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还要叫茹嫦?”方孝孺又是一阵疑惑:茹嫦是兵部尚书,皇上传他,难不成要议兵事吗?可议论兵事,怎么不叫齐泰而叫自己呢?不过孝孺无暇多想,忙应了一声,整整衣冠,昂首出门而去。

方到乾清门前,孝孺正要进去,便听后面传来一阵小步急跑声,一转身,正是兵部尚书茹瑺赶来。

“良玉!”孝孺一笑,称着茹瑺表字道,“皇上又非急召,何以匆匆至此?”

“孝直兄已经到了?”茹瑺拿出块帕子将头上的热汗擦了,随即笑道,“仆料想皇上召见,多半是为了兵事。眼下河北糜烂,圣上忧心如焚,咱们做臣子的得恭谨些,免得皇上心急!”

对茹瑺的解释,方孝孺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茹瑺之所以“恭谨”其实是另有原因。

茹瑺非等闲大臣。此人少怀大志,聪颖好学,十六岁由贡生拔入国子监,吏部试居第一。入仕后,茹瑺一路官运亨通,历任承敕郎、通政使,到洪武二十三年,年仅三十四岁的他已官拜右副都御史,试兵部尚书,第二年实授,位列九卿。太祖在世时十分喜欢茹瑺,时称其为贤人君子,颁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铁券丹书,并赐“绳愆纠缪”图章一枚,下旨在其老家衡山城南门外建贡元坊一座。这样的恩宠,在没有开国功勋的文官中可谓首屈一指。

不过月满则亏,茹瑺方过而立便身居高位,正是志得意满,做起事来未免独断专行了些,兼他又与勋戚藩王走的近,这便引起了众多文官的不满,其中便有后来的建文重臣黄子澄、暴昭。建文登基后,茹瑺调任吏部尚书。调令刚下,暴昭便参其为官不廉,黄子澄亦附和检举。此时建文正思谋削藩,也不想让这个与藩王交好的重臣在朝中碍事,便索性下道敕旨,打发他去河南做了布政使。布政使比尚书低了整整两级,这无疑就是贬了。茹瑺一下从云端跌落,自是郁闷异常。

可是时来运转,随着燕藩作乱,王师连战连败,时任兵部尚书齐泰难辞其咎,在汹汹物议中被罢免。茹瑺便又被招了回来,重新放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经此波折,茹瑺回京后战战兢兢,生怕重蹈覆辙,对建文也是满怀敬畏之心。故而建文一召,他便心急火燎地赶往宫里。

方孝孺在洪武朝时不过一介小吏,与茹瑺谈不上有什么过结。不过他自入朝以来,一直与齐泰、黄子澄同气连枝,故也不好与茹瑺走的太近。略一思忖,孝孺笑道:“也未必就是兵事,或有他事要询我二人也未必!”说完也不再多言,只作了个“请”的手势,与茹嫦联袂入殿。

建文在御书房召见二臣。一进书房,二人便撩起袍脚要跪。建文正在伏案批阅奏疏,见他们二人进来,遂撂下笔淡淡道:“免礼。”随即指了指案前的两张紫檀木凳子,二人会意,忙小心翼翼地就着凳子边缘坐下。

“两位爱卿!”建文轻轻吁了口气,望着孝孺道,“此番召你们前来,是为议平燕主帅一事。今李景隆已被罢免,平燕军事以谁为首,还需早做决定。”

“尚礼他们真的失势了吗?”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建文果然是议军事,方孝孺心中不免仍是一惊。开战一年来,随着败报的不断传回,不仅朝野对齐泰这个兵部尚书的不满之情甚嚣尘上,就连建文本人,暗中也颇有微词,方孝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建文逐渐拉着参与到兵事中来的。不过建文对齐泰的信任虽不如当初,但每议军机,也都会征询他和黄子澄的意见。这一点即使是在李景隆兵败郑村坝,他二人迫于舆论被罢官之后也未改变。可此番,建文却未有召齐泰与黄子澄问计,而是换上了茹瑺,这是不是就说明皇上对他们的恩宠不在?如今的朝堂局势波谲云诡,若他二人果真倒台,剿燕派文官便将遭受重创,那些本就不想打仗,现在愈发被燕军吓怕了的勋戚们更是会一哄而上,逼建文与燕王讲和,果真如此,那局势就真不可收拾了!想到这里,方孝孺愈发心惊。略一思忖,他一欠身,试探道:“陛下,臣身在翰林,对五府武官不甚了解,主帅人选,可否再征询下齐泰的意见?他久在兵部,对将军们也熟悉些!”

方孝孺话音方落,旁边的茹瑺顿时眼角一跳。齐泰确实在兵部多年,可他茹瑺做的更久!而且是现任兵部尚书!方孝孺当着他的面儿这么说话,茹瑺听在耳里岂能受用?不过茹瑺也是经过波折的人,他自知圣眷和方孝孺全不能比,故虽心中恼怒,但面上却一片淡然。

“不必了!”建文摆摆手道,“李景隆刚刚回京,朝野正是舆情沸腾。此时再叫齐泰和黄子澄进宫,外间恐又多非议。”说到这里,建文想了想又道:“黄爱卿今天早朝被徐增寿气得不轻,先生待会儿出宫后去一趟他府上,代朕善加抚慰!”

方孝孺松了口气。从建文的态度中,虽不能判定他对齐、黄二人仍恩宠如初,但至少远没到圣眷已逝的地步。只要齐、黄不倒,朝政便不会发生根本逆转。念及于此,方孝孺暗自出了口气。不过他又马上意识到,刚才试探建文的话对茹瑺无疑是一种失礼,想到这里,孝孺顿生出一丝内疚。但这事又没办法直接道歉,想了一想,孝孺对建文道:“陛下,臣对武将人选确无见识,还是听茹本兵的意见吧!”

“哦!”建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转而对茹瑺道,“爱卿心中可有妥当人选?”

茹瑺已憋了一肚子火。方孝孺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那些话就不说了;就以职分论,他茹嫦是兵部尚书,涉及选将的事应以他的意见为主,方孝孺顶多从旁参赞罢了;可建文一上来就先问方孝孺,反把他晾到一边,见方孝孺黔驴技穷,才转过来问自己,可话语间还是那么不咸不淡!联想起当年太祖对自己的言听计从,茹瑺心中顿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他很快忍住了,调整好情绪,茹瑺对建文一欠身,恭敬禀道:“回陛下,现济南虽得保全,但北兵依旧势大。反观王师,接连大败之下,实力大损不说,士气亦是堪忧。值此危亡之际,平燕总兵一职应由位高望重者担任,如此方能迅速稳定军心。故臣建议,以武定侯郭英为帅,统领各路王师。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郭英不行!”茹瑺话音方落,建文便断然否决道,“他虽是开国老将,但廉颇老矣。白沟河一战,若他不溃,我军也未必会败!”说到白沟河那场惨败,建文火气又冲了上来,声音也高了几拍:“何况郭英本就不是什么大将之才,当初皇祖父之所以封其为侯,多半还是看在其姊总摄六宫的面子上。他在真定碌碌无为,独当一面尚且不足,又岂能再担任主帅?此人朕已有安排,明日便下旨令其回京!”

见建文如此评判郭英,茹瑺心中一阵苦笑:郭英确实不算名将,但带兵还是有章法的。至于白沟河一败,当时大纛在关键时刻突然倒下,这种事就是要怪也只能怪李景隆,与他郭英何干?不过眼见建文动怒,茹瑺也不敢硬争,无奈下只得咽口唾沫,又道:“既然郭英不可,那按资历排下来就应是安陆侯吴杰了。吴杰亦是将门之后,又兼着河北都司掌印,由他担纲也合适!”

“尔就只知将门吗?”建文忽然一声冷笑,语含讥讽道,“都说茹爱卿与勋戚们私交甚笃,看来确实不假啊!这一来二去,推的都是勋臣!”

“皇上!”茹瑺大吃一惊,忙从凳子上蹦起,又一骨碌跪倒在地,颤声道,“臣只是就事论事,绝不敢参杂私情!皇上明鉴啊!”

方孝孺也吃了一惊。稍一想,他便明白:建文这是火气上头,一时冲动浪言。思及于此,他忙起身跪下道:“茹尚书之言皆为公心,绝与私谊无关,这点臣是保得的!”

见茹瑺一副惊慌失措之态,建文顿也知自己孟浪了,遂不好意思一笑道:“二位爱卿快快请起。朕方才念及白沟河大败,一时动了心火,茹爱卿莫要介意。”

“是!”茹瑺这才稍稍安心,待起身后,他才发现自己背上已被冷汗浸湿。

“接着说主帅之事吧!”安抚了茹瑺,建文又接着自己的思路道,“前两次选帅,皆以高爵勋将充任。但无论耿炳文还是李景隆,都深负朕望!一个开国老将,一个名将之后,竟都不是区区数万北兵敌手!尤其是李景隆,竟被打得落花流水!”说到这里,建文的怒意又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朕看,这帮子勋臣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早就忘了武人的本份!尤其是李景隆,身为曹国公,武官之首,竟能败得这么惨!如今局势糜烂至此,皆此辈之过也!”建文越说越火,当即挺身而起,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向御案,一脸忿然道,“此次再选主帅,绝不能仅看资历官爵,当唯才是举,如此方能救社稷于危难!”

“那陛下的意思是……”方孝孺试探地道。

“盛庸!”建文一脸坚决地道,“济南一战,乃开战以来王师首胜,其中盛庸与铁铉居功至伟,亦足现他二人之忠义和本事!国难思良将,朕之意,欲命盛庸佩征虏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各路兵马;铁铉晋山东布政使,参赞军务!”说到这里,建文又把目光投向他二人,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盛庸在朝廷主力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以一支残兵守住济南,硬是让所向披靡的燕军望城兴叹,这样的战果,对已被连番惨败惊得手足无措的朝堂诸公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而盛庸本人,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建文和所有支持平叛的官员心目中力挽狂澜的英雄。方孝孺也对这位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充满了敬佩,以盛庸为帅,他亦觉合适。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个顾虑:“陛下,盛庸现不过一个都指挥使之职。而各路王师中,主将资历和官爵大多远在其上。贸然任其为帅,会不会使他人不满?”

“他们也配?”建文轻蔑地道,“他们要有本事,也胜北兵一回给朕瞧瞧啊?一个个都只会打败仗,有什么资格对盛庸说短较长?”

“话虽如此,但盛庸毕竟资历太浅,位份太低,怕指挥不动其他将领……”

“那好办!”建文当即道,“盛庸坚守济南,其功本就该重赏。朕明日一齐下旨,封盛庸为侯!至于爵名……”建文扭头想想道,“盛庸以守济南获封,便名‘历城侯’!此诏一下,盛庸便也是勋臣,看吴杰他们还能轻视他不?”

“如此最好!”孝孺这才放下了心。

“茹爱卿,你的意思呢?”见孝孺称善,建文又问到茹瑺。

茹瑺心中却又是一阵苦笑。建文长年居于深宫、方孝孺又是个整天拿着书卷的儒臣,他们对世道人心虽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是知之甚少。盛庸确实有才干,这点茹瑺也承认,重用亦是情理中事。但凡事皆需有度。茹瑺在洪武朝当了八年的兵部尚书,对军队,对武人再熟悉不过。军中最讲资格,盛庸原先不过一个默默无闻的正二品都指挥使,即便封为侯爵,但其资历不足,在军人眼中也就是个“暴发户”,很难让那些老资格的将军服气。尤其是让那些原先挂着都督衔的上将,甚至吴杰这种老牌子世袭侯爵,突然要听一个原先还是自己下属的总兵大人指派,他们没有想法才是怪事!建文和方孝孺以为封个侯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在茹瑺眼中这简直就是梦呓!在茹瑺看来,盛庸最合适的位置应该是副总兵。至于总兵,必须要由勋臣担任方可!

不过茹瑺虽满肚子反对,但却也不敢说出口。方才建文已给他扣了一顶“攀附勋戚”的帽子,这顶帽子意味着什么,茹瑺可是一清二楚。这时要再坚持以勋戚为帅,建文一怒之下,再把他打发回开封守黄河也是有可能的。何况,茹瑺心中还有一丝怨气:反正这事是你和方孝孺两人弄出来的,而且看样子你们从骨子里不信任我!既如此,我又何必强惹你们不痛快?到时候盛庸干的好,我身为本兵,也少不了一份运筹帷幄之功;要干的不好,那是你们识人不明,要怪罪也怪不到老子头上!念及于此,茹瑺干巴巴一笑,淡淡道:“臣唯圣命是从!”

茹瑺这话往实了究,其实就是不赞成不反对——没态度。不过在建文看来,他这便是附议了。见两位大臣都赞同,建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当即一拍手道:“好!朕意已决,明日便下诏册封盛庸,命其统领平燕军事!”

“吾皇圣明!”怀揣着不同心思,两位大臣一起应命。

说完正事,建文忽然产生一种疲惫之感。近一年来,这种感觉已越来越明显。摇摇头,建文一挥手道:“尔等道乏吧!”

茹瑺跪地行礼,遵旨告退;方孝孺叩完头后想了想,却没有起身。建文闭目沉思一阵,睁开眼,发现孝孺仍在场,遂问道:“先生还有事要奏吗?”

“陛下!”孝孺犹豫一番,道,“臣尚有一事不解……”

“先生是说李景隆吧?”建文打断孝孺的话道,“朕知道,你是想他李景隆万死难辞其咎!能饶他性命已是殊恩,又岂能再保留爵位?可是……”说到这里,建文无奈一叹道,“朕也有苦衷啊!军中勋戚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朝廷连遭惨败,元气大丧!值此之际,难保他们中有人会生出二心!这些人即便不敢公然谋逆,但心猿意马恐是难免!李景隆毕竟是岐阳王传人、与军中将帅渊源颇深,朕饶他不死,还保他爵位,便是冀他能知恩图报,替朕镇住那帮丘八!过几日,朕便会派人去把这层意思透给他!”建文摇摇头,苦笑一声又补充道:“李景隆打仗是不行,但他至少还是忠心的!眼下勋戚中果真忠心于朕的又还有几个呢?”

方孝孺这才明白,建文并不是全因徐增寿的紧逼才对李景隆开恩,其中还另有一番深思熟虑。搞清楚状况后,方孝孺当即伏地一叩道:“皇上见识高远,臣佩服之至!”

建文凄然一笑。他为了平乱累死累活;而五府中那帮世受国恩的勋戚们不但不慷慨请缨,为国除奸;反而时不时在暗中鼓动物议,希望朝廷与燕逆媾和!每每思及于此,建文顿觉心寒,方孝孺所说的这番见识,他其实是半点也不想有。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为了防范这些朝中隐患,他必须耍弄“帝王心机”,即便明知李景隆“坏了朕的大事”,可他也必须得用这个罪臣去掣肘那些勋戚。看着跪伏于地的方孝孺,建文突然有些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心急,不在削藩的同时厉行改制,那勋戚们恐也不会与自己貌合神离吧!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覆水难收,即便立刻停止改制,也挽不回勋戚们的心,反而会搅乱朝堂,使自己陷入内忧外患的绝境!想到这里,建文将遐思收回,淡淡对方孝孺道:“先生去吧!给盛庸和铁铉的诏书要拟的漂亮些!”

“阿!”方孝孺又重重磕了个头。

孝孺告退,屋子里便又空荡起来,建文将目光扫向御案,右上角正叠着一堆勋戚们保李景隆的奏本。建文随手拿起几本,最上面的却正是徐增寿昨日所呈的保本。看到徐增寿的名字,建文眼前又浮现出今天早朝时的情景——徐增寿为何要死保李景隆呢?建文托着腮帮子,苦苦思索起来……

建文君臣在乾清宫商议军机的同时,中山王府内已经闹翻了天。徐增寿突然出手,李景隆逃脱大劫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玉蚕当初的侍女景儿已重回中山王府,今日正得闲外出。在出府的路上,景儿听得此信,震惊之下立刻赶回府,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现在的主人——被软禁在府的徐妙锦。

当初徐妙锦孤身前往德州,继而被李增枝擒获,秘密“软禁”了好几个月。直到白沟河大败的消息传回德州,她才被马和他们趁乱救出。脱难后,妙锦从马和口中得知了玉蚕被李增枝糟蹋,后又在白沟河自尽的消息,当场便哭晕了过去。自然,马和不会跟她说燕藩在这其中的作为,故妙锦醒后,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李增枝身上,并连带恨上了包庇弟弟的李景隆,当时便要留下来为玉蚕报仇。马和晓以利害,好说歹说,才把这位小花木兰堪堪稳住,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回了京师。

妙锦又一次不辞而别,徐辉祖的震怒可想而知。此番回府,就连徐增寿也不敢再为他说话。在挨了二十篾条后,徐妙锦被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再也不能出府半步。

妙锦虽挨了打,但火辣的性子却丝毫未减。在府中,她日思夜想的就是要替玉蚕报仇。先前李增枝逃亡回京,她得知消息便欲一剑杀了他,无奈家人看得紧,她几次欲偷偷出府都被发现,只能徒唤奈何。此时得知徐增寿竟然为李景隆开脱,妙锦简直气得发疯。火冒三丈之下,她当即要强闯出府,去右军都督府找徐增寿问个明白。好在景儿尚明事理,见妙锦如此,忙一把拉住她道:“四小姐不可莽撞。奴婢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是否属实尚没个准。何况咱们徐家一向和李家不对付,四爷凭什么无缘无故要救那个李景隆?您听奴婢一句话,等三位老爷回来,问个明白再做计较不迟。您就这么闯出去,真要到了衙门里,一问方知是讹传,那四爷面子如何下得来?倒是奴婢百死莫赎了!”

听了景儿的话,妙锦想想也是,只好强耐着性子,等三位哥哥散衙回府。

好不容易挨到申时二刻,就在妙锦等得不耐烦时,景儿一溜烟儿跑到妙锦房中,焦急地道:“小姐,三位老爷都回来了!现在四爷书房聚着。”

“咿呀!”妙锦闻言身子一抖,当即将手中吃了一半的蜜橘扔下,大步流星地向增寿书房方向走去。

待到房门前,妙锦才发现不对劲,大哥辉祖满脸愤怒地坐在上首;辉祖身旁,则是二哥膺绪,正一脸忧色地望着增寿;徐增寿没有坐,而是站在房中央,因他背对屋门,故妙锦看不清楚他脸上神色,但从其傲然而立的姿态上,便知他并无愧疚。

“四哥!”妙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嗓子尖叫一声,便直直闯进屋内。一进门,她便一把抓住增寿的袖子,仰着脸急急问道:“你是不是在朝堂上救了李景隆?”

“你来做什么?”增寿尚未及答话,徐辉祖便脸一沉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赶紧回自己屋去!”

“凭什么?”妙锦白了辉祖一眼,又紧盯着增寿的脸道,“你说,你有没有救李景隆?”

“大哥,妹子来了也好,反正这事也和她有关,便让她在这听吧!”见妙锦逼问,增寿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反而微微一笑,将辉祖的怒意从容化解。

“和我有关?”妙锦一时没明白增寿话里的意思。

徐增寿看了妙锦一眼,镇定自若地道:“不错,李景隆是我救的!”

“什么?”妙锦失声大叫!就在来之前,她还想着景儿或许是听错了,四哥怎么会救李景隆呢?可当从增寿嘴里亲口说出,她顿时惊呆了。在确认没有听错后,妙锦颤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李景隆?你不知玉蚕姐姐怎么死的么?”

“方才大哥也正问我来着!”增寿轻轻拍拍妙锦肩头,温言道,“四哥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妙锦右臂一抬,将增寿的手架开,退后半步,满脸愤怒道,“你可知玉蚕姐姐为什么死吗?她若不是为救我,她怎会被李增枝那个淫贼糟蹋?她又怎会在白沟河自尽?”说到这里,妙锦忽然生出一丝疑惑——纵然李景隆当时心怀不轨,意欲利用自己加害徐家,可玉蚕怎么知道这些?她为何不杀李增枝,反要杀李景隆呢?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她的脑海又被愤怒充斥:“正是玉蚕姐姐忍辱负重,才使得他们两兄弟没有借我整治你们!就算我是自作自受,可她也救了你们不是吗?你不能替她报仇也就罢了,怎能恩将仇报,去救李景隆这个奸贼?”所谓自己被擒与徐家安危之间的关系种种,都是马和救她后告诉她的,为的是让她能为家人着想,悄无声息地返回金陵。妙锦此番原封不动的照搬过来,倒也说得有模有样。

妙锦怒目横眉,对着徐增寿一阵痛斥,增寿只是默默听着,待她说完,方淡淡回道:“我之所以救李景隆,正是为了我们徐家!”

“为我们徐家?”这一下不仅妙锦,就是一直在旁边忿忿听着的辉祖和膺绪都绕不过弯儿来。好一阵,膺绪方怔怔道:“李景隆一直想找机会整治我们,他遭难,应是我徐家之大幸才是?怎么反要救他了?”

“二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增寿一声长叹,苦笑着解释道,“小妹擅闯德州、行刺军中大将,此等天大罪过,李景隆却把它压了下来,二哥以为是何故?”

“当时李景隆正筹备与北兵决战,自不愿因招惹我徐家而使军中动荡,故引而不发呗!”说到这里,膺绪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即讶道,“莫非……”

“不错!”增寿接过膺绪的话头道,“两日前,李增枝找到我,要我出面保李景隆。他扬言:若李景隆被处极刑,他便将妙锦军中行刺一事抖出,并以此为由,参我徐家勾结燕藩!”说到这里,增寿无奈地望了妙锦一眼,道:“妹子,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愿救这千夫所指之人么?我岂不知这么做,会惹恼齐泰、黄子澄,会让皇上猜疑?但为我徐家满门,为兄不得不如此啊!”说完,增寿双目紧闭,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我都已经逃出来了!李增枝手中没证据,凭什么说我去过德州?”妙锦仍在诘问,但口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没有证据?”徐增寿豁然睁目,咄咄道,“你说你回濠州祭祖,在娘娘那边我兄弟也是这么应付的!可祭祖需要数月之久?就算要,可你去濠州数月,当地官府岂能毫不知情?只不过娘娘不疑,故没派人去查罢了!若李增枝将此事抖出,宫中随便遣一内官去濠州,立刻就会知道你在撒谎!届时我们如何自圆其说?”

“这……”妙锦无言以对,脸上的愤怒也随之消弭无形。

“大哥,二哥!”见妙锦被问住,增寿转而对着辉祖和膺绪道,“此事之所以未跟你们商量,只因为弟弟想着万一事泄,所有后果弟弟均一力承担,不会波及二位哥哥!不想竟让你们误会!”

膺绪被说服了,徐辉祖将增寿的解释细细品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增寿为保全徐家其他人而一力扛下此事,倒让辉祖有些诧异。半晌,辉祖一叹道:“也罢,你用心良苦,我是错怪你了!”

“二位哥哥和妹子不怨我就好!”成功的化解掉兄妹们的怒意,增寿心头一阵轻松。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渴了,一瞅,自己的茶杯正放在桌子上,增寿遂不客气,嘻嘻笑道:“大哥,弟弟站了这么久,也该可以坐上一坐,喝口茶润润嗓子了吧!”

想到增寿如被过堂般站在房中回答自己喝问,辉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尴尬一笑道:“四弟哪里话!这是你的书房,你本当自便!”

增寿又瞅向妙锦。妙锦此时已原谅了增寿,但一向骄横的性子又使她拉不下脸来向增寿致歉,只得把头一侧到旁边,哼哼唧唧道:“你要喝便喝,关我何事?”

增寿一笑,也不再说,当即微微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晚饭仍是徐家兄妹同进。吃完饭,妙锦和辉祖自尽散去,膺绪与增寿对弈一局,也起身告辞。增寿到西花园闲逛一会儿,慢慢踱到了徐府后门前。正好,他的心腹徐得从外面回来。见到徐得,增寿也不吱声,只打了个眼色,随即转身往园中假山处走去,徐得亦一声不吭紧紧跟上。待登上山顶的凉亭,增寿四下一望,见周围并无闲人,方沉声问徐得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回四爷话,见到李大人了!”

“哪个李大人?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大的奉旨闭门思过,不敢出来!”徐得将身子凑道增寿跟前,压低嗓音道,“增枝大人跟小的说,这次多谢四爷救他大哥,他兄弟二人感激涕零!”

“我懒得听这些废话!”徐增寿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李景隆呢?难道他就没有表示?”

“有的!增枝大人给小的透话,说他哥哥亲口说了,将来四爷您若真用得着他,他李景隆一定在所不辞!”

“李景隆是个聪明人……”徐增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建文册封盛庸的诏旨在五日后抵达山东。此时已是深秋,齐鲁大地已可感受到阵阵凉意。不过与天气截然相反,山东军民的热情却是日益高涨。燕军退兵后,盛庸重建德州大营,原先败亡各地的溃军也重新聚拢起来。而朝廷从江淮等地征集来的五万援兵亦陆续赶至,德州大营的军力又恢复到了十万有余。此时的南军,虽不复昔日之盛,但与守济南时的窘状相比,已有了大大的改观。

盛庸充平燕总兵官、封历城侯的诏旨一下,山东士民欢欣鼓舞。济南一战,盛庸名声大振,在百姓中的威望也疾速攀升。在刚经历了战乱之苦的山东百姓眼里,这位新晋的盛大将军,才是护佑齐鲁大地的最合适人选。盛庸自己也是激动万分,他万没想到,皇上竟如此信任自己,一下将自己擢升到如此显要的位置。皇恩浩荡,盛庸唯有殚精竭虑,拼了自己这一条命去,也要报答圣恩。

这一日,盛庸与从济南赶来的新任山东布政使铁铉一起,在德州的校场内检阅新征募的士卒。在盛、铁二人的瞩目下,场上军士们精神抖擞、刺砍劈削皆有章法,喊杀之声直贯长空,铁铉看在眼里心中大慰,当即笑呵呵地对盛庸道:“盛帅不愧良将之资!这些汉子均是新募未久,竟这么快便初具气势!此次盛帅招募了两万新兵,加上他们,德州现在又有了十三万军马!有此大军,我们也足以和燕藩一战了!”

“坚守德州倒是够了,但要出战仍远远不足!”盛庸淡淡一笑道,“济南城下虽挫了燕军锐气,但其实力并无损失!如今燕军总数,恐已有十五万之多,能外出作战的亦超十万之数,且皆是百战精锐!要想像当初那般大举北伐,一两年内恐无可能!”

铁铉神色一黯。不过他很快又笑道:“这也无妨,我军虽屡遭重创,但朝廷聚天下之力,实力胜过燕藩百倍。只要咱们能将燕军钳制在北平境内,假以时日,必又能聚起百万之师!到时候再攻北平不迟!”

“鼎石兄说得不错!”盛庸亦打起精神道,“我已命河间徐凯部移师沧州。沧州毗邻运河,乃北平与德州间的要冲之地。只要守住此城,便能与我德州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真定那边,兵部已调晋南的潞州、宁山等卫移师增援,现兵力亦恢复到近十万,足以抵御北兵。只要德州、真定不失,燕庶人便冲不出北平!”

“徐凯移防沧州的事我也听说了!沧州虽处要地,但只是一州城,小且不说,城防也年久失修。徐凯部虽有四万之众,但多是屯田士卒,战力不强,能守住这残缺之城么?”铁铉不无忧虑地道。

盛庸一笑道:“鼎石兄勿忧。我已命徐凯在原先老墙外再筑一新墙。只要城墙建成,就不怕他燕山铁骑!”

“话虽如此,可筑城非一日之功。若城未筑成,北兵已至,徐凯区区四万屯田弱卒,又何以当之?”盛庸与铁铉正聊得火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冷冷的声音。

盛庸一看,说话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王度,遂笑道:“子中所虑不无道理。但燕人自四月初兵,及至本月初方退回北平,在外征战达五个月之久,将士必然疲惫;且其兵困济南城下近三个月,更是士气大衰。现其刚刚返回北平,正应抓紧休整,又岂会轻易出兵?且如今已是深秋,马上就到冬季,值此之际,北兵更无道理出兵!”

“那也未必!”王度却不依不饶,“北兵虽出师日久,但其间连获大胜,士气高昂,后虽困于济南,但并未大败,军心纵有小挫、但远谈不上颓丧。且寒冬作战,正是北兵所长。去岁郑村坝一战,可不就是寒冬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兵主若小看燕庶人,必将遭致大败!”

盛庸无奈一笑。王度原先的身份是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御史虽肩负监察地方官员行止之责,但其实却是个京官,并不需要到所挂名的地方履任。不过王度一腔热血,以报国为己任。白沟河大败后,山东局势糜烂,他主动上表请缨,要赴山东参赞军务,并在十日前随着宣旨的行人来到了德州,充任参军一职。对王度的勇气和才能,盛庸倒是十分赞赏,只是此人太过气盛,话语间丝毫不给人留情面。就拿刚才的话来说,盛庸好歹是一军主帅,王度却当着铁铉和其他扈从文武的面儿,直言盛庸思虑不周,布置失当。这要是放在李景隆那会儿,这小小的参军立马就被赶回京师去了!

不过盛庸不是李景隆。宽容一笑,盛庸耐心解释道:“子中担忧的是,但你却急躁了些,也不待本帅把话说完。北兵要攻沧州,必是沿运河南下,本帅已在沧州北面的青县驻下二千精兵。只要北兵出动,青县得知必然飞骑回报沧州,届时沧州军马便可从容退回德州;若仅是偏师出动,徐凯大可以退至旧墙后距守,我德州大营则倾巢而出,一举剿了这支偏师!”

“可若北兵全师出动,逼走徐凯,趁机扒掉沧州城墙,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这下不仅王度,连铁铉都有些疑惑。

盛庸自信一笑道:“本帅不认为燕庶人会出兵。不过即便他果真出征,自也是为破军而来。此番其若不能歼灭徐凯,必然是得不偿失。至于沧州城墙,他燕人若要扒掉,怎么也得费个十来日。一来一回,这次出师又得花上月余功夫。”说到这里,盛庸狠狠道,“十万燕军,大冷天里劳师动众一个多月,光粮草就要五六万石!我估摸着北平存粮最多不过百万石,且还是坐吃山空!只要这么耗上他几回,到时候咱就是把德州腾成空城,他燕庶人也不想来取了!”

“原来如此!”铁铉恍然大悟,当即抚髯笑道,“盛帅深思熟虑!咱们不缺粮,到时候即便沧州失守,只要兵马无恙,其实也是赚了一笔!”

“不错!”盛庸眼中精光一闪,道,“燕庶人赢在军势强大,我则胜在粮饷充足!北兵再强,没粮也是枉然!我军虽暂处弱势,但只要能把住要隘重镇守上一两年,到时候即便朝廷不再拨援军,咱也能将他北兵的肚子给耗瘪了!”

说完这些,盛庸又看看王度,王度思虑再三,也点点头道:“兵主布置十分妥当。但仍需命徐凯万分小心。最好能赶快把城筑好,这样无论北兵来与不来,我军都无大碍!”

“子中言之有理!”盛庸点点头,遂扭头对身边的亲兵道,“传本帅军令,命徐凯加紧筑城,下个月中旬以前,定要把墙修好!”

……

不过盛庸终究还是失算了!他以为燕军不大可能马上出兵,但朱棣却真就把大军拉了出来,而且兵力达十一万之多!十月十五日,燕军慷慨誓师,出城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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