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黄子澄一阵默然。对于齐泰对李景隆的评价,他一向都颇不以为然。相反,他对李景隆颇为看好。在李景隆的取舍上,两人已争了好几次,一直没有结果,所以这二次北伐的主帅人选才会一直悬而未决。

正当黄子澄想着怎么回答时,齐泰又说话了:“当时不说话,最多让皇上稍稍不满。可若平燕所托非人,你我二人皆负陛下重托!此间轻重,子澄兄你怎会不明白?”

“怎会是所托非人!曹国公智勇双全,这可是太祖爷说的!”黄子澄眉头微微一皱。

“太祖也未必……”

“尚礼兄!”黄子澄一声长叹,将齐泰的话打断。望了望四周,见附近无人,黄子澄将身子往齐泰跟前凑了凑,低声道:“其实仆之所以违约进言,实也是情非得已之举。”

“情非得已?”齐泰一时迷惑不解,“这有什么情非得已的?”

黄子澄清了清嗓子道:“尚礼兄,且不说朝中再无比李景隆合适之人选。就以方才情形论,我们也必须把这北伐人选速定下来。先前皇上给咱们看的那道折子,你知道是谁写的么?”

“谁?”

“御史韩郁!他的笔迹我见过,虽然陛下将名字涂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韩郁?御史?”齐泰一愣。这韩郁他倒不太熟悉,但一听到建议罢兵的居然是文官,他仍感到有些惊讶。自建文登基以来,朝中文武对立十分严重,文官对削藩改制大都鼎力支持,就算偶有不同意见者,在这一片赞扬声中,也都选择缄默不言,以免惹得同僚公愤。这韩郁不仅是文官,还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他上这道罢兵疏就更不同寻常了。虽说御史乃言官,可畅所欲言,但要知道,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乃景清和练子宁,这二人可都是铁杆的剿燕派。在他们的地盘,还有人敢为藩王作仗马之鸣,这其间的意味令人发醒。

“尚礼兄可有明白?”见齐泰愣神,黄子澄又接着道,“文官言罢兵,已是反常,且这韩郁明知会引得景、练二公震怒,仍敢混淆是非,如此可知,左班之中,亦已有人心生惧意!”

“这有什么好怕的,找个理由将其黜出京城!”齐泰咬牙道。眼下的朝堂已闹得不可开交,光勋戚就够齐泰受的了,此时还有御史出来拆台,这如何不让他感到愤怒?

“恐怕没这么简单!”黄子澄缓缓道,“若这韩郁是利令智昏,受勋戚指示倒也罢了。但若不是,则情况不妙。朝中意见纷乱,本就对征伐大大不利,若再不能速定燕藩,恐怕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要与燕藩罢兵言和。果真如此,则大事坏矣!”

“可这与你刚才荐李景隆有什么关系?”齐泰仍疑惑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这皇上!”黄子澄一叹,又将声音压低几分道,“咱们这位皇上,实在是太无主见了些。本来仗一开打,朝廷便再无其他选择,可这韩郁一道上疏,便能让他心猿意马。这样下去,削藩大业必平添波折。”说到这里,黄子澄摇摇头道道:“皇上把奏本拿给我们,却又把韩郁名字涂去,以为保护,这本身就表明其心志不坚。待我二人劝得陛下回心转意后,他却仍不言上疏者为谁,甚至毫无惩戒之意。需知这韩郁奏疏,乃文官首次倡言罢兵,若不严惩,难免会引来更多后继者,使朝堂纷争更剧!由此可知,皇上内心其实仍有犹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齐泰一阵叹气。对于建文这种开始时一腔热情,一旦遇到些麻烦又手足无措的心性,他也是感到无可奈何。

“所以仆才要马上将北伐主帅人选提出来!”黄子澄终于说到了关键处,“王师遭此连番败绩,勋戚已是蠢蠢欲动,若左班中再有若干鼠辈倡言罢兵,则削藩大业更会骤生变数。主帅人选久久不能决,一则会拖延二次北伐日程,以致夜长梦多,给宵小可乘之机;二则亦会让陛下内心愈发动摇,倘若陛下因此更加认定剿燕困难重重,则难保不会受人蛊惑,做出追悔莫及之举。故唯有尽快选定主帅,使二次北伐之事一举落定。一旦木已成舟,那王宁辈纵有不满,亦不能再兴波澜。如此则朝局得稳,陛下心安,剿燕大业亦可如期进行,故仆才违反与尚礼兄之约,当即将曹国公提出。”说完这些,黄子澄又呵呵一笑道,“何况尚礼兄也明白,朝中诸将,无有比李景隆更有资格者。如此,再拖又有何益?”

黄子澄侃侃而谈,齐泰听得是哑口无言。过了良久,他方一长叹道:“也罢,你说的也是正理。值此之势,确保二次北伐顺利成行,方是头等大事。唉……”

见齐泰终被说服,子澄心中一喜。但见他又怅然一叹,子澄忙欲上前劝解。不过齐泰却摆了摆手将他止住,然后苦笑一声道:“仆只盼这次是看走了眼,曹国公莫要成了我大明的马服子就好!”

“马服子?赵括!”黄子澄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当下顿觉好笑:这怎么可能!不过待要再言,齐泰已自往前走了。黄子澄摇头一笑,忙加快脚步跟上。

“子澄先生慢走!”岐阳王府大门外,李景隆客客气气地向黄子澄拱手作别。

“唯望国公爷出师告捷,早日传得佳音!”黄子澄微笑着一边回话,一边又还了个礼,方跃身上马,告辞而去。

直待黄子澄的身影消失在街尽头,李景隆方意气风发地转身回府。

景隆刚回书房,李增枝便冒了出来。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桌前桌下,拿起个水汪汪的砀山梨一咬,方含糊不清地道:“哥哥,怎么样,我这次没说错吧!只要耿老头一败,这北伐大帅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李景隆微微一笑。当日与增枝的一番对话又映入他的脑海……

早在耿炳文北上不久,李增枝便撺掇着李景隆上书建文,催促耿炳文早日决战。一开始李景隆还大惑不解,毕竟此次北伐与他本人毫无关系,他实犯不着去管这茬。谁知李增枝当时便说:“观皇上心思,实欲速平燕藩。哥哥上疏催战,正合陛下心意。”

当时听完这句话,李景隆便毫不客气地驳道:“此次出战,本就甚为仓促,且兵马一时又难以大集,逼耿炳文速战,有失稳妥。纵能一时合陛下心意,但若一朝败绩,反会使皇上怨我冒失,此等话岂能乱讲?”

谁知景隆话音方落,增枝便嘻嘻一笑道:“哥哥错矣!王师共三十万,即便只算随耿帅北上的亦有十多万。燕藩才多少兵?总共不到五万!以数倍之兵伐燕,这一举成功本就是应有之义。若招败绩,那自然是他耿炳文无能,与哥哥之言何干?连皇上自己都认为平燕轻而易举,又岂会把战败的罪过归咎于哥哥?”说到这里,李增枝又幽幽道,“哥哥不是想北上伐燕,一战扬名么?这就是个大好时机。若耿炳文果真败了,那哥哥正好借此机会请战。若真拖到耿老头兵精粮足之时,燕庶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抵不住三十万大军四面合围啊!到时候耿炳文风风光光得胜还朝,那还有哥哥你什么事?”

李景隆心中一动。其实这次燕藩谋反的消息一传到京城,李景隆便跃跃欲试。虽然他贵为曹国公,但这个公爵却是靠世袭得来的。李景隆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头上这顶世家子的帽子一直耿耿于怀。他迫切希望像他父亲李文忠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让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而燕藩谋反,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燕王是天下藩王之首,骁勇善战闻于朝野,若能将他击败,自己必将威名远扬,成为新一代的大明名将。故而,皇上欲“剿燕”的意思方一透出,李景隆便慷慨上疏,并把黄子澄拉上帮腔,希望皇上任命自己为北伐主帅。谁知就在他志在必得之际,内廷却传来风声,皇上采纳了齐泰的推荐,将平燕的重任交给了耿炳文。

消息传来,李景隆大失所望。在他看来,燕王名头虽响,实力却弱,此次伐燕,即能借灭他扬名,又不会有失败的风险,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却不料被耿炳文给搅黄。无奈耿炳文是开国元勋,百战老将,资历、威望都在他这个二世勋臣之上,故而他虽然失望,却也无法可想。但李增枝的这番话,却让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若耿炳文失败,那按着顺序排下来,下一任的北伐主帅就必定是自己无疑了。虽然徐辉祖也颇有声望,但李景隆绝不相信建文会让他出征。

李景隆心中直痒痒。思忖一番,他又问增枝道:“可若耿炳文胜了呢?那我岂不空欢喜一场?”

李增枝噗嗤一笑道:“哥哥怎么糊涂了?他胜了你也不会损失什么啊!何况他果真得胜,您这番建言便显得有先见之明,皇上自然会更赏识您不是?”

李景隆恍然大悟。耿炳文败,他接任主帅;耿炳文胜,他讨建文欢心。算来算去,无论结果如何,他李景隆都稳赚不赔!想到这里,李景隆终于下定决心……

现在,结果终于揭晓,一切都不出增枝所料,耿炳文果然战败,皇上也果然没有将失败的责任归咎到速战方略上。而自己,也得偿所愿,成为新一任的平燕总兵官!

不过,也不是所有情况都与预想吻合。至少,李景隆之前绝没想到,耿炳文会败得这么惨!在他的事先设想中,耿炳文固然有可能失败,但以王师的绝对优势,就算要败,也不过小败个一两场而已。故而,李景隆还挖空心思地想了好些法子,争取到战事陷入僵持时说动建文,让自己出马。哪知不到一个月,耿炳文就两战两败,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连真定城都差点不保。当真定惨败的消息传回来,李景隆心中震惊不已——这燕王强得未免也有些离谱了吧?故而,当从黄子澄口中得到自己将接任主帅时,李景隆虽然兴奋,但心中也隐隐产生这样的感觉——自己会不会是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时再想起来,李景隆愈发觉得不无可能,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虑。

似乎看出了李景隆的犹疑,李增枝大大咧咧的一笑道:“哥哥担忧什么?莫不是怕北兵凶悍?”

被增枝说中心事,李景隆脸上顿时一红,不过他仍点头道:“不错。燕藩三五万兵,却在一月内折了耿炳文十万军马,这着实出乎我所料!”

李增枝一哂道:“此乃耿老头年老胆怯、进退失据所致,这在朝廷上下已有公论!”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哥哥也不必担心。燕藩再厉害又如何,顶多不过三府之地,五万之众。何况经此惨败,朝廷再次北伐时,调拨的兵马必然较上次大大增加。再说了,有耿炳文这个前车之鉴在,皇上虽不会认为燕藩难破,但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整天就想着灭此朝食了吧?哥哥大可以稳扎稳打,待王师齐聚,再挥师进军。到时候大军齐出,燕庶人纵骁勇盖世,也是回天无力!”

“说得好!”李增枝的分析鞭辟入里,李景隆听在耳中,直是暗暗喝彩,待他说完,景隆心中的忧虑也扫的一干二净。安心之余,联想到上次增枝建议自己上疏,李景隆忽然心思一转:这弟弟怎么突然开窍了?以前可从没见他有这番见识啊?

李增枝却没注意到李景隆的心思。此时他已把手上那个砀山梨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之下,他咂了咂嘴,又从托盘中拿了一个梨,方对李景隆暧昧地笑道:“弟弟这么点见识,已全跟哥哥说了。今晚弟弟在外面还有些事,就不回府中了。”说完,他便起身往外走。

李景隆一笑。他太了解这弟弟了。只要增枝说外宿不归,那一定又是被哪家青楼的花魁给迷上,要去借宿销魂了。虽说李家乃名门望族,但李景隆早年也是游戏花丛之人,现虽改邪归正,但对增枝的这点子癖好倒也不反感,只要他留心些,别被御史们逮到就行。端起茶抿了一口,李景隆顿把方才对增枝的那点子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他马上就要领兵出征,这其间要想的事太多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开始考虑明日面圣奏对之事时,李增枝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说哥哥,你可千万别忘了,咱们可是有约定的。只要你当上了总兵,这参将的位置可一定要给我留一个哦!”原来李增枝也瞄上了燕藩这块“肥肉”,想借着平燕这阵东风立万扬名!

“忘不了!你就放心吧!”李景隆又好气又好笑地挥挥手道,“去寻你的乐子,莫再来烦我!”

“方才还认真的跟听曲似的,这半会儿过去就嫌我烦了!”李增枝老大不满地咕哝一句,旋又猴急样儿的一溜烟儿去了。

第二日早朝罢,李景隆被建文召至武英殿问对。殿上,景隆慷慨请命。建文大喜,当场下诏,命李景隆佩征虏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平燕军事。五日后,李景隆在三山门外誓师,建文亲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在皇帝的殷切期盼之下,李景隆气宇轩昂地登船渡江,向北平方向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进入九月,幽燕大地寒意渐浓。在稍显凛冽的朔风中,刚刚取得真定大捷的军士们又开始投入紧张的备战当中。京师已传来消息,朝廷的第二任平燕总兵官、曹国公李景隆已渡江北上,正率大军往河北赶来。过不了多久,下一场大战即将拉开。

不过与外面的紧张气氛相对,此刻燕府内苑的燕王寝宫中倒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朱棣、徐王妃以下、高炽、高煦、高遂三兄弟,永安、永平两郡主及他们的仪宾袁容、李让正难得聚在一起,一叙天伦。既是家宴,“做客”北平的徐妙锦也理所当然的出席。眼下她正坐在大姐徐仪华的身旁,一脸兴奋地听朱高煦眉飞色舞地讲述真定大战前后经过。

“那宁忠真是个草包,堂堂一个副总兵,身边光亲兵就有大几百,我身后才十来铁骑。一打照面,他不组织迎击也就罢了,竟然隔着老远就落荒而逃。他一逃,南军左翼就炸开了锅,咱们再趁势追杀,顿时南军大乱,耿老头在中军看着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结果他跑了不到一里,前面的路就被溃散的手下堵住,我纵马追上,一枪便把他的金盔挑于马下,这位大老爷就成了我的俘虏……”这次真定大战,高煦立了大功,亲手擒下左副将宁忠不说,追击南军也是收获颇丰。南军溃逃时共损失了近一万五千人马,其中近半都是在高煦主攻的左翼折的。而且正因为高煦的勇猛,间接使耿炳文的中军也乱了阵脚,从而造成最后的总崩溃。经此一仗,朱棣对高煦更是刮目相看,好几次当着众人的面直称“此子像我”,这使得次子出身的他在世子高炽面前更加趾高气扬。

高煦讲得兴高采烈,妙锦听着直拍手:“咿呀,那你可就太厉害了。那宁大叔我在京城时见过,一脸大胡子,好威武咧!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你给擒了!对了,你没有伤他吧?宁大叔人还是蛮不错的,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依!”

“没有!”高煦得意地一摆手道,“他头盔一丢,魂都吓没了,立刻从马上摔了下来,当下就被我叫人绑了。我还要去追那些溃兵,才没功夫理会他咧。”

“那就好!”虽然早已知道宁忠现在正安然无恙地被软禁在北平城内,但听得高煦这番话,妙锦仍长出了口气。这次真定大战,朱棣靠她的情报逼南军出城,继而获此大胜,回城后他好好地夸了妙锦一番,让这小妮子颇为得意。不过眼见与自己年纪仿佛的高煦在战场上驰骋纵横,自己却只能猫在燕王府内无所事事,这让她得意之余又颇有些郁闷。想到这里,她又转而对朱棣嘟着嘴道:“大姐夫,你说过要让我见识刀兵的,可我来北平这么久,莫说上阵了,连个狼烟都没见着。你赶紧去找几支南军打上两回,顺道把我带上,这次我定也要沙场扬威!”

妙锦话音一落,徐王妃忙道:“妹子不可胡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方用之。你姐夫奉天靖难,其意是为清除奸佞,扶正朝纲,又岂是为了炫耀武功?南军与我燕军一样,都是大明军士,同为袍泽,自相残杀本就是迫不得已,岂能无事生非?你女儿家的,切不可以此为念!”

其实妙锦不过是好事的心性,对沙场之凶险血腥根本毫无概念。徐王妃把大道理一说,她虽心有不甘,但也只有悻悻然罢了。

不过妙锦虽不再说,朱棣却是淡淡道:“其实这次妹子想不历刀兵恐也不行了。今晨接报,李九江昨日已进德州,王师也将渐次抵达,以朝廷此次北伐之声势看,北平遭刀兵之险恐难避免!”九江是李景隆的小名,以前朱元璋总以此呼之。不过此刻朱棣说来,自然就带着几分讥讽之意了。

“哦?”朱棣话音方落,在场诸人顿时紧张起来。没想到李景隆居然来得这么快!本来,按照众人预计,这位新任平燕总兵官至少也应在六七日后才能抵达德州。

“他是迫不及待,想借本王之头成就他的威名!”朱棣哼哼一笑,语气中带着嘲讽。说完这些,他又望着妙锦不无歉意地道:“本已盘算好,赶在南军北上之前送你南下,但景隆气势汹汹,甫一抵达,便广派哨骑,以防我燕军奸细。这时再送妹子回去,路上风险恐就大了!”

“我才不要南下呢!”妙锦头一扬道,“我就呆在北平,和大姐夫……还有大姐一同进退!”

朱棣瞄了妙锦一眼,没有说话。这时高炽出声道:“只是不知朝廷这次又派多少人马!”

“五十万!”朱棣淡淡道。

“五十万……”在场众人皆吸了口凉气,高炽的脸立马变得有些发白,半晌方呐呐道,“今我燕藩兵不过六万,敌八倍于我,这强弱之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个鸟!”高煦鄙夷地望了望高炽,不屑地道,“上个月不也说三十万么,照样被咱们打了个稀里哗啦!这次五十万来,咱照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恩,煦儿说的是!”朱棣点点头。高煦的勇气让他十分赞赏,倒是高炽,方才那一番气虚让朱棣稍有些不满。想了一想,朱棣道,“其实和上个月一样,这五十万亦不过是个虚数。其中包括真定十万人马,皆为新败之兵;大宁、大同的十万亦仍不能尽出;其余辽东吴高四五万、河间徐凯四万,皆非强兵;九江之主力,是此次随其北上的二十余万兵马。”说到这里,朱棣话锋一转,皱眉道,“不过这二十万绝非当初耿炳文手下可比。据说皇上下了血本,京中四十八卫,除上十二卫天子亲军外,其余三十六卫大半征发。故此次随李景隆北上大军中,光京卫便有十四万之多。”

当朱棣把敌情道毕,这一回莫说高炽,就连高煦脸上也沉重起来。京卫是大明的禁军,战力虽不能和历经百战的燕军相比,但也是天下强兵。十四万京卫,仅这支部队的实力就十分惊人!想到这里,众人一时均眉头紧锁。过了半晌,李让才面带隐忧道:“仅此十四万京卫,其整体战力便不在我六万燕军健儿之下,再加上其余各路南军,朝廷此次北伐实力可谓惊人。且有真定前车之鉴在,李景隆也未必会再冒然出击。若其在德州不出,蓄养实力,那这么拖延下去,不光真定败兵的士气可以恢复,就是大宁和大同之兵,也总有整肃完毕的时候。一旦南军各部军势齐振,我燕藩局势恐就危在旦夕!”

“趁他们立足未稳,直接去打德州。只要能拿下德州,杀了李景隆,那其余的南军还不都是小菜一碟?”朱高煦跃跃欲试地道。

“煦儿勇气可嘉,但此时非攻德州之机!”朱棣仍是淡淡的语气,“虽说南军尚未全军抵达,但眼下德州之兵亦已是十万有余!以京卫之能,绝非我军轻易可胜!且李九江初来乍到,必然会选择坚守不出。德州乃兵家重地,墙高池深,且我燕军又不善攻城,以三四万人马攻敌十万众据守之城,绝无得胜之可能!到时候攻城不成,反堕了我军锐气,实是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难道坐等他们来攻?”这一下轮到妙锦急了。她虽不懂军事,但也明白若果真让五十万南军围攻北平,那以燕藩实力决计是敌不过的!

见妙锦发问,朱棣只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却另起话题说道:“本王决议后日誓师东征,救援永平,讨伐吴高!”

“啊!”朱棣话一出口,高炽他们皆面露惊色。原来真定大败后,耿炳文生怕朱棣趁机图谋冀南,便急令镇守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以迫使燕军回兵。而当朱棣回北平之初,众将也劝他趁南军大败之机一鼓作气,将吴高歼灭在永平城下,至不济也要把他撵回山海关。对此,朱棣却一笑置之,竟任由吴高围攻永平府,自己却只顾在北平休养,竟是一个兵也不出。而如今,李景隆已至德州,河北局势再次紧张起来。值此之时,朱棣却说要出兵援救永平,这自然大大出乎众人所料。燕藩总兵力六万,北平城内不过四万余。若要短时间内击败吴高,朱棣怎么着也得带走三万兵。那这样一来,北平就只剩下万余人马了。尽管德州南军尚未齐聚,但毕竟也已有十万出头,再加上真定十万人,眼下李景隆可以马上调动的兵马就达二十万!虽说李景隆不见得敢贸然出兵,可若得知燕军东征的消息,那他也未必就不会见机起意,趁机攻打北平!北平是大城,就算墙高池深,可仅凭万余人马,又怎么挡得住南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见众儿臣起身要劝,朱棣忽的一摆手道:“本王心意已定,尔等勿要多言!”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道,“至于原因,到时候尔等便知!”

见朱棣这么说,众人虽然不解,但也只好把一肚子疑惑埋进肚子里。毕竟朱棣敢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于父王的韬略,一众子婿皆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应付完众子婿,朱棣又扭头对妙锦笑道:“妹子这段时间就安心待在北平,待李九江果真来攻,自有一番对决供你观赏!不过你可不准上墙,到时候陪着你大姐坐镇王府便是!”

朱棣这话一出口,高炽他们听了更是疑惑:“既然父王明知李景隆会来攻北平,却如何还敢东征永平,却留这么一座空城出来?”

妙锦则没高炽他们想的那么多。他见此番出征没自己的份,一张嘴立时噘的老高,刚要再言,房门忽然被打开,黄俨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

“王爷,遵您吩咐,道衍师傅、金先生,还有朱能、张玉两位将军都已到东殿等候!”

“哦!”朱棣应了一声,随即扶椅起身,对徐仪华一笑道,“今日之宴甚欢,待破李景隆后,我一家人再行欢聚!”说完,他又转而对一众子婿道,“尔等也跟过来,为父有话交待!”说完,便昂首出门,乘舆向东殿行去。高炽、袁容等五个子婿忙也跟上。

朱棣既走,徐仪华便携着永安、永平两郡主及妙锦回宫。走在路上,妙锦回忆着朱棣席间的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姐夫怎么对南军了解的这么清楚?别处倒也罢了,这京卫调动,他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对其了如直掌!这也未免太离奇了吧!想到这里,妙锦颇为奇怪地喃喃自问道:“大姐夫是怎么知道南军那些布置的啊?”

听得妙锦疑惑,永安、永平二人一副不明就里之状,而徐仪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德州,征虏大将军行辕。

此刻,新任平燕总兵官、太子太傅、曹国公李景隆正召集文武部属,举行二次北伐的第一次正式军议。

将德州作为此次北伐的大营,这个建议是由黄子澄首先提出来的。耿炳文兵败后,保定归附燕藩,这便在北平与真定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使原先的北伐根据地真定的地位大大降低。德州虽位于山东境内,但它紧挨着北平省,与北平府之间仅隔着一个仍由朝廷控制的河间府。从德州发兵,南军可毫无阻碍地直抵北平城下。且较之真定,江南向德州转运粮饷也更为方便。有这么几层因素,黄子澄的建议甫一提出,就取得了李景隆、齐泰乃至建文的支持,德州大营的地位由此确定下来。

在没当上总兵之前,李景隆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可一朝就任并开始署事,他便发现这个兵主其实并不那么好当。就在昨天,北平细作传来消息,三万燕军已于五日前兵出东直门,向永平方向开去。

得知燕军东征,李景隆一时犯了迷糊:毕竟自己已抵达德州,北平南面的王师也形成大军压境之势。在这种时候,朱棣却不顾北平安危,悍然挥师向东,去救一个远在四五百里之外的永平,这样的用兵让李景隆百思不得其解。三万燕军出征,那北平就只剩下万余人马了,他朱棣就不怕自己趁虚而入,直接捣了他的老巢?满腹疑惑之下,李景隆决定将文武僚属聚到一起,共同研判燕军此举的用意,这便有了今日的军议。

“兵主,还等什么,燕庶人引兵东出,北平城内空虚,此时正应一鼓作气,挥师北上,夺取北平。若再拖延,待燕军回师,可就来不及了!”军议一开始,都督佥事瞿能便出班叫道。瞿能是洪武朝老将,袭父职任四川都指挥使。在川期间,他曾随凉国公蓝玉讨伐西番,后又多年与番人作战,屡立功勋。朱棣反后,建文升他为都督佥事,将他召到京师,预备北伐使用。此次景隆北上,他便以参将身份随军出征。

瞿能声如洪钟,一副慷慨激昂状,几个热血将军听了杀气大涨。也纷纷上前请战。

李景隆沉思一番道:“话虽如此,但燕庶人非等闲之辈,其冒然向东,其中有阴谋亦未可知!”

“管他什么阴谋!”李景隆话音方落,瞿能之子瞿义接过话头道,“眼下德州大营已有十万大军,再加上真定十万,河间四万,仅此我王师便有二十四万之众,是北兵总数的四倍。只要兵主一声令下,三地大军齐出,聚于北平城下,燕庶人纵有再大本领,也回天无术!”

瞿义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个大嗓门、直肠子,且其年轻气盛,反驳李景隆的意见时更是毫无顾忌地大呼小叫,唾沫横飞,一副不容置疑之态,让作为主帅的李景隆很有些不爽。

“真定乃新败之兵,河间士卒战力孱弱,此皆不足为凭!”李景隆冷冷道。

“真定之败已过一月,且其大部犹存,岂是不足为凭?何况德州十万大军,仅京卫就八万有余。再加上永平城下的三万辽东军,我军实力远超北兵,正可趁机进击,一举建功!”瞿义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景隆的不快,仍一副昂扬之态。

“京卫初到德州,恐水土不服!”李景隆再道。

“属下连日巡视各营,见大部分军士康健如初!并无水土不服之状!”瞿义毫不客气地将李景隆的话驳回。说到这里,瞿义忽然又一哼道:“兵主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难道没有去营中瞧瞧么?”

李景隆脸色一变,一对剑眉立时竖了起来。如果说一开始,他与瞿家父子还只是对军略的争执的话,到现在为止,瞿能父子的这一连串针锋相对,尤其是瞿义最后的这句话,已让李景隆感受到了轻蔑!

其实李景隆的这种想法不是这时才有的。昨天燕军东征的消息一传到,瞿能便跑到帅府请战。当时李景隆正惊疑间,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着待众人商议后再做决定。李景隆的这种态度惹得瞿能很不满意,并直言此举乃延误战机。今天军议,瞿能父子又是一副咄咄逼人之态,大有非出兵不可的架势,这让李景隆很是恼火,他隐隐觉得,这瞿能父子其实瞧不起自己。

李景隆产生这种感觉也是事出有因。他虽是堂堂征虏大将军,平燕总兵官,但论年龄不过三十多岁,以往虽有练兵经历,但出兵放马却是头一回。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算有着公爵高位,但在讲究军功和资历的军队中,实也无多高威望可言。对此,李景隆不是不清楚,不过他素来心高气傲,自诩名将之资,又岂能忍受下属的轻慢?瞿能父子的这番鲁莽,在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而他二人本身的身份,更让李景隆觉得他是有意为之!

此次北伐,南军出征将领众多。在这些人中,李景隆内心亲近,认为可以倚重的其实是两种人:首先便是自己的父亲——岐阳王李文忠的旧属。李文忠在洪武朝时屡立大功,官至大都督府元帅,在军中威望甚高,且其为人宽和,善于治军,深受属下爱戴。像随军的副总兵胡观、参将盛庸等人,当年都受过李文忠的恩惠。有李文忠的面子在,他们对李景隆的主帅身份还是很尊重的。除李文忠旧部外,仍支持李景隆的就是勋将。李景隆在勋戚中人缘不错,此次剿燕,勋臣也多有参战,像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真定的安陆侯吴杰,以及眼下就在德州的越雋侯俞渊,在京中时都与李景隆私交甚笃。这些人物,虽不谈不上多么尊重李景隆,但因着彼此间的私谊,对他也都还服从。

瞿能父子则不同,他们既非李文忠旧部,也非五府的勋戚,往日与李景隆毫无交结,这样一个外系将领,肆无忌惮地对主帅指手画脚,李景隆不能不感到愤怒!

不过李景隆最终忍了下来。毕竟他是主帅,面子上的气度还是要讲的,他不想因此给人留下“气量狭小”的印象。念及于此,景隆强捺怒气,阴沉着脸道:“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今敌情未明,我军贸然出击,倘有错失奈何?真定之败,时过未久,岂能不引以为鉴?”

李景隆想让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家伙赶快闭嘴,无奈瞿义是个一勇之父,毫无心机,方才又和李景隆争得兴起,且他也确实不太看得上这位从没历过战争却统率数十万大军的二世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显神色不豫,他却恍然未觉,反而头一扬,竟带几分教训的语气道:“两军对阵,形势千变万化,为主将者要善于临机应变,如此方能破敌!拘泥于兵书所言,不能变通,那与纸上谈兵的赵括又有何异!”

“混账!”瞿义话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骂!在出师北上前,黄子澄就曾与他谈过几次,其间也提到过莫蹈赵括覆辙之类的话。当然,黄子澄说时,也带着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设身处境的一想,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只不过面对的是黄子澄,他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一个自己的下属却也拿赵括出来暗讽自己,且还当着满厅文武的面,这叫李景隆如何忍得?想到这里,景隆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拍案而起!

李景隆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瞿义,眸子中似要喷出火来。可怜瞿义对即将到来的大祸浑然未觉,仍丝毫不惧的傲然而立。

瞿义愣头青一个,瞿能却感到不妙。看着李景隆略显扭曲的脸庞,瞿能忽然心念一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顿时露出一股惊恐的神色。

“请天子钺!”就在瞿能欲出言请饶时,李景隆口中一声大喝,身旁侍立的亲兵应诺一声,随即转身向后堂走去。

“啊……”直到这时,在瞿、李二人唇枪舌剑时一直不敢说话的帐下臣属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堂内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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