;再加上朝中勋戚现是舆情沸腾,物议汹汹,朕实无理由再扣三人不放了啊!”
“勋戚居心叵测,妄兴物议,可恶至极!”齐泰忿忿骂道。早在太祖小详之期届满之前,齐泰便为建文续扣高炽三人想好了办法——装聋作哑,对燕藩父子的乞求归奏本一律留中不发。如此,怎么着也能再拖一两个月。眼下针对燕藩的各项布置已将就绪。再过两个月,朝廷便可从容下旨削燕,到时候高炽等人再哭天喊地也是枉然了!可没曾想,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刚老实了没几天的勋戚们又出来搅局!而更让齐泰感到愤怒的是,除了为燕藩三子陈情外,勋戚们这次还趁势向黄子澄和自己发起了猛烈攻击!
“勋戚们之所以闹事,实与改制不无关联!”相对与齐泰的忿忿,方孝孺倒甚为冷静,“改制对勋戚利益触及颇多,他们心中自是不满,先前虽强行压制,但终不能让其心服。有燕藩在外掣肘,朝廷想再推进改制便会有所顾忌,此间关联,勋戚们必已摸得一清二楚。何况前些日湘王自焚,陛下名誉也多少有损,勋戚们择此时机发难,陛下纵是不肯,恐也不好拒绝。”
方孝孺侃侃而谈,建文连连点头。这正是他眼下的难处所在!
建文当然不愿放三子北归。若在先前,他想也不用想,敷衍拖延一番,继续将三人扣下便是。只是前些日湘王自焚,朝中舆论大哗,弄得建文十分被动。他自己也没料到削藩竟会削出个亲王自焚来。尽管为削藩大局着想,他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毕竟也落了个“残害亲族”的嫌疑。就在昨天,建文给吕太后请安时,母后还提起此事,暗劝建文不要太过,免得既伤了亲情,又落得个坏名声。
母后那边,建文还可以糊弄,而勋戚们的诘问就不好应付了。前日早朝,王宁便又跳了出来,当庭弹劾齐泰、黄子澄心怀异志,残害亲王,请建文严治其罪。王宁本就是个二杆子性格,此次改制也让身为后军都督的他很不高兴。高炽等人乞归的本子刚一陈上,王宁便又当起了扫路先锋。
右班一些勋戚早就存了生事儿的心,待见王宁出手,便一哄而上,目标均直指主持削藩的齐泰、黄子澄,将什么“逼死皇叔”、“构陷宗藩”之类罪名一股脑儿全扣到二人头上。众人之所以选择向齐、黄发难,除了孝孺如所说逼建文放燕藩三子北归,使燕藩这个外力得以伸展自如外,更重要的是,此二人虽非改制主谋,但亦乃建文股肱,他二人要倒了,文官声势便会大减,建文也丧失一翼;到时候再想办法整垮方孝孺,改制一事就付诸东流了。
“奸贼可恶!”齐泰又忍不住痛骂。其实削湘一事,虽由齐泰与黄子澄一手经办,但他二人也从没打算把湘王往死里整。可天晓得这湘王到底是胆小还是刚烈,居然一闻风声便来了个阖宫自焚,这下便把齐、黄搞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如今勋戚拿湘王说事,齐泰、黄子澄纵知他们摆明了是来惹事的,可也只能哑口无言,欲辩无词。只能背地里骂两句出气。
“恐不止闹事这么简单!”方孝孺冷冷道,“湘王之死已有一段日子,当初死讯入京时,也没见勋戚闹出这么大的名堂。怎么待到燕藩三子乞归,便成了满朝沸腾,非议四起?这其间缘由,岂不耐人寻味?”
孝孺说罢,建文忽然惊觉:“依孝直之意,此乃燕藩暗中操纵?”
“燕王推波助澜自是无疑。勋戚们甘愿为其张目也在情理之中。上次燕王进京,勋戚们便鼓噪而上,大肆攻讦陛下。臣事后想来,以当时勋戚声势之猛,若无事先预谋,仓促间恐难聚得如此之力,更难让众人如此齐心,能成此举必是蓄谋已久。此次勋戚选中燕藩诸子北归之时抬出湘王一事,并万众一心,将矛头对准尚礼与子澄,更显其早有预谋!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经手操办?”说到这里,孝孺一顿,再沉声道,“以二月燕王进京论,燕王纵然威望素著,与勋戚交结颇深,然其当时远在北平,正所谓鞭长莫及,进京前便亲自出面交结勋戚,更是绝无可能。而从其刚一进京,勋戚便闻风而动推想,这撺掇勾结,也不可能是其在进京以后才开始着手,必有人事先为其张罗。”
“不错!”黄子澄似也想明白什么,忙接着道,“此次之事,燕藩三子自留京以来,一直深居简出,少有与人接触。锦衣卫对他们日夜监视,也未曾发现什么异举!如此说来,此番勋戚躁动,也绝非由燕藩三子出面促成!”
“朝中有内奸!”一时间,君臣四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不错,没有事先的计划,勋戚们怎么可能如此齐心?其举动又怎么可能如此一致?而经分析,燕王父子不可能直接出面,那就是说,朝中必有人暗中为燕王张罗,帮燕王对付建文他们!
“此内奸必也是勋戚中人,否则不足以挑动成事!”方孝孺接着分析道。
“莫非是王宁?”建文君臣脑海中同时冒出王宁的名字。这两次勋戚生事,就数王宁闹得最欢,次次都充当出头鸟的角色。仅以表现看,王宁最有可能跟燕藩一条心。
不过很快,大家又觉得不太可能。王宁归心燕藩不假,可他这人是个标准的二杆子,逞能斗狠倒是在行,耍阴谋使手段并非他的长项。最重要的是,内奸通常都是躲在暗处煽风点火,有哪个会傻乎乎地把自己摆到台面上引人注目呢?
可若不是王宁,那是谁就更不好说了。燕王是太祖亲子,又当了十几年的亲王,朝中勋戚与其交好者数不胜数。亲近的如魏国公徐家,三兄弟都是燕王内弟;其他的像驸马都尉王宁、武定侯郭英都与其交情不错,甚至连建文认为最可靠的曹国公李景隆和驸马都尉梅殷,当年和燕王也都颇有交往。即便抛开勋戚不说,就是普通大臣,和燕王有过交结的也不在少数。如果仅凭与燕王有交情,便怀疑其是内奸的话,那朝堂上的右班大臣中有一大半都脱不开嫌疑。
“查!”齐泰呲着牙蹦出这么一句,“但凡为燕王张目的,一个一个往下查,直到找到那个为首者!”
“必须查!”黄子澄也恨恨地附和道,“若仅就是传个话透了消息倒也罢了。此人暗中挑拨离间,纠集勋戚向陛下逼宫,实是居心叵测,歹毒无比!不查个明白,朝廷难得安生!”
建文一阵苦笑。齐、黄之话倒是快意,但他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为燕王张目的人有多少?勋戚一大半都或多或少的参预其间,果真一查那还了得?眼下勋戚们已成了一堆干柴,自己再去惹他们,顷刻间就能激起熊熊烈火。
明查不行,暗访呢?思忖再三,建文仍摇了摇头。齐泰对勋戚这个圈子内的事或许不太了解,而他建文却是一清二楚。像鼓动舆论这种事,虽免不了得有心设计,但其实不需要太多组织。勋戚们早有滋事之心,缺的只是一个由头而已。这种情况下,蓄谋者只需在勋戚间聚会时,于酒酣耳热之际发发牢骚,并“不经意”地将使皇帝难堪的诸般小伎俩以“听闻”、“据说”为名头加以提及,顷刻间便能得到一帮酒徒们的共鸣。其后,这股子坏水便能一传十、十传百地迅速在整个勋戚圈子里流淌开来,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并在有王宁这种“挑事儿人”出头后被其他人望风跟进。搞清楚勋戚间这套“造谣滋事”的流程后,外人就会发现,要想查访始作俑者实是难于登天,就连勋戚自己对谁先倡议也是不甚了了。贸然暗访,不但无可能查出结果,反而会打草惊蛇,更让众勋戚感到愤怒和恐慌,进而引发更大的祸患!
“漫天撒网,必将激起祸端!盲目查访万万不可。”方孝孺也不认同齐泰和黄子澄的办法,紧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建议,“陛下可密谕曹国公,让他多加留意,待有了线索,再行查证不迟!”
“慢慢查访,那得查到什么时候?”齐泰忿忿道,“现在朝中勋戚吵翻了天,若再不寻出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燕藩三子又哪留得住?”
“齐大人说的有道理!”齐泰一说完,黄子澄也想到什么,忙对建文道,“眼下此奸鼓动勋戚,所图无非是为燕藩三子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反戈一击,索性大张旗鼓地搜寻内奸?只要缇骑大出,在京中造出声势,那勋戚们纵有不满,也是人人自危,奸贼本人必也会收敛起来。没了勋戚鼓噪,燕藩三子如何能回北平?只要能扣住燕藩三子,便叫勋戚们怨恨也是值得!”
“不错!绝不能让奸人得逞,扣住燕藩三子,朝廷便立于不败之地!”齐泰当即附和。他本就是个刚烈的人,黄子澄这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
方孝孺与齐、黄二卿各执一词,且各有道理,建文一下也没了主张。
“二位大人为何一定要扣燕藩三子?”就在建文犹豫间,方孝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方先生这是何意?”齐、黄万没料到方孝孺会有此问,一时惊讶不已,“燕藩三子在京,则燕王不敢谋反。这其间道理,难道方先生不知?”
“孝孺固知这些!”方孝孺目光炯炯道,“只是敢问二位,朝廷有何名目继续扣他们?”
“这……”齐泰和黄子澄一时哑了口。现在湘王自焚,他们两个负责削藩的大臣已饱受指责,若再强扣燕藩三子不放,那勋戚也必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到时候物议汹汹之下,皇上恐也招架不住,只能将他们两个罢官免职,以平物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