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李增枝勃然大怒道,“难不成任由北兵嚣张?管不了这么多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马上令强臂力士放箭!”
“是!”旗官无可奈何地答应一声,正要下令打旗语,李增枝突然又道:“尔再派人去跟杨思美说,让他带三百亲兵到濠前,但凡有退缩不战者,立斩不饶!”杨思美就是当初被妙锦当街抽鞭子的岐阳王府管家,这次李氏兄弟北伐,他作为家将被带了出来,充任增枝的亲兵统领。
旗官一愣,犹豫半晌方小心道:“将军,这北平是坚城,守军又有死战之心,要攻下恐非一日之功。自古攻城最难,多需反复拉锯,眼下才攻了四五日,没必要将弟兄们逼得太紧吧?”
“尔懂个屁!”李增枝怒道,“我在兵主面前打了保票,三日内必破北平。今天已是第五日,咱们却还在城外头!如今好不容易填平了城壕,要再不能破城,我有何面目去见兵主?无论如何,北平今天一定要破!”
李增枝心急也是有原因的。确认燕军主力已北上大宁后,李景隆大起德州、真定等地兵马,凑了整整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地来攻北平,想着趁虚而入,一战捣毁燕藩老巢。李增枝也是信心百倍,认为打个近似空城的北平实是易如反掌,故向景隆请缨出战,力争将首破北平的大功收入囊中。
亲弟弟要立功,李景隆自然是尽力成全,并想方设法为他提供便利。按事先部署,南军同时对北平大小十几个城门开展猛攻。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南军人多,而北平城内的兵又少得可怜,四面开花之下,朱高炽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免会有疏漏。战前,为了确保李增枝能取得破北平的首攻,李景隆便在兵力配置上对弟弟大加关照。因北平各门已被堵死。三十万南军中,抛去骑兵、炮手和护营士卒,只有二十二三万步卒可直接用以攻城,而负责主攻丽正门的李增枝就得到了六万人马,占攻城兵力的近三成!而且,这六万人,清一色的是精锐的京卫!这样显而易见的偏袒,其他将领看在眼里,自然少不了有怨言,只不过不敢明言罢了。李增枝得了便宜,也想着要凭这支精兵一举破城。可几天打下来,丽正门屹立不动,自己却折了好几千口子,损伤居各部之首!面对这样的惨重伤亡,李增枝心中窝火不已。尤其是他手下兵力既多且精,打出这样的战绩就更显得扎眼。为了挽回面子,李增枝下定决心,今日一战必须破城!而且,李增枝心中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万一被别的将军抢先破城,那打北平的首功也就只有拱手让人了。正是有了这个念想,此时攻势方受小挫,他便生了暴躁之心。
见主将发怒,旗官不敢再言,赶紧下去传令。看着丽正门上迎风飘扬的“朱”字大旗,李增枝恨恨道:“待老子进了城,定要把朱高炽这死胖子丢进锅里榨出油来!”
李增枝的发狠短期内起到了效果。南军弓手得令,纷纷在百步外放箭,箭雨远远袭来,到城头时已没多少力道,对披甲的军士难以造成损伤,但那些没有披甲的北平青壮却是挡不住的。很快,一些青壮中箭倒地。高炽见状,忙叫道:“无甲垛卒挂上悬帘!安上悬户!”
青壮们得令,忙将准备好的毡毯、被褥用水浸湿,然后将毡、被两端用绳子系在各垛口处事先安置好的一个木架上;而另一些将士则把浸湿的毡、被覆到一块木板或门板上,然后将其撑到垛口处,仅留一丝缝隙。这种悬帘和悬户既可抵挡敌军射来的箭矢,又不至于挡住守城军士的视线。而那些披甲的军士则仍拿起弓弩和砖石,对准攀越羊马墙的南军士卒奋力攻击。
不过披甲军士有限。随着南军越壕的人越来越多,羊马墙也陆续被翻越。终于,已有大批军士进入羊马墙内。而在远处,南军的火炮也重新开火,压制住各处敌台,阻止台上守军攻击聚集在城墙根死角下准备攀城的兵士。
在一片欢呼声中,云梯、飞梯、钩梯等攀城器械也运到了墙角下。南军将士蜂拥而上,架起梯子开始搭城。
梯子刚搭上城头的垛口,忽然上空传来一阵竹竿崩裂的声音。将士们下意识地仰头一望,只见一堆东西猛地砸了下来。
“啊!”
“哎呀……”
“娘啊,我的眼被烧了……”
一片哀号声响起,一群南军将士发疯似的满地乱滚,先前尚在架梯的一个半大小伙先是疾声厉嚎,最后忍耐不住,竟伸出两只手指,直直往自己眼眶中戳去。众人满脸惊恐的退后,只见他满脸污血,刚从眼眶中拿出的手指上竟捏着两颗血肉模糊的眼珠!
“浮篱!”
“城头有浮篱,架梯的当心!”
墙下的南军大声惊呼。原来在昨天晚上,顾成让高炽带人忙活了一夜,在北平城墙上的各垛口处都设置了浮篱。这种浮篱,便是将一块块的竹篱捆于向城垛外伸出的两根竹竿上,再在上面压上砖石和石灰。南军的梯子要想搭城,就必须先搭在浮篱上,竹篱和竹竿哪能承受这些云梯和飞梯的重量,故当然是一搭即垮,到时候上面的砖石和石灰便纷纷下塌,城下搭梯的军士便倒了霉!
“烧得好!”
“烧你个狗娘养的!”
“烧俩眼珠子就叫唤?改天烧你俩屌蛋子喂你婆娘!”见城下南军哭爹叫娘,城头燕军却大声笑骂。
与将士们兴高采烈不同,高炽的脸色却有些发白。这位燕世子一向敦儒修文,虽说因形势所逼不得不上战场,这几日也颇经历了一些厮杀,但像今日这般凶残还是头一回见。方才城下那个没了眼珠的小卒狂叫着四处乱奔,那凄厉的叫声让高炽不寒而栗,顿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世子,生死皆是命数。战场之上,切勿为此不忍!”顾成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炽一怔,随即向顾成投去感激的目光。
高炽现在对顾成佩服得是五体投地。袭取大宁前,朱棣郑重其事地委托顾成与道衍一道,协助高炽镇守北平。起先,高炽对此还不以为然:一个败军之将,又非燕藩旧部,值得父王如此信任么?他又怎能与道衍师傅相提并论?可当北平防御战开始后,高炽立马见识到了顾成的本领:这位老将军久经沙场,对军事可谓精通到了骨子里。开战前的军议上,留守诸将面对十倍于己的南军,均是一筹莫展,唯顾成慷慨陈词,一述应对之法,且说得头头是道。高炽一喜之下,这才倚其为腹心。几日来,李景隆以二十万之众连番围攻,就愣打不下三万杂牌军把守的北平,这与顾成谋划得当有着莫大的关系。就拿刚才那浮篱来说,前几日仗打下来,因着敌方炮火猛烈,墙上原先设好的浮篱折损大半,而南军多是在攀城前就已退兵,高炽便觉得浮篱暂时还派不上用场,也懒得再行修补,可顾成却坚持要一夜修好,当时自己还觉得是多此一举,没想到今天果然就碰到南军越壕搭城,顿时发挥了作用。从这样一件小事,便知顾成之能耐!而最难得的是,顾成还懂分寸、知进退。他知自己非燕藩旧将,故每次军议,他只提建议,绝不插手具体事宜;战场上也只站在高炽身旁出谋划策,统兵应战都是由北平诸将去办。这样一来,众人对他也无话可说,并连带对朱棣坚持重用顾成的远见卓识也佩服不已。
“南军又上来啦!”王景弘一声大喊,高炽忙从悬眼望去,只见经过一番慌乱,墙角下的南军将士已逐渐恢复秩序,并开始重新组织攀城。浮篱毕竟只能用一次,现在城垛前已无工事,想阻挡南军攻势,就只有守军亲自上阵了。
一架飞梯搭起,南军将士举着盾牌,沿阶梯依次攀城。城头军士搬来一杆撞杆,众人齐声发喊,猛推向前,把飞梯推了出去,梯上军士连声惊呼,随飞梯直落于地,顿时粉身碎骨。
但南军众多,很快,相继又有三十余架登城梯架起。与此同时,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将城头守军压制住,城下军士则抓住时机赶紧登城。眼见攀城南军越来越多,滚木、礌石也渐不敷使用,高炽脸上有些发白。若让南军登上城墙,那以守军实力,是无论如何也肉搏不过的。心念一动,高炽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身胖体虚,亲自上阵血战肯定不行。高炽此时心中所想,便是万一城破,便拔剑自刎,宁死也不能受李氏兄弟羞辱。
高炽心乱如麻,顾成可没那多功夫。此时形势危急,也容不得他先给高炽建议,再由这位世子发号施令了。眼见一名南军的手已够上跺墙,顾成拔刀上前,一刀将其手指斩断。只听得一声厉嚎,这名南军顿时摔落气绝。
“快,投粪炮罐!”顾成刀一横,大声下达了命令。城头军士听令,忙将放在墙角的陶罐举起,对准附近梯上的军士狠狠砸去。
“蹦,蹦……”接连的撞击声响起,粪炮罐准确的命中了攀城的士卒。这种陶罐里装满了熬得半干不稀的人粪、石灰、皂角粉和砒霜,人一沾上皮肤立刻开始溃烂。果然,没多久,墙外边传来痛苦的叫声。粪炮罐的好处便是方便使用,准头也强。而且只要砸中爬在前面的人,罐子一碎,那跟随在其下头的攀附兵士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些秽物,一个罐子能伤一群敌人。经过守军的这番猛掷,各梯上的南军大半都被打中跌落,城头的压力暂时得到缓解。
“把石灰和糠粃都撒下去,快!”顾成继续大喝。
守军们两人一组,将一个个鼓鼓的布袋搬到垛墙上用刀划开,然后倒翻着把四角一提,整袋整袋的石灰和糠粃飞落而下。城墙根下挤满了准备攀城的南军将士,见状四散欲躲,但人太多,一时又挤不开,只得赶紧把眼闭上,以免被灼伤眼睛。顾成快跑到一盆烧得滚烫的沸水旁,拿起两块湿布垫住手,端起便冲到垛墙处往外一泼,其他兵士见状亦纷纷效仿,顿时墙下又传出大片的哭爹喊娘声。
“把梯子都给老子烧了!”做完这一切,顾成冷冷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燕军将士将沸油浇到尚搭在墙上的各式登城梯上,再将其点燃,伴随着熊熊烈焰,三十余架登城梯化为灰烬。紧接着,趁着城下南军混乱的当口,燕军连发火箭,将南军刚刚搭起来的几座望楼也给烧了个尽。
城外,李增枝望着滚滚升起的浓烟,当场气得七窍生烟。北平城墙高达三丈有余,一般的登城梯根本够不着。朱高炽为坚守北平,赶在南军杀至之前将城外民居树木一焚而尽。这座望楼和三十几架登城梯是他专门命人将旧器械拆了建的,不想如今却灰飞烟灭!没了这些登城梯,至少三五天内是无可能再攻北平了。
“给老子打炮子,狠狠地打!”气愤之下,李增枝厉声尖叫。
“将军,打不得了。今天炮打得太多,炮筒都已滚烫了!”旗官看着李增枝得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那尔说该怎么办?”李增枝猛扭过头,气急败坏地对旗官叫道。
“将军,要不先退……退兵吧!”望着李增枝狰狞的脸,旗官心惊胆颤地道,“看样子,登城梯也没剩下几架,望楼也被焚了。眼下弟兄们攻不上去,只能先退回来。还请将军下令,把亲兵们调回来,不然弟兄们进退不得,是要出乱子的!”
“狗屁的乱子!”李增枝咬牙骂道,“这么多兵攻城,结果连城墙都没上就被打回来,还有脸生乱?什么狗屁京卫,连给鞑子当马夫都不配!”
“嗡……”李增枝话音方落,四周便炸开了锅。丽正门外的这支兵马都出自京卫,连他本人的亲兵,除了几十个李家家丁外,其余都是从京卫中甄选的。李增枝这么一骂,无疑将他们都侮辱了个遍。李增枝四周一望,几个偏将都满脸愤怒地望着自己,连其他的普通将士也都是眼中冒火。
李增枝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心中顿时后悔不迭——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靠这支人马打仗的,这要是传开了,以后他还怎么驾驭部属?正寻思要说点什么来收场,忽然前方白光一闪,继而轰隆一声,一颗炮子呼啸而来,正好打到李增枝斜前方七八丈远的一个亲兵身上。亲兵连声都来不及出,便被炮子砸了个大窟窿。
原来这是丽正门城头唯一的一门碗口将军。先前因着南军炮火厉害,为防这门炮在对射中被南军打烂,高炽命人将它藏了起来。方才李增枝张狂,以为燕军的火炮早在之前的炮战中被自己打烂,故观阵时肆无忌惮地带着亲兵出了本阵,向前挪了百十来步,这就刚好进入碗口将军的射程范围。顾成远远瞧着李增枝的军旗不断前移,顿起了偷袭之意,让高炽将这门碗口将军搬了出来安到敌台上,此时见增枝进入射程,当即命人点火,谁知却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不过顾成和高炽都不知道的是,这一炮却把李增枝吓了个不轻。眼见那个被炮子砸中的亲兵肠子流了一地,李增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有一股东西要涌上来,他忙强自将其按捺下去,只望着前方怔怔发呆。
“都督,下令打炮啊!拼着炸膛,也得把北兵的气焰给压下去!”见李增枝一声不吭,旁边的一名偏将忍耐不住,当即大声提醒。
偏将一喊,李增枝方反应过来。再瞧了那亲兵尸体一眼,李增枝猛打了个冷颤儿,颠着嗓子结结巴巴道:“莫……莫打了!传令下去,退兵,退兵!”说完,也不待旁边旗官反应,他已拨转马头,向后一溜烟儿去了。
望着潮水般退去的南军,朱高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不过顾成的一句话又让他把心提了起来:“经此一战,仅丽正门这边便又损了四五百人。照这么打下去,只要南军再攻上几次,咱们便无兵可用了。”
顾成说完,高炽已是满脸愁容。正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虽然迄今为止北平仍巍然不动,但兵员减少已是不争的事实。李景隆兵力充足,损个万儿八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朱高炽却没这本钱!眼下北平各门均兵员紧张,城内能提刀扛枪的汉子都已上了城墙,高炽连一个多余的兵也找不出来了!侧目一扫,只见原先就不多的北平兵士又少了好些,剩下的也都是疲惫不堪,高炽心中不由一阵焦虑:大宁情势不明,父王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而眼下还是十月下旬,离下雪也还有大半个月。这二十来天内,北平仅能靠现有的兵马维持。可城外的李景隆气势汹汹。以自己手中的这点兵力,自己能顶得住南军排山倒海般的绵绵攻势么?
强捺心中忧虑,高炽道:“今日南军攻的猛,只要各门不失,想来接下来几天应不会有大战,到时候再想办法!”其实他能有什么办法?如今北平诸人能做的,除了希望朱棣快些回师外,也就是祈祷上天赶紧降场漫天大雪下来。只要连下数日大雪,那些主要由江南士卒组成的南军便会战力骤减,如此北平就得救了。不过近十年来,北平从来没有在十一月中旬之前降过暴雪,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可朔风仍称不上凛冽,完全没有寒冬已至的意思。看来要仰仗老天爷庇佑也是难了。
北平的困境,顾成岂能不知?见高炽这般说,他只是暗自一叹,也不应声,自带了几个亲兵去督导修葺城防去了。
望着顾成的身影,高炽心中稍安。这几日,顾成日夜不离地陪伴着他,正是有这样一位老成稳重的将军相伴,高炽才能在李增枝的疯狂攻击中坚持下来。略整思绪,高炽扭头对王景弘道:“咱们也别歇着,这一仗负伤将士不少,现都在城下救治。我得亲去安抚一阵!”
两人刚走到城梯口,道衍带着一帮僧人上墙过来。高炽见状,忙起身一揖,问道:“师傅,其他各门情况如何?”
“除顺承门和东直门战事仍炽外,其他各大门前的攻防已缓了下来。不过据老衲派去的僧人回报,李驸马和张将军防守得当,两门应无大碍!”道衍的脸色十分疲惫,本就枯瘦的脸庞此时更是一片暗黄。这几日他领着庆寿寺的僧人为阵亡人诵经超度,还要想方设法鼓舞城中军民的士气,其劳累程度并不亚于坐镇丽正门抗战的高炽。
听得顺承、东直门无恙,高炽的心情舒缓不少。南军负责攻此二门的分别是都指挥盛庸和平安。此二人虽声名不显,但也都是北军老将,久历兵旅。此次北平攻防,他二人所部攻势之猛仅次于李增枝,并制造了好几次险情。幸亏守顺承门的李让和守东直门的张信都非等闲之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保城门不失。几天下来高炽也看出些端倪:这南军虽是四面猛攻,但真正厉害的也就是李增枝的京卫主力与盛庸、平安二部,只要将与之相应的三门守住,其他各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太大问题。
“师傅辛苦了。今丽正门暂安,还请师傅回王府统筹全局,顺便跟母亲说一声,也让她安心!”高炽恭恭敬敬地对道衍道。
“也好!老衲对守城一窍不通,留着也是给世子和顾老将军添乱!”道衍一笑道。
道衍这番自我贬损倒也不完全是谦虚。虽然他是燕藩首幕,朱棣最倚重的谋臣,但其所长却仅是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类战略之谋划燕藩上下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朱棣也对他言听计从。但他却从未历过兵事,若说到临机决断,排兵布阵这类战术,那莫说是金忠,就是张玉、朱能之辈他也未必及得上。对道衍的长短,朱棣心知肚明,故他每次议论用兵时,多倚重道衍之意见;但一旦出兵放马,却只带上金忠在身边参谋。道衍也知道自己战术不精,故北平之战一开始,他便鼎力举荐顾成,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协助高炽布防。正是他的识人之明,才促使高炽下定决心重用顾成,从而成功稳定住北平战局。
听道衍自谦,高炽忙欲说话,忽然城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炽与道衍放眼一望,只见一个小内官踉踉跄跄地飞奔上来,待走近了,二人才看清,来人正是三郡王朱高燧的贴身内官杨庆!
高炽与道衍脸色一变:高燧负责把守彰义门,杨庆这般慌张的赶来,莫非是彰义门出了什么事?抑或高燧本人……
“世子爷,大师……”瞧见高炽和道衍,杨庆加快了脚步,待爬上城墙,他一骨碌扑倒在高炽脚前,颤着嗓音低声道,“大事不妙,彰义门破了……”
“啊……”高炽惊叫一声,顿觉头晕目眩,身子也不由自主的一软,几乎就要跌倒在地,道衍和王景弘见势不妙,忙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搀住。
二
彰义门是位于西直门和平则门之间的一座小便门,不在北平九大门之列。因为小,且与东南方向杀来的南军主力相隔较远,因此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李景隆,都没把这里当成攻防的重点。燕军方面,把守彰义门的是三郡王朱高燧。高燧年纪小,今年不过十四岁。他虽不像高炽那般文弱,但也与从小在武人圈中厮混的二哥相差甚远。这次之所以让他守这里,也是因为此门狭窄,易守难攻,防起来相对容易。
燕军兵力本就少,还要顾及北平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门,因此分到彰义门的兵士并不多,除了几十个内官、亲兵外,留给高燧的就只有不到千人的壮丁了。
本来李景隆也没把这个门当回事。在彰义门前,他安排的是瞿能父子以及从河间调来的三千山东屯田军。
瞿能官至都督佥事,在北伐军中也职任参将,以他的资历和官位,完全有资格负责主攻一个大门。无奈当初他父子言语间得罪李景隆,差点让这位大将军当众下不来台,后虽认罪服软,但李景隆心中的梁子却已结下。这次围攻北平,李景隆认为成功易如反掌,自然不肯给瞿家父子任何立功的机会,便把他二人打发到彰义门来。彰义门是小门,易守难攻,就是破门,仓促间也涌不进大批兵马,很容易被守军堵上,何况瞿能除了自己的五百亲兵,其余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屯田军,因此要想立功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瞿能也不是普通角色。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给他穿小鞋的安排,瞿能虽因前车之鉴不敢反抗,但心中却也憋了老大一团火:你不是不想让我立功吗?老子偏要立给你看!只要老子第一个冲进北平,这平燕首功便任谁也抢不走!
攻城战开始后,瞿能经过几天的试探,已摸清了彰义门的虚实:守将是乳臭未干的朱高燧,守军大都也是未经战阵的北平青壮,而更让瞿能欣喜的是,他找到彰义门的致命弱点:城门。
早在南军围攻北平之前,高炽鉴于双方实力悬殊,便抱定了死守的心思,故北平大小十几座城门全被堵得严严实实。可同是堵门,这里面也是有差别的。城内原先储备的巨砖大石有限,且南军将至,也来不及大兴征集;而现有的砖石中,大部分还要搬上城墙,充作防守之用,故在堵门时,只能优先照顾九大门,里面堆积的都是大石巨砖,而像彰义门这样的小门,不仅砖石多为体积较小的零碎物,更要紧的是使用了很多柴木。眼下已至冬岁,北平气候干燥,这些巨木堆积在一起,无疑就是一个大大的柴火场!搞清楚这一点后,瞿能心中有了主意。
今日攻城,因李景隆下定决心,要争取一举破城,故各大门攻防都较前几日激烈。彰义门这种小门不太紧要,且一开始时瞿能又故意放慢步伐,这便让朱高燧放松了警惕。眼见彰义门平安无事,他更慷慨地分出二百青壮,去支援附近吃紧的西直、平则两个大门。哪知风云骤变,就在彰义门守军皆以为太平时,瞿能突然发力。他事先已偷偷从平安处借来四百张长弓,加上自己原有的百张,共五百张劲弓让亲兵装备上,齐齐冲到彰义门前,对着城头便一阵猛射。守军万没料到南军会突然猛攻,一时被打懵了,个个缩在女墙下不敢抬头。趁此机会,屯田军按事先部署,将事先准备好的两座壕桥推入壕中,其余众人背负着柴草越壕而过,将它们堆积到彰义门下,并泼上火油。朱高燧在城头透过悬眼看着,急得心里直冒火。忙命将士放火箭烧壕桥。无奈南军弓手蓄力已久,此时一发,箭矢连绵不绝,愣是把城头青壮压得抬不起头。瞿能一声令下,百余名弓手搭上火箭,直射城门,只见一阵流矢飞过,彰义门便燃起了熊熊烈火。时值初冬、气候干燥,这日又起了一阵西北风,火借风势,一转眼功夫过去便把彰义门烧了个七零八落。待见城门已开,瞿义带着几十名亲兵一声呼啸,飞驰上前,于残烟中穿越了城门洞,彰义门就这么破了。
听完杨庆的简要讲述,高炽直觉背脊发凉。这时顾成也已赶来,他一把抓住杨庆,急匆匆问道:“三郡王现何在?南军可已突入城内?”
“尚没有!”杨庆道,“彰义门小,里面有还堆了许多杂物,一时涌不进太多人。城门一破,三殿下便带人下城,将南军堵在城门口血战。殿下派我飞马赶来丽正门向世子禀报!”
“那他可有派人去西直和平则二门请援?”顾成紧逼着又问。
“没有!三郡王严令封锁消息,只派了我一人来丽正门!”
“哎呀!”高炽急得大叫,“彰义门离这里这么远,他怎么不就近请援?若让南军突入城内,那可就来不及了!”
“世子勿急!”顾成看了高炽一眼道,“三殿下做的对!彰义门一破,北平的防御就被撕开了条口子,李景隆得报,肯定会派兵支援彰义门,并趁机加紧攻城。而北平这边,各门兵力已经很紧张,若此时请平则和西直援军,一来两门守军多半会军心涣散,二来一旦南军加大攻势,此二门兵力不足,必将失守!现北平城内已无余兵,各门当中,也就丽正门兵力最多,援军只能从我们这里出!”说到这里,顾成深吸口气道,“天幸李增枝已退,即便再来亦已气夺,如此我丽正门多少还有些余力。请世子赶紧下令,速派亲兵飞速赶至彰义门。眼下南军进城的不多,且都被压制在城门口,我军需抓紧时机,将其逼出城去。否则一旦李景隆援军赶到,则大势去矣!”
高炽这才明白过来。他感激地忘了顾成一眼,随即回头大声叫道:“徐野驴!”
“小的在!”一个粗壮的黑脸汉子按剑上前。
高炽卸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递给徐野驴道:“此剑授尔,尔即刻带上本世子的三百亲兵,驰援彰义门。若胜,此剑便赐尔,若不能驱退敌军,尔便拔剑自裁!”这三百亲兵全部出自燕山三护卫,是眼下北平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也是高炽最后的本钱。
“世子放心!”徐野驴慷慨一应,随即提剑而去。
徐野驴走后,丽正门城头的气氛仍十分凝重。众人眉头紧锁,心中都是忐忑不安。这三百亲兵是彰义门最后的希望,也是北平最后的希望!高炽走到垛墙前,扶墙眺望,前方远处,就是李景隆的中军大营。按时辰算,李景隆应已知道彰义门之事了,他的援兵派出了吗?自己的亲兵能否赶在李景隆援军到之前夺回彰义门呢?一切都是未知!眼下的他,只能默默祈祷,祈祷高燧能坚持守住,祈祷徐野驴能快些赶到,祈祷南军能出些岔子,让北平化险为夷。
就在丽正门诸人焦虑万分之际,彰义门内已陷入一片刀光剑影中。
朱高燧不是孬种!尽管因为经验不足,他把守的彰义门被瞿能轻松突破。但当破城的危机迫在眉睫之时,这位年仅十四岁,尚未正式封王的燕府三殿下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面对杀入城内的南军,高燧不仅没有畏惧,反而与之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他的指挥下,一部分壮丁牢牢守住城墙,以防城外的南军大部趁机攀城。而高燧本人则亲率内官、亲兵以及三百名壮丁,将首先入城的数十名南军压制在城门洞口处,并拼死紧逼,希望能将他们驱出城去。
彰义门狭窄,且里面还有大量残碎砖石堆积,城外兵马很难大举突入,故在一开始时,南军并没有占到太大便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逐渐发生变化。
高燧手下的燕军以青壮百姓为主,这些人依托城墙防御或许勉可胜任,但一旦陷入白刃战,其劣势便显现无遗。率先杀进城的都是瞿能亲兵,其剽悍在南军中首屈一指,领头的瞿义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他们的努力下,南军顶住了燕军的围逼,将城门洞牢牢控制住。站稳脚跟后,南军背靠城门洞列成一个弧形小阵,并一步一步向城内拓展。而在他们身后,又有一些南军逐渐通过城门洞,进入到城内。战场的优势逐渐向南军方面转移。
朱高燧心急如焚。此时越过城门,加入弧阵与燕军对杀的南军已有百余。虽说仗着人数优势,燕军仍将他们堵在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中,但高燧明白,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自己身边只有三四百号青壮,而在城外,却有瞿能的数千大军!南军每向城内突进一步,双方对峙的战线便会扩大一分,便会有数名瞿能亲兵加入战团。一旦南军的弧形阵扩展到一定程度,那自己便难以再将其遏制。到时候只要出现一两个缺口,南军便会趁势突破,将自己这支小部队一举歼灭,进而突入城中,占领北平!
事到如今,再想单凭一己之力将南军驱逐出城已不可能,高燧适时调整了战法,围逼南军弧阵的燕军已转攻为守,尽量拖延时间,以待援兵来助!
可还有援兵来么?眼下北平四面受敌,一旦得知彰义门破,李景隆必然督师猛攻,丽正门纵然兵多,可面对南军重压,高炽又派得出几个兵来?高燧向丽正门方向眺望一眼,心中万分沉重。
“啊……”
“哎呀……”几声尖叫传来,高燧放眼一望,心中不由大骇:瞿义手持一柄大朔奋力挥舞,几名青壮中招倒地,周围的青壮也被吓得连连后退,燕军的阵势已被打出了一个缺口!
“快!把这人挡住!”高燧急得大叫,身边的亲兵匆忙上前围堵。
“殿下,撑不了多久了,要再没有援兵,南军就要破阵了!”一名偏将焦急地道。
“援兵,援兵!”忽然间,一个小内官大声叫道。高燧也听到了动静,忙扭头一瞧,果然,后方的大街远处人头攒动,似有一支部队正向此地赶来。
“咦……”高燧心中冒出一丝疑惑:他是已派杨庆去丽正门请援。但杨庆才走了一刻不到,就是高炽立即派兵,要赶来也没这么快才是!而且从方向看,这条大街是通向王府遵义门的,可王府里现在已没有兵了啊!
“杀南军啊!”援兵中忽然爆出一阵喊杀声,声音尖细而清脆,高炽当即便吃了一惊,再一张望,更是瞠目结舌:来的竟是一支娘子军!而领头女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姨徐妙锦!
原来自陈亨变卦后,原定回防北平的两万大军化为泡影,北平局势在瞬间变得万分凶险。值此危难之际,为守住北平,一向不过问军政之事的王妃徐仪华也站了出来,平日里安抚士民,鼓励将士,对稳定北平局势出力甚多。但任凭徐王妃如何殚精竭虑,北平兵力严重不足的事实却让她束手无策。值此之际,一向对战事跃跃欲试的妙锦却出了个主意,建议将城内壮妇组织起来,协助高炽守城。妙锦先把这想法跟主持城防的高炽说了,却没引起他的重视,在高炽看来,妇孺给军士做饭洗衣倒也罢了,搬运器械也不是不可以,但在短短数日内将她们组织成军,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高炽不把妙锦之言当回事,徐王妃听后却起了意。燕赵自古民风剽悍,北平又是辽、金、元三朝旧都,四百年胡风熏陶,妇女的性子也十分刚烈,其力气虽不比男儿,但也远比弱不禁风的江南民女要强;这样一支人马,固不能与正式行伍相提并论,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还是多少能派上些用场的。有了这个计较,徐王妃便带着妙锦,亲自走街串巷,劝说妇人应征。
北平多军户,城中妇女的男人许多都是燕军士卒,若燕藩覆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徐王妃从保自家平安这点着手,并激以大义,再许下重赏之诺,总算也说动了几千妇人慷慨应征。徐王妃和妙锦从中甄选出千余力气和胆子都较大的,将她们组成一军,作为缓急之用。今日形势危急,徐妃虽待在王府,但对城墙上的战事十分留心,见彰义门起火,她赶紧派侍婢前去查探动静,结果正撞到瞿义率部破门。侍婢回话,王妃大惊,时妙锦正在旁,得报精神抖擞,当即嚷着要率娘子军去彰义门。徐仪华思忖:眼下王府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自己虽也是徐达之女,但从小修文,对武事一窍不通;永安、永平两个郡主就更不行了。妙锦一向好武,素以将门虎女自诩,虽谈不上懂什么军事,但至少比自家这些一无所知的妇人要强。按理说,为避免妙锦身份暴露,她不应该在朝廷将领面前抛头露面,但眼下局势危在旦夕,燕藩存亡或就在此一举,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计议已定,徐王妃当即拍板,命妙锦率五百壮妇前往增援。妙锦得令,雄赳赳气昂昂地带上这群壮妇便往彰义门赶来,正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现场。
妙锦她们来的正是时候,此时燕军的防线已几近瓦解。壮妇们的到来,不但让燕军将士欢欣鼓舞,同时也激起这些男人们的羞愤之心: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一群妇女相助,这脸面可折得不小!一时间,本已有些心惧的燕军将士又生出无穷斗志,对南军展开疯狂的攻击。
战斗又陷入僵持。此时瞿能也进入城内,瞿家父子同心协力,指挥着阵中军士奋力厮杀;燕军慷慨迎敌,死守不退。妙锦手下的壮妇也没闲着。妇人们舞刀弄枪自是不会,但扔砖掷瓦还是勉可胜任。在事先的设想中,妇人们是在万一之时上墙掷砖的,此时虽在墙下,但她们仍几人一组,把从王府内搬过来的砖瓦箩筐放到燕军阵后,各自拿起一两块顺手的,趁着空隙向南军掷去。平地掷石,其威力自比从城墙上向下扔要小了许多。但南军见燕军个个凶神恶煞般,连妇人都奋不顾身,心中难免惊慌,一时间攻势就有些凌乱,本来不断扩张的弧阵也停滞下来。
“甥儿谢小姨相助!”妙锦正一脸兴奋地领着壮妇们掷砖,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说话声。妙锦扭头一看,高燧这小子一脸感激地望着自己。
在王府时,妙锦得知高燧连一个小小的彰义门都没守住,心中十分恼火,来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仅小自己三四岁的外甥。不过来到现场,她见高燧临危不乱,率着手下死战不退,一时很是敬佩,原先的愤怒也消散不少。歪着脑袋一想,妙锦哼一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下次可要当心些,再要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当姨的定不饶你!”
“甥儿记住了!”对妙锦这种以小充大,自认长辈的说话派头,高燧心中哂笑不已。不过他也不愿戳穿她的这点小小虚荣,正琢磨着怎么回话,妙锦忽又叫道:“咿呀,南军还没退哩,咱们哪有功夫瞎嘀咕?”
“小姨放心!”高燧镇定地道,“甥儿已去丽正门请援。大兄的援兵应该马上就来了。眼下南军已是强弩之末,只待援兵一到,南军必退无疑。”
高燧话音方落,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妙锦回头一望,一群骑士已呼啸而来——徐野驴终于带着高炽亲兵赶到。
援兵一到,战场形势骤转。眼下南军在城门内的兵力总共不到二百,其余部众因城门洞狭窄难行,此时仍被堵在城外,反观燕军,仅徐野驴所率援兵就有三百。虽都是精锐亲兵,但高炽的亲兵自然比瞿能的要强。何况高燧和妙锦手下的壮丁壮妇还有大几百号子能战。两方实力差距悬殊,且援兵一到,燕军士气大振,南军气却怯了。终于,在燕军的合力猛攻下,南军再也招架不住,将士不断伤亡,弧阵不断缩小,已有被逼退出城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