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交情?”李增枝心念一动。一直以来,徐增寿的名望、威势都远在李增枝之上;尤其是当初卢妃巷救玉蚕一事,更让他李增枝折尽了脸面,可又无可奈何。如今时来运转,这个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人,却反过来低三下四地讨好自己,李增枝念及于此,顿觉心通体泰,当即乐不可支道:“想不到他徐增寿也有向我低头的一天,哈哈……”
“二爷,那这酒席咱是赴还是不赴呢?”
“不去!”李增枝头一扬道,“当初他怎么欺辱我来着?如今见咱得势,就想着过来讨好,我李增枝凭什么给他这个脸面?”
“二爷说得是,凭什么给他面子!”杨思美一声附和,随即又小心翼翼道,“不过奴婢倒有个见识。既然徐增寿设下筵席招待二爷,必然是要向二爷好好赔罪。二爷往日被他压着,如今总算翻过身来,难道就不能在他面前逞逞威风,见见他的奴颜婢膝?不瞒二爷,奴婢都想见见那徐增寿对您点头哈腰是个啥模样哩!”杨思美的袖中藏着两张一百两的洪武宝钞,那是徐得临走时塞给他的。他受人钱财,自然要帮人把事办成。何况杨思美当日受徐妙锦一鞭,心中也一直憋屈。他虽不敢奢望徐家人会对他这个家奴赔罪,但能让徐增寿对自己主人赔不是,他多少也算出了口气。
想象着徐增寿诚惶诚恐地向自己摇尾乞怜的模样,李增枝心中也不由大爽,遂道:“这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过别的事倒也罢了,那日卢妃巷中,他徐增寿和徐妙锦那妮子一起硬抢那官妓,太折我的面子。他想一顿饭就想把这事抹平,我却忍不下这口鸟气!”
“二爷您还是没想明白啦!”杨思美吱吱笑道,“您去吃他的酒,可也没说定要与他修好不是?他徐增寿既然设下此席,八成还会下别的本钱。到时候二爷您只管待价而沽,若合您的心意,便抹了这过结;若不合,不理这茬便是,他徐增寿又能奈何?”只要李增枝赴宴,答应徐得的事便做到了,至于李增枝态度如何,那就不是他杨思美管得了的了。何况以本心论,他杨思美还巴不得届时李增枝拂袖而去,狠狠地扫一把徐增寿的脸面。
“如此甚好!”听了杨思美的计较,李增枝开怀大笑道,“也罢,明日就去讴歌楼走上一遭,看看他徐增寿怎么跟二爷我赔罪!”
第二日傍晚,李增枝得意洋洋地走进了朝天宫旁的讴歌楼。而果不出杨思美所料,徐增寿降尊纡贵,亲自在酒楼门口等候。待李增枝一到,他立刻满脸堆笑地将其迎入房内。席上,徐增寿笑容可掬,频频举杯,外夹着不断的甜言蜜语,把个李增枝捧得是晕头转向。李增枝在勋戚间一向名声败坏,如今得此殊遇,感觉自然大好,对徐增寿的不满也由此化解不少。酒过三巡,徐增寿端着酒杯,凑到已是醉眼蒙眬的李增枝身旁,一脸讨好地道:“增枝老弟,你我同为元勋子嗣,情如兄弟,以往虽有些芥蒂,但大都只是误会。今日愚兄设此薄宴,便是向老弟赔个不是,还请你莫要将往日种种记在心上,便看在愚兄这番诚心上,我徐李两家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李增枝与徐增寿其实并无大梁子,所谓的过节无非是一些面皮子上的小事而已。此时眼见徐增寿如此低三下四,李增枝的内心已是舒畅到了极致,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下来。可想到杨思美临行前的嘱咐,他又生生忍耐住了。嘿嘿一笑,李增枝道:“四哥言重了。徐李两家,同为朝廷擎天之柱,岂有交恶的道理?往日那些不对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与哥哥岂会放在心上?”
见李增枝如此爽快,徐增寿顿时一喜,正欲开口说话,李增枝却又接着道:“只是这徐李两家和睦嘛……其实我兄弟内心一向敬重徐家,可是你家那四小姐……”
“妙锦一女儿家,懵懂无知,贤弟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徐增寿忙道。
李增枝却仍摇头不语,只攥着手中酒杯来回把玩。
徐增寿明白李增枝的意思,眼珠一转,他又压低声音,对李增枝赔笑道:“贤弟,妙锦的脾气你也晓得,要她一时半会儿转过性子,想来也不容易。不过当初在卢妃巷,她确实折了贤弟脸面。不如这样,由愚兄做主,将那玉蚕送与贤弟,权当替小妹向贤弟赔罪,以消此芥蒂,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哦?”李增枝眼光一亮。那玉蚕的美色,他是觊觎已久,其后被徐家救去,他仍是念念不忘。没想到徐增寿竟会开出这样一个赔罪的“价码”!想了一想,李增枝犹疑地道:“你将她送我?你家妹子知道了那还得了?”
“这有何难?”徐增寿脸上露出一丝奸笑道,“明的不行,来暗的就是了!妹子现卧病在床。明日下午,我让内子打发玉蚕去三山门外采办些果蔬,就说是给妹子开胃,她岂有不去的道理?到时候你便派人在三山门外守着,把她绑回去不就结了?”
“又是当街抢人?”李增枝吃了一惊?
“贤弟放心!我自会拿捏时辰,待她们采办完时,天色已暗,正好动手!三山门城门郎林谓、还有西城兵马指挥刘辉都是先父亲兵出身,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届时把巡捕、兵丁都调开,正利于你行事!”说到这里,徐增寿淫笑道,“贤弟此番北上伐燕,军中必然艰苦,带一个清秀小厮随身侍候起居,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李增枝怦然心动。思忖一番,他终于一点头道:“既然哥哥如此盛情,那弟弟就却之不恭了!”
见李增枝终于答应,徐增寿心中大喜,当即举杯道:“好!从今以后,我徐李两家一消旧怨,共扶大明社稷!”
“干!”两只酒杯紧紧碰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妙锦与景儿早已知晓。在第二日下午,玉蚕与景儿果然被增寿夫人遣至三山门外,并在那里遭到了杨思美的绑架,玉蚕从此陷入魔窟,并踏上那条不归之路,在白沟河凄惨殒命。
听完李增枝的叙说,妙锦和景儿全都呆若木鸡。隔了半晌,妙锦才怒骂道:“一派胡言!你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我四哥!四哥一直讨厌你们李家,岂会曲意讨好你这淫贼?你想信口雌黄,借此逃命?做梦!”
“不错!你要真与我徐家和好,为何还要扣押我家小姐?”景儿也跟着附和。
李增枝知道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妙锦他们一时不可能相信,忙接着叫道:“小姐请听我说完!我与徐四爷所谓修好,固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可他徐四爷送玉蚕给我,也根本就不是想和我李家修好!而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妙锦已听得云山雾绕,脑中直犯迷糊。
“这也是我事后才明白的!”李增枝苦笑一声道,“起初我也以为徐增寿巴结我,将那个玉蚕送给我,只是见我李家得势,怕将来遭报复而已,后来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李增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那玉蚕一开始死活不从,到后来却突然转性,转而对我曲意顺从,待到白沟河决战时,她却突然跳出来,刺我哥哥,以致我军惨败!”
“那是玉蚕姐姐要救我,才忍辱让你这淫贼糟蹋!”想到玉蚕为自己所做的种种,徐妙锦心痛之余,眼中又冒出熊熊怒火。
“自是为了救小姐,可又不完全是!”见着妙锦如此神情,李增枝生怕她一怒之下将自己杀了,忙加快语速道,“是燕藩的人找到了她,让她这么做的,并以此为挟,换取他们救小姐出来!”
“什么?”见事情居然还牵扯到燕藩,妙锦心中更惊,当即追问道,“你有何凭据?”
“凭据自是没有的,不过从我后面的遭遇中,便可推测出来!”李增枝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她玉蚕一介女流,就算想救你,又岂能想到阵前刺我大哥这一出?而她刺我大哥不成,继而又砍倒纛旗,以致我军惨败,燕王趁此机会将你从德州救出!小姐你想,若玉蚕不受燕藩唆使,他们岂能有此默契?”
妙锦心中一震。她一直对玉蚕不杀李增枝,却转而刺杀李景隆之举心存疑惑,只是一直未有详细梳理其间因果罢了。此刻听李增枝说来,其间确实透着太多古怪。
“而白沟河一战后,马和又来找我,要我劝哥哥退出德州,并将粮饷留给燕藩。当时马和说燕王已答应,只要我们放弃德州,将来燕藩靖难功成,必保我兄弟二人无恙。此时我军惨败,天下形势已变,我与哥哥商议,认为不如留条后路,便答应了燕藩的条件。故而退出了德州!谁知燕王不守信用,在禹城设伏截击,以致我军全军覆没!”
“这是你自作自受!”妙锦心中一直偏向燕藩,对于李家兄弟的失败,他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同情。只是李增枝兄弟竟如此无耻,在自己犯下大祸后,居然与燕藩暗中交易以求自保,对这种卑劣行径,她却是一脸鄙夷。
“不错,这是我自作自受。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小姐怕就想不到了!”李增枝接着道,“禹城大败,世人皆以为我孤身脱险,实则当时我在逃亡途中被朱高煦生擒,只是后来马和赶到,传燕王令旨,命他将我放了,并教我在荏平收集溃兵。我遵其意照办,这才收罗了万余人马带回京师,将功补过,使朝廷免处重罚!”
听到这里,妙锦已是瞠目结舌,半晌方怔怔道:“大姐夫为什么要放你回京师?”
“他是要我,还有我哥哥暗助燕藩!”李增枝垂头丧气道,“白沟河一败,朝廷元气大丧,燕王也想着将夺取天下。他老人家看中了我李家在朝中和军中的势力,希望我们能待在京里暗中助他!而且,在放我之时,马和还偷偷跟我说,待我家兄弟回京,自有人来联络我们,为我兄弟在朝堂上开脱!可小姐你可知?那个联络我的人是谁?”
“谁?”妙锦紧逼着问道。
“你四哥徐增寿!你可知你四哥为何会拼命在朝堂上为我大哥脱罪?因为他一直都是燕藩在朝中的内奸!他救我们李家,便是听燕王之命,要保住我们李家这支势力。只要哥哥这次不死,那不仅欠他一个天大人情,而且从此就和你四哥,还有燕王绑在了一起。将来你四哥要他做什么,我家哥哥又岂敢不从?”
“咿呀!”妙锦失声一叫。她万万没想到,李增枝竟然说四哥是燕藩的人。半晌,她方回过神来,怒喝道:“你撒谎!四哥已经跟我解释过,他救李景隆,是因为你去找他,威胁他说若不救李景隆,你就咬出我去德州的事!”
“我哪里敢咬他?是他主动找的我!”李增枝哭丧着脸道,“我都说了,他是燕藩的人。既然如此,我兄弟和燕藩的交易,他自然都一清二楚。我若出来咬他,且不说无凭无据,就果真成功,他死前再把我兄弟出卖德州的事抖搂出来,那不光我哥哥完了,就是我,也难逃死罪!他若见死不救,我哥哥纵然被朝廷处死,可他念及兄弟情深,为保我一命,也未必就把他徐增寿攀出。再说了,当时我哥哥是九死一生之局。我又不是神仙,怎就知道他徐增寿竟有逞天之能,连这种案子都能给翻过来?有这两处计较,你说我何必冒着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危险,去招惹他徐增寿?所以,这都是燕王一早就设定之计,先放我回来,并给我机会收罗溃兵,将功补过;继而再把救我家哥哥的办法告诉徐增寿,让他在朝堂上救我哥哥一命。从今以后,我李家兄弟,就是燕藩的人了!”说到这里,李增枝舔舔干枯的嘴唇,道:“说了这些,小姐也该明白那个玉蚕是怎么回事了吧?从一开始,那玉蚕就是徐增寿故意扔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若我没料错,小姐您去德州,多半也受了他的怂恿。你孤身救玉蚕,自然无可能成功。而我兄弟肯定也不敢贸然杀你。到时候,燕藩的人再偷偷找到玉蚕,让她临阵刺杀我家哥哥,以换取他们救你脱险。当初擒你时,我衙门内突然起火,想来就是燕人的设计。那时候我忙着救火,又要遣人看管你,根本就无暇顾及玉蚕,正好给了燕人机会,要不然那女人怎么突然变了性,愿意伺候我了?正因为发生了这些事,这才有了接下来的白沟河大败。这之后,咱兄弟陷入绝境,只能被燕王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终于把朝廷的本钱赔个精光!事到如今,就连咱兄弟二人,也和他徐增寿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能听他和燕王的吩咐!”
“咣当”一声,妙锦手中的宝剑脱落于地,起初因怒气涨得通红的脸颊,此刻已是一片惨白。过了好半天,她猛地摇头道:“我不信!这都是你的狡辩,你无凭无据,不能算数!”
“我如今命在旦夕,又哪还敢诓小姐你!密谋劫持玉蚕之事,是我亲自和徐四爷商量好的,后面在德州的事,虽是推测,但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小姐要有不信的地方,只管去问你家四哥!”李景隆解释一番,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妙锦道,“小姐,我该说的都说了。其实杀这玉蚕的真不是我,这都是徐四爷、还有燕王他们串谋好的啊,我只是被算计罢了!求小姐开恩,饶我一命啊!”
妙锦没有再吭声。李增枝兄弟贪生怕死,他们为了保全性命投效燕藩,妙锦并不感到奇怪。而李增枝所说徐增寿的诸般作为,妙锦听了虽然震惊,但冷静想来,却也并无疑点。而且,听了李增枝的话后,妙锦和自己的经历一对照,立时发现了两个可相印证之处:当初从景儿口中得知玉蚕被劫后,她曾经去找增寿问计,增寿的回答,便是只有去德州强行劫人一法。虽然当时增寿也说了此事甚险,但自己听后却动了心思,其后的单骑北上,虽不能说是受此言怂恿,但说受他启发倒也不为过。而更关键的是在德州。当时自己怎么就这么巧碰见马和了?而且那时他也正在打税客司衙门的主意,还挖好了地道?最重要的是,自己进入玉蚕房中后,明明有亦失哈在门外把风,怎么会突然间就没了人影,还把李增枝给招了过来?而且自己被擒时,燕藩诸内官也没有现身相救,只是在被擒下后放了把火,可到那时,也没人来救自己。想到这里,妙锦的心顿如坠落到了冰窟窿里——她已隐隐感到,李增枝的话是真的。
突然,妙锦猛一弯身,从地上捡起宝剑,对准李增枝的胸膛,厉声问道:“李增枝,我再问你。你北上后,景儿从你府中逃出,你家里的家丁是否又将她捕了回来?”
“她?”李增枝一愣,道,“这事在德州时家人就有来书,说这婢女趁人不备,打伤了几个下人,从后院逃了出去。后来他们也曾有追,但没有追上。因我要的是玉蚕,对这婢女倒没上心,便回书命他们不用管了!”
“你瞎说,我逃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打伤你家下人。当时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抓住机会就逃了。”一旁的景儿立刻反驳道。
“不是你打伤的?”这下轮到李增枝发懵了,“可当时家人来信,确实是有三个奴才被打晕了啊?我还在纳闷,你一个弱女子,怎能有这番能耐!可要是这样,他们又是谁打伤的呢?”
李增枝说完,妙锦皱起眉头开始沉思:景儿说是顺利逃出,李增枝却说有几个家奴被打晕。两相矛盾之下,那结论只有一个——打伤家奴的其实另有其人。而那个人——想到这里,妙锦已经有了答案。
徐增寿!对!只有徐增寿!李家兄弟出征后,岐阳王府守卫松懈,徐增寿借着机会,遣人暗中打伤家奴,制造出机会让景儿逃脱。而景儿逃出来后,又只能回中山王府,这时徐增寿再偷偷将其擒获。并一直秘密看押到自己回京,直到自己逛街那天,再将她扔到织棉坊,让她与自己相遇,从而使自己知道玉蚕被李增枝所擒之事。自己得知玉蚕落入李增枝之手,必然会火冒三丈地去找增寿问计,增寿再因势利导,让自己跑去德州救人。而在德州,马和他们早已准备就绪。待自己到后,他们先将自己带进税客司衙门,与玉蚕相见,继而又故意走漏风声,并将地道出口堵死,使自己束手就擒,并以此为挟,说动玉蚕委身李增枝,在战事开始后寻机刺杀李景隆,从而一举改变了白沟河大战的形势,使燕藩获得全胜,从而彻底颠倒了天下气运!这个圈套布局缜密、环环相扣、阴毒至极!作为布局者,不仅一开始就将玉蚕的清白和性命算计在了其中,连自己这个徐府四小姐,也成为其中的一颗棋子!而这布局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四哥——或许还有远在北平的大姐夫!
徐增寿和燕王!将他们和这个阴谋牵连在一起,妙锦不由一阵头晕目眩。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最最信任的四哥,而另一个,更是她一直视作英雄一般膜拜,且芳心暗许的意中人。可就是他们,这两个妙锦心中最为亲近的男人,竟为了他们自己的“功业”,用最为奸险的算计,设下如此恶毒的圈套!想到这里,妙锦觉得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妙锦眼色漂移,神情中已带着癫狂,一旁的景儿看在眼里不由大惊,忙将她扶到一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急声劝道:“小姐,你莫听这淫贼乱讲。四老爷多风雅的人,岂会和他狼狈为奸?依奴婢看,咱们不如回家找四爷问个明白,省得中了这淫贼的奸计!”
景儿劝了半晌,妙锦方回过神来。听了景儿劝说,她不由一阵苦笑。景儿与她徐妙锦不一样,在这盘所谓的棋局中,景儿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没有像她那般发挥穿针引线般的重要作用,所以对其中详情也不甚了解。故而,听完李增枝的话后,妙锦结合自己的经历一想,基本上已经信了,而景儿还是半信半疑。
不过景儿的话,也给了妙锦一丝希望:如果李增枝是在撒谎呢?想到这里,妙锦不由有些激动。
“恩,回去问四哥!”刹那功夫,妙锦做出了决定。尽管理智已经告诉她,李增枝之言应该是真的,可在内心深处,她仍期盼着有奇迹发生。毕竟从感情上说,她实在不能接受一向敬仰的四哥、还有大姐夫是那种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的奸毒之人!她希望徐增寿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将李增枝的这些“污蔑”全部推翻!
“小姐,那这个淫贼怎么办?”景儿指着被捆成麻花似的李增枝问道。
“他……”妙锦将眼光瞄向李增枝。李增枝浑身一抖,带着哭腔叫道:“小姐,该说的我都说了,事情经过你也知道了,您姑奶奶就行行好,饶我一命吧!我还不想死啊。呜嗬嗬……”
李增枝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止,妙锦看在眼里,心中又恶心又鄙夷。不过经过刚才的异变,妙锦已丧失了杀李增枝的兴趣。思索再三,妙锦摇摇头道:“罢了,将他扔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吧!”
“谢小姐不杀之恩,谢小姐不杀之恩!”见妙锦终于放过自己,李增枝如释重负,忙扭着身子趴到地上,对着妙锦一顿猛磕。
不过妙锦已没功夫搭理李增枝了,此时的她,心思早已飞到了城中的中山王府。她急切的需要徐增寿给她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信服的解释。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保持住内心的安宁,使她不至于陷入绝望的沼泽和深渊!
可是,徐增寿真的可以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吗?
三
日上三竿,徐增寿终于大梦初醒。这几日五军都督府忙得是热火朝天,就在上个月,燕军在经历短暂休整后又重新南征,而朝廷这边,在经历了东昌大捷后也是信心高涨,平燕总兵官盛庸率德州大营倾巢而出,真定的吴杰也率兵出城,约以合击燕军。前几日军报传回,燕军已兵至夹河,盛庸正督军前往迎战。虽说决战远在千里之外,庙算也都是兵部之事,不过作为右府左都督,徐增寿也没落到清闲。这两日,年轻的天子精神抖擞,连招五府都督们入宫讲解战事。虽然徐增寿身份敏感,但这种纸上谈兵于军事并无关系,只不过是为了过瘾而已,故建文也没有特意避开他。昨日,徐增寿与王佐等几个武官陪建文讲到午时初刻,方才打道回府。连日的折腾,饶是徐增寿身强体壮,也着实给累得够呛,便趁着今日朝休好好休息一番,给自己舒缓舒缓心情。
盥洗完毕,徐增寿走出卧室,徐得已在外面候着。增寿见着他,遂问道:“大哥与二哥呢?”
“回四爷话!”徐得恭恭敬敬禀道,“一大早宫里就来话,说今日凌晨又有军报送到,盛帅五日前已在夹河与北兵遭遇,皇上急招几位老爷入宫分析战局。因四爷您昨日午夜方回,故皇上特地交代,今日就不用您过去了。”
“哦?”徐增寿脸色一变,忙问道,“战况如何?”
“这个小人哪里晓得?”徐得干笑一声。
徐增寿陷入沉思:五日前两军遭遇,那结果现在应已出来了,只是尚未送到京城而已。自盛庸迎击燕军以来,每日都会有战报送至。这也就是说,最迟这一两日内,夹河决战的战况就会传至京师。东昌一战后,燕藩之前取得的优势已基本上化为乌有,现在两军大致上应该是势均力敌。这也就是说,夹河决战,将再次决定天下气运:南军若胜,则燕藩纵不至于败亡,也会重新回到开战初期左右支绌的境地;相反,若燕军获胜,南军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又将被彻底颠转。想到这里,徐增寿顿时有些发急,他迫切地想知道战役的结果。不过眼下消息未至,他纵是望穿秋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想到这里,增寿按捺住心中焦虑,慢慢踱到西花园的池塘边,望着一池春水怔怔不语。
“四哥!”忽然,一阵叫声传来,徐增寿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妙锦已怒气冲冲闯了过来。
“呵呵!”徐增寿露出一丝亲和的笑容,“谁又招惹我们徐四小姐了?说出来,四哥帮你出头!”
“你不要装腔作势!”妙锦怒哼一声,打断了增寿的调笑,“我有事问你,你要跟我说个明白!”
“什么事?”徐增寿感到有点不对劲,脸色也变得正经。
“你是不是和大姐夫暗中勾结,故意把玉蚕姐姐送给李增枝糟蹋,然后又逼她在白沟河刺杀李景隆?”
“什么?”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徐增寿当即被惊得面如土色。愣了半晌,他方反应过来,立即语含怒意斥道:“胡说八道!你从哪听来这些谣言?”
“你勿要骗我!”妙锦气咻咻地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是李增枝告诉我的!”说完这些,她又把今日凌晨劫持李增枝,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末了盯着徐增寿的脸狠狠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增寿的脸色瞬时变得十分难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妙锦的话,而是将目光投向湖面,足足呆滞了有一盏茶功夫,才缓缓转过身子,对着妙锦冷冷道:“李增枝说得没错,玉蚕是我送给他的!”
“啊!”尽管内心早有准备,但徐增寿的回答,仍让妙锦震惊万分。就在回府的路上,妙锦还一直抱着侥幸,甚至,她内心中还产生了这样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想法:只要四哥矢口否认,那她即便不能完全排除疑虑,也愿意去相信他的说辞。毕竟,她实在不想把一直敬爱的四哥与这种奸邪恶毒之流联系在一起。
可是,结果事与愿违。徐增寿没有狡辩,反而痛快的予以承认。这一下,轮到妙锦不知所措了。面对徐增寿的回答,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立在那里。
“不仅玉蚕是我送的,就是当初你偷偷去北平,也是我在暗中操纵!”妙锦已是心如刀绞,徐增寿不仅不去安抚,反而却接着竹筒倒豆子,把妙锦不知道的也尽数讲出,“耿侯北上之前,我与二哥曾在书房密议。当时我故意事先在玉蚕面前走漏些风声,好引起你的好奇之心。你果然中计。那次你在窗外偷听,其实我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就是你引起异响,我也只当是野猫作祟,在二哥面前遮掩过去,其目的就是把朝廷大军的动态透给你知,然后引你去北平!”
“你怎知我定会去北平?”妙锦的神志已经陷于迷乱,只呐呐问道。
“妹子,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徐增寿苦笑一声道,“自打前年燕王来我们府上,我便察觉你对他有意。而你这人,又一向善善恶恶,兼又生得一副古道热肠的性子。大姐夫无罪受难,危在旦夕,你知道了岂能置之不理?”
“可为什么是我?”妙锦此时眼中已饱含泪光。
“只能是你!”徐增寿的语气中稍有几丝无奈,“当时燕藩刚反,朝廷有无数暗探盯着我们兄弟,就连大哥也都把我看得死死的。我若派下人北上,就算不被朝廷抓住,也会被大哥知晓。大哥一向忠于朝廷,得知此事,必然和我翻脸。只有你,一来不会引起朝廷注意,二来即便大哥知你北上,也只当是瞎胡闹,万想不到你是去传递军情!”
“真是一番好算计!”妙锦终于稍稍稳定住了情绪,听得徐增寿这番叙说,她不由一阵冷笑。
“妹子,你不要这么说!”增寿摇摇头道,“我与大姐夫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不知道我暗通燕藩时,不还骂我不顾亲情吗?其实我与你一样,都是一心在帮大姐夫。只不过你在明面上,我是隐于暗中罢了。说到底,我们是殊途同归!”
“谁和你殊途同归?”妙锦突然厉声大叫道,“你暗中帮大姐夫,我无话可说。可你怎能为了帮大姐夫,把玉蚕送给李增枝那淫贼!玉蚕姐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为什么要把她的清白和性命搭上?”说到这里,妙锦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徐增寿的鼻子哆嗦道:“你早就将这一切都算计好了,然后一步步将玉蚕姐姐逼上绝境。四哥,你好狠的心肠,好毒的心机!”
“妹子你高看我了!”徐增寿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往前踱了几步,到一张石凳前坐下,顺手从身旁花丛中拔出一枝不知名的花儿,拿到眼前瞄了几眼,方淡淡道:“我还没那份能耐,能一开始就把这一切都给算计清楚。初送玉蚕给李增枝,只是因为当时燕藩要北征大宁。而得知燕军北上,李景隆必然会大举进犯北平。我想着玉蚕定被李增枝糟蹋,而其又必是满腔怨恨。故待到李景隆围北平时,燕藩可从城中遣人找到玉蚕,劝其当时便在军中行刺。只要能刺伤李景隆,北平短期便无大碍。不料玉蚕生性刚烈,李增枝一直不能得手,只得将其留在德州,故北平城下行刺之事顿成泡影。至于后来白沟河之事,却只是之后因势利导而已。”徐增寿又一摇头,一叹道,“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玉蚕白沟河一刺,对燕藩之效用竟数倍于之前设想,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狗屁的天意!”徐增寿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妙锦,她当即冲到增寿跟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叫道,“你就是丧心病狂!”
“这是情非得已!”忽然,徐增寿倏地一下挺身而起,眸子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他一把将妙锦的双手架开,咄咄道:“妹子,你可明白四哥的苦衷?不用奇谋,大姐夫区区一藩,又岂能是朝廷对手?你不是对大姐夫有意吗?既然如此,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兵败被擒?靖难之路遍布荆棘,若无有牺牲,岂能有成功的指望?”说到这里,徐增寿深吸口气,一脸坚毅道:“《司马法》有云:正不获益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妹子你一向好读兵书,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徐妙锦瞠目结舌。此时她眼中的徐增寿,已不再是那个通明事理、且又一身正气的四哥,而变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鸷小人!当这个认识冒出脑海时,妙锦觉得自己对整个世界的认识都颠覆了。什么仁义礼智信,在徐增寿的这番作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的可笑!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顺着白皙的脸颊潸然落下,妙锦的内心似被针蜂扎了无数个眼,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冒着鲜血。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增寿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又无比陌生的脸庞,妙锦突然想到什么,突然急切地问道:“你说,这些毒计,是你想的,还是大姐夫想的?”
“一开始是我布的局。郑村坝之战后,燕王审时度势,又有所更易,这才有了德州之事!”徐增寿非常痛快地给出了回答。
“你是说,故意叫李增枝擒我,然后再让玉蚕姐姐刺杀李景隆,这些都是大姐夫想出来的?”妙锦说话的嗓音已有些颤抖。
“不错!”徐增寿的回答依然干脆。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妙锦口中发出绝望的呼喊,脸色也一下变得惨白无比。徐增寿眉头一挑,冷冷道:“你若不信,自可再赴北平,去找大姐夫问个明白!”
“去北平?”妙锦闻言心念一动。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徐增寿的一面之词,这期中关于大姐夫的种种是否完全属实呢?妙锦心中又浮出这样一丝期盼。甚至,她还生出这样一丝幻想:即便真如徐增寿所说,燕王在这些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他没准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尝可知!这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妙锦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北平。事到如今,她已经看清了徐增寿的嘴脸,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心许的大姐夫,也会和徐增寿一样,有这等阴暗狠毒的心肠!她希望从朱棣口中听到一个“不”字,或者至少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愿意放我走?你就不怕我一出府就直接进宫检举?”妙锦望着增寿,狐疑地道。
徐增寿一阵沉默。良久,他方抬起头,用深邃的目光望着妙锦,口中幽幽吐出两个字:“随你!”
妙锦不再说话。她转身离开花园,直奔自己卧房而去。小半个时辰过去,当妙锦换好装束,出现在王府大门前时,徐增寿已守在那里,在他身旁,则是他平日的坐骑“草上飞”。
见妙锦一声劲装,徐增寿淡淡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马缰递给妙锦,压低声音道:“你的‘雪燕’上次丢在了德州,此番再赴北平,路途遥远,这匹‘草上飞’亦是千里良驹,你便驾他去吧!”
妙锦此时面如冰霜。她冷冷地看了增寿一眼,一言不发走上前,将‘草上飞’牵过,翻身上马,随即狠狠地一抽马鞭,骏马吃痛,当即发力向街口跑去,只留下一片扬起的黄沙。
直到妙锦的身影消失不见后许久,徐增寿才怅然若失般转身回府。
一进书房,徐得已在里面等着。增寿面色一沉,赶紧将门窗关好,方问徐得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妥了!”徐得沉声答道,“奴婢已带入将景儿扣在西花院花房里。”
“可有走漏风声?”
“没有!”徐得肯定的答道,“奴婢先将她诓到假山下面,趁她不备一棒子砸晕了,前后均无人察觉。只是花房非久居之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觉。还请四爷示下,是不是尽快将她转移到您在建安坊的外宅里去?那边的下人都是四爷您的心腹,不会走漏风声。”
“恩!”徐增寿点点头,“这事你去办,千万别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