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受建文知遇大恩,且又深受礼教熏陶,当然不愿归附燕王。在被“请”来之前,孝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屈服。待进得帐内,诸臣皆俯首,唯独孝孺一言不发,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犯上作乱的“燕庶人”。
孝孺的倨傲,朱棣早有预料。既然已打算招降,朱棣便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待众臣行礼毕,朱棣离座,走到孝孺面前,显出一副亲切神色道:“本王仰慕先生多时,今日得以再见,不胜快慰!”
看着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亲王,孝孺是又悲又恨。作为建文的死忠之臣,作为为新政呕心沥血的朝廷大臣,孝孺对朱棣的怨恨已到了极点,直欲扒其皮、剥其心!
可光恨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大势已定。仗着战场上的胜利,仗着无数内奸的策应,这个曾经犯上作乱的奸贼,如今已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大明天子!建文完了!建文新政完了!建文朝廷也完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一切都已成定局。想到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年轻天子,孝孺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愤,竟当庭嚎啕大哭起来。
孝孺的大哭,让朱棣心中暗喜。在他看来,这一番大哭,似乎是孝孺与过去诀别的征兆!朱棣相信,只要自己降尊纡贵,诚心招揽,这个建文重臣还是有可能改换门庭的。毕竟,他没有直接参与削藩、没有直接参与剿燕;毕竟,他也是大明朝的臣子!
“先生勿需太过悲伤!”朱棣温言抚慰道,“本王此番进京,不过是效法周公辅成王罢了!”
见朱棣说话,孝孺突然止声。他以仇视的目光瞪向朱棣,恨恨地道:“周公辅成王?说得好听?成王如今何在?”
朱棣一窘,干巴巴地一笑答道:“他已经在奉天殿自焚了!”说完,朱棣又喟然一叹,摇头无奈道,“陛下何必如此!其实不知为叔之心啊!”
朱棣这番做作,孝孺看在眼里,愈发觉得恶心。他冷笑一声,继续问道:“既然你自诩周公,那成王死了,那为何不立其子?今二皇子文圭尚在,当立其为帝!”
孝孺连番逼问,朱棣无言以答,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如今大势已定,还逞这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朱棣对孝孺的厌恶又增加几分。不过为了那道登极诏,为了招揽建文旧臣,朱棣仍耐住性子道:“国赖长君,这个道理先生岂能不知?”
“国赖长君”孝孺斜眼瞟着朱棣,不依不饶道,“那好!如今吴王、衡王、徐王俱在,他们都是兴宗孝康皇帝之子,皇上亲弟。既然要立长君,那就请你这个周公去把他们召来立了吧!”
吴王朱允熥、衡王朱允熞、徐王朱允熈都是朱标之子,论血缘,他们与建文最近,故孝孺有此说。
孝孺此话一出,朱棣立时火冒三丈。很明显,这个夫子就是铁了心和他抬杠,硬要将他这层虚假的面纱给揭开!若说一开始朱棣还有心招揽,但此时,他已经彻底明白:这方孝孺就是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他已经打定主意为建文尽忠了!
在无言以对的同时,朱棣顿时生起了杀心。论本意,朱棣其实并不欣赏方孝孺,在他看来,孝孺主张的恢复井田、恢复周代礼制等举措,纯粹就是异想天开、刻舟求剑,完全不是脚踏实地的治国之道。因此,早在招揽之前,朱棣就认定,这位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儒,究其实不过是个迂腐先生罢了。之所以还要招揽,不过就借他个名头,一来给自己皇位贴金,二来收拢天下人心,其作用也就仅限于此而已。可此番孝孺不识好歹,当着一干翰林文臣的面,将他的面目彻底揭穿,这让他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作为战无不胜的燕王,作为即将登基的大明天子,朱棣岂能忍受一个腐儒的侮蔑?
不过朱棣还是忍了下来,顾及方孝孺在士林中的名头,他实在不想因为他而坏了自己名声。思虑再三,他决定再给方孝孺一个机会。深吸口气,朱棣尽量平和地道:“此乃本王家事,先生乃外臣,便无需过问了吧!”
“家事?”孝孺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天子无家事!这个道理你不懂?既然你说是家事,那你当什么皇帝?速速滚回你的北平去!”
“混账!”朱棣厉声痛骂。他终于愤怒了!自打进城以来,他还没受到过这般侮辱。尤其是自己就要登基,就要成为大明天子的当下!在这种时候,这个方孝孺还敢如此辱骂自己!想到这里,朱棣感到胸中有一股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拉出去,枭首示众!”这句话一下子冲到朱棣喉咙眼,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方孝孺剁成两截!不过话到嘴边,他终还是强把它咽了回去。
杀方孝孺是肯定的。如果这种人都不杀,那天下还不知有多少张嘴会在背后诅咒自己。堂堂大明天子,岂能容这般宵小肆虐?若真饶了他,那自己还怎么当这个皇帝?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他朱棣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必须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反抗未来的大明天子是什么下场!
杀是要杀,但今天可千万不能杀。明日自己就要登基,今天晚上再杀人抄家,传出去是什么名声?尽管朱棣现在就想把方孝孺砍了,但为了明日的登极仪,他不能不先强忍下这口气。
“把他扔出去,严加看管!”思虑再三,朱棣作出了决定,“待齐泰、黄子澄等首奸落网后,再将他们一起处斩!”
方孝孺帐内咆哮时,燕藩众人早已不耐,此时见朱棣下令,尹庆与亦失哈两个内官立刻走上前来,按住孝孺的胳膊便要往外拽。孝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二人推开,冷冷看了朱棣一眼,旋一甩袖子,傲然出门而去。
七
“沽名钓誉之徒!”望着方孝孺逐渐消失的背影,朱棣怒意未平地狠狠痛骂。过了好一阵,他才略略将心情平复,转而对着一直在帐中侍候的几个翰林阴森森地道:“尔等是不是也与这腐儒一般,认为本王登基乃图谋篡位?认为朱允炆才是尔等之主?”
帐内一片寂静。方才那一幕,几个翰林瞧在眼里,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方孝孺是翰林院掌印,也是这些小词臣们的顶头上司。此刻燕王愤怒到了极点,天晓得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殃及池鱼,把他们也归入方孝孺一党?想到这里,胡靖等几个胆子小的已开始头冒冷汗。
“殿下!”就在众人尽皆缄口之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忽然从翰林队伍中响起,“方氏之言,并非臣等心迹。微臣以为:‘或子或孙,俱乃太祖后裔;或叔或侄,都是大明之君!’”
“哦?”朱棣眼中一亮!这句话太对他的心意了!话中蕴含之意,正是他朱棣想让所有人明白的道理。只要大家忠于朱家,忠于大明,这就够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便是大明的天子!忠于大明,忠于朱家,便是忠于他朱棣!
“方才的话是谁说的?”朱棣抬头问道。能言简意赅地讲出这番道理之人,毫无疑问是个人才!而且是个明事理、识时务,对自己大有帮助的人才!
“回殿下,是臣!”一个约莫三十四五岁、脸色白净的绿袍官员站了出来。
“尔是哪个?”朱棣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
“臣翰林院待诏解缙!”与其他官员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惶恐不同,这个中年官员一脸镇定,回答的语气中也毫无畏缩之感。
“解缙?”朱棣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本王想起来了。尔二十岁便高中进士,是个大才子啊!先帝在时,尔曾上过万言书,直陈时弊,并献上《太平十策》,里间尽是定国安邦之道。本王还记得,父皇与尔说过‘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的话,是也不是?”
解缙没想到,长年在北方戍边的燕王,竟对自己的事了解的如此清楚。一时之间,他不免有些激动。不过很快,解缙又恢复平和神色道:“臣身为大明之臣,自当为国家尽心。”
“尔是个忠臣!”朱棣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记得尔上万言书时,正值太祖整治胡惟庸奸党。当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无一人敢直言时弊,唯独尔胆大包天,竟敢直言!就冲尔这份胆气,本王就十分佩服!”
解缙心头一热。当年直言之事,他一直引以为傲。只是时过境迁,别人早就将这番壮举忘了。不想这位燕王竟记得如此清楚,而且还加以褒奖!一时间,解缙对朱棣的好感大增。
朱棣仍在回忆解缙的往事:“本王记得尔上书后,先帝颇为赞赏,只是觉得尔年少气盛,故让尔父领尔回去,说尔乃大器晚成之人,待回家读书十年,再起复大用。”说到这里,朱棣看看解缙身上的绿色公服,略为奇怪地问,“如今十年早就过去了,尔怎么还是此等末职?”
解缙神色一黯。朱棣的话,让他一时感慨万千。解缙二十岁便高中进士,登第不久,他又受太祖赏识,并以父子相比,这更是少有的恩宠。当时京中文武,皆以为此人必将大获重用。虽然后来太祖嫌他轻狂,命他回家读书,但也许下了“十年大用”的诺言。解缙回家后,秉承太祖之命,刻苦治学,只待十年之后,重回朝堂一展宏图。不料过了八年,京师传来噩耗,太祖龙驭上宾!得知消息,解缙痛心疾首。一方面,他感激朱元璋赏识,为他的去世而伤心;而另一方面,解缙也为自己的前程忧心不已。“十年大用”之语是朱元璋说的,可现在朱元璋已不在了。继位的建文会不会认这句话?他会不会像先帝一样赏识自己?这些解缙都拿不准。为了前途,解缙几经考量,终于忍耐不住,便借哭陵之名,进京打探消息。
谁知刚到京师,事情便发生变化。解缙才高八斗,本就是个名士性子;且他又年少登第,受皇帝赞赏,而这一春风得意,更让他平时颇为狂放,这也就引起了许多同僚的不满。太祖在时倒也罢了。建文继位后,一些看不惯解缙的人便站了出来弹劾,说他母亲去世不去安葬,便跑进京师要官;又说他不顾父亲年已九十,便上路进京,违反人伦之理。参劾的奏折送到建文那,这位年轻天子又是极重孝道的,当即便下道圣旨,将解缙贬为河州卫小吏。
解缙兴冲冲跑官而来,谁知竟遭此大劫,当即犹如五雷轰顶。无奈之下,他只得另寻门路,找到了昔日赏识自己的董伦。董伦此时已是礼部右侍郎,且较受建文信任,便在皇帝面前大赞解缙之才。建文也是文人,且耳根子软,见董伦极力荐举,便免了对解缙的处罚,但也只给了他一个翰林院待诏的职务。
待诏是九品小官。在朱元璋口中,解缙是留给子孙用的经世大才。而如今太祖去世,他孙子却只给了解缙一个九品芝麻官,这让解大才子如何忍得?无奈形势比人强,解缙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抗旨不尊,只得到翰林院坐班,这一坐便是四年。
听完解缙的叙述。朱棣心中便起了计较:这解缙名闻京城,又是父皇看中的,论才华,自是无可挑剔。说到品德,解缙弃父母于不顾,一心进京要官,倒也确实私德有亏。不过朱棣在用人方面向来豁达。在他看来,正所谓“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人人皆有仕宦之心,解缙不过是心急了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人之道,不过是取其长而弃其短罢了,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人?这解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而除了人才难得,还有一个原因,也让朱棣对解缙颇有兴趣。他刚刚对方孝孺下了狠手。要是能把解缙擢升起来,对激励士人倒是大有用处。方孝孺名闻天下,杀他,肯定会让许多读书人愤恨。自己即将登基,将来治国,还需读书人辅助,不可让他们对自己太过不满。解缙名声也不小,且以其之才,完全有能力取代方孝孺,成为新一代的文宗!自己如能重用他,会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处死方孝孺带来的恶劣影响,让天下士人对自己重拾信心。不光是解缙,还有这些归降的文臣,自己都要遴选重用,以确保天下文风不丧,确保大明朝廷人才济济!
计议已定,朱棣一笑道:“本王看尔才学不错,允炆号称文治,却又弃尔不用,反而去用方孝孺这等腐儒,实在可笑至极。既然尔是父皇生前看重的人才,这登极诏便由尔来拟吧!”
解缙的职务便是翰林院“待诏”,平日也起草过一些不重要的诏旨。本来,像登极诏这样的重要诏旨应由翰林院掌印学士来拟,此刻方孝孺已被打入死牢,但比他职位高的如胡俨、胡靖等人都在,让他越过这些上司来起草登极诏,这无疑是大大的恩宠!解缙眼见朱棣满怀期许地望着自己,一时间不由心神激荡。从这一事中,他似乎已看到了新任天子对自己的信任与器重,看到了自己即将展开的锦绣前程!万分激动之余,解缙当即全身伏地,干净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答道:“臣领旨!”
笔墨随即奉上。解缙思索一番,旋笔走龙蛇。待其放下笔,朱棣随即拿过,只见宣纸上洋洋洒洒五百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昔我皇考太祖高皇帝,龙飞淮甸,汛扫区宇,东抵虞渊,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仁风义声,震荡六合,曶爽阍昧,咸际光明。三十年间,九有宁谧;晏驾之日,万方嗟悼。煌煌功业,恢于汤武,德泽广布,至仁弥流。
少主以幼冲之姿,嗣守大业,秉心不顺,崇信奸回,改更成宪,戕害诸王,放黜师保,委任宦竖,淫佚无度,天变于上而不畏,地震于下而不惧,灾延承天而文其过,蝗飞蔽天而不脩德,祸机四发,将及于朕。
朕为高皇帝嫡子,祖有明训‘内有奸恶,王得兴兵讨之’,朕尊奉条章,举兵以清君侧之恶,盖出于不得已也。使朕兵不举,天下亦将有声罪而攻之者,少主曾不反躬自责,肆行旅拒。朕荷天地祖宗之灵,战胜攻克,捣之于坝上,歼之于白河沟,破之于沧州,溃之于藁城,鏖之于夹河,轥之于灵璧,六战而已不国。朕于是驻师畿甸,索其奸回,庶几周公辅成王之谊,而乃不究朕怀,阖宫自焚,自绝于宗社,天地所不庇,鬼神所不容。事不可止,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
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顺天应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而不获,乃俯狥与情,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告于中外,咸使闻知。
“好!”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解缙的确是心思玲珑,他极言建文失德无道、倒行逆施的同时,又巧妙精辟地把燕王问鼎这种篡位行为描绘成继承太祖法统,顺天应人的正当之举,这让朱棣看了很对胃口。待再检视一遍,朱棣递还解缙道:“就是它了!尔退下后再仔细誊抄一遍!”
“是!”对于自己的文采,解缙有着十二万分的自信。但得到新任天子的亲口赞赏,仍让他暗喜不已。
解决完登极诏的事,朱棣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一脸微笑地对下面的翰林词臣们道:“还有一事,需尔等斟酌。本王登基后,该用何年号为宜?”
新皇帝登基,改元自是必然之举。方才解缙得到夸赞,众人心里已羡慕地直痒痒。此时又获得一个在燕王面前露脸的机会,大伙儿又岂能轻易放过。一时间,词臣们搜肠刮肚,一心想要取个好年号,以取得燕王的欢心。
一番议论,事情总算有了结果。翰林词臣之中,胡靖职位最高,于是便由他出班奏道:“禀殿下,臣等商议,认为可用‘永清’二字!王爷登基为帝,大明必然蒸蒸日上。‘永清’者,便是海晏河清,永享太平之意。”
“永清,永清……”朱棣喃喃念了几句,随即笑着摆手道,“不妥!不妥!永享太平倒是要得,可这海晏河清,则稍显空泛,还是取个实在的意思为好。本王称帝,非为一己私欲,实为我大明能够做到‘斯民小康’,百姓永享康乐。既如此,本王倒觉得可用‘永乐’二字!”
朱棣说完,胡靖等人倒是没说什么,解缙却突然咋呼咋呼地张口道:“‘永乐’不可!”
一语既出,众人皆是一惊。按朱棣的解释,永乐二字也吉祥得很,并无不妥之意。何况这还是燕王殿下亲自定的,这解缙怎么一上来就斩钉截铁的“不可”?这让燕王殿下面子往哪摆?纵然你解缙已得宠,可此举也未免太冒失了吧。
朱棣也是一愣。不过他倒没不高兴,而是奇怪地问解缙道:“为何不行?”
解缙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也太突兀了。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尴尬一笑,解缙小心解释道:“回殿下,这‘永乐’二字,十六国时前凉的张重华曾用过;宋时方腊造反,也用过这个年号。张重华凉州土酋,方腊一介草寇,此二人之年号,殿下再用恐有不妥!”
朱棣恍然大悟。不料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里头竟还有这么大的名当。而更让朱棣没料到的是,这解缙对经史竟如此熟悉,这种犄角旮旯里的东西,他也能信手拈来!想到这里,朱棣对解缙的喜爱又加深了一层。
不过思虑再三,朱棣还是决定用“永乐”这个年号。他哈哈一笑道:“区区张重华和方腊,又岂知斯民小康?又岂能永享太平?本王乃天下之主,又岂在乎这等小人之号?就还是用‘永乐’二字吧!本王要让天下人知道,什才是真正的‘永享康乐’!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是!”这一次解缙可不敢再顶了,忙和众词臣一起,恭恭敬敬地附和。
待解缙他们退下,已是六月十七日的凌晨。尽管夜已深,但朱棣仍是毫无睡意。明天,他便要登基为帝了!经过了千难万险,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从此,他便要号令天下!便要抚御四方!想到这里,朱棣便激动得不可自持。一定要做一个威震八方,一个创立千秋功业,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媲美的千古一帝!在登基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朱棣暗自下定了决心。直到未时将过,他才暂时将诸多杂念抛下,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朱棣从睡梦中醒来。洗漱完毕,他便对身旁侍候的马和与黄俨道:“把本王的衮冕服拿来!”
离开北平南下时,朱棣预料到可能会问鼎,事先便把亲王衮冕服捎上。本来,天子登基,应有专门的皇帝舆服。不过朱棣是仓促即位,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些,只好用亲王的勉强对付了。
没一会儿,马和与黄俨便将舆服拿来。一展开,朱棣便觉得有些不对,这并不是自己的那套。再仔细一看,衣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雉六种图纹;而下裳上也同样绣着虎、藻、火等六种图案,一共是十二种。这是如假包换的皇帝衮冕服!
朱棣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地问道:“从哪找到这的?”
黄俨嘻嘻一笑道:“回殿下话。奴婢知殿下即将登基,便连夜派人去宫里尚衣监,一番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件太祖爷当年用过的衮冕服。奴婢想殿下和太祖爷身材仿佛,应也穿得,便就奉了上来!”
“难得尔一片苦心!”朱棣微笑着夸奖道。黄俨不会武功,不能像马和那样驰骋疆场,为他建功立业。但黄俨人够机敏,且十分细心,所以朱棣也一直对他很是宠信。今天,这个心细的内官又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
穿上上玄下黄的衮冕服,朱棣顿时容光焕发。黄俨的眼力不差,这套衮冕服果然与朱棣体型十分相配。兴奋地来回踱了几步,朱棣忽然想起什么,遂对马和呵呵一笑道:“只可惜王妃不在此。她这几年担心受怕,如今总算也有了个好结果。对了,王景弘昨日不是来龙江了吗?让他赶紧收拾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王妃,也让她尽早放心!”
“王爷!”马和躬身笑道,“破城当日,二郡王就已请了王爷令旨,将捷报传回北平,眼下信使已快到北平了!”
“哦!”朱棣一拍脑袋,笑道,“吾真是喜得糊涂了!竟忘了这茬!”想了一想,朱棣又道,“那王景弘从北平赶来所为何事?既然昨日就到了,怎么一直没过来见本王?”
“这……”马和脸上露出一丝迟疑,道,“是王妃有件私事,要他过来禀报王爷。只是奴婢想着王爷马上就要登基,怕搅了您的兴致,故自作主张,斗胆将他拦了下来!”
“何事?”听得马和如此做法,朱棣不由一愣。
见朱棣追问,马和神色一黯,半晌方跪到地上,嗫嚅道:“王妃要王景弘告诉王爷,说是上月下旬,妙锦小姐得知王爷兵临长江,即将犯阙,已是心灰意冷,遂命下人在府内后苑搭了个小佛堂,已经……”
“已经什么?”朱棣脸色一变,颤声问道。
“已经……已经皈依佛门了!决意终生不见殿下!”
朱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片刻前的喜悦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一时间,与妙锦交往的种种往事在他脑海中尽数浮现出来。从最初在中山王府时的纯真、到后来奔赴北平报信时的决然,再到德州行刺时的激愤,最后到得知被自己利用她时的震惊与绝望。妙锦的所有转变,都与自己息息相关,都由自己一手造成。最终,自己将一个天真无邪、重情重义的少女,活生生逼成了一个六根清净、与尘世绝离的姑子!饶是朱棣心坚如铁,但回想起自己亲手造下的这宗“罪孽”,大明燕王的心中仍不免有些发虚,有些愧疚。而妙锦决意终生不见他的言语,更是显出了她的悲愤与决然。而也正是这句话,使朱棣心中那点隐藏的心思也就此落空。他不仅再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同时,自己已然滋生的那股情愫,也终究再无思想之可能。想到这里,朱棣一时竟黯然神伤。
“王爷!王爷!”黄俨的叫唤声,将朱棣从百感交集中拉回了现实,“王爷,已是卯时正牌了,二郡王和金先生他们都在辕门外候着,等着陪王爷您进城登基咧!”
朱棣一抬头,马和已将玄表朱里的冕冠奉了过来,冕上那十二条光彩夺目的玉珠串子,象征着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有皇帝之冕,才能缀之以十二旒!朱棣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登基,即将成为天下的主宰!想到这里,朱棣又激动起来。他点了点头,马和立刻上前,将冕套在他的发髻之上,并系好带子。待一切准备完毕,朱棣双目直视前方,深吸口气,沉声道:“走,出门!”
“是!”马和与黄俨齐声一应,遂一左一右,将朱棣双手搭好,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帐门。
中军大帐与辕门不过二十丈距离。出得辕门,一辆金光闪闪的天子大辂停在正中;大路两旁,高阳王朱高煦以下,金忠、丘福、朱能、张武、李彬、火真、王真、郑亨等一众燕藩僚属皆着朝服,庄严的侍立两旁。在他们身后,则是由五千名燕军将士组成的仪仗扈从。见朱棣出来,他们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众将士平身!”待欢呼声止,朱棣含笑下达了旨意。
“是!”五千个声音整齐喊出,其势冲天贯日。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登上大辂。当朱棣在辂亭外站稳后,两旁的朱高煦与金忠对眼一望,遂同时一撩袍脚,率领全部文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臣等恭贺陛下荣登大宝!”
远处,旭日越过山峦顶端,缓缓升上了天空——新的一天来临了。
后记 天下本无诛十族
关于朱棣诛方孝孺十族一事,在中华可谓妇孺皆知。此次空前绝后的屠戮,更是成为永乐暴虐之铁证。然事实果如此乎?且看笔者以下分析:诛十族一事,不见于明清两代官修正史。民间史书中,凡为史家公认可奉为经典者亦都未载,只见于部分野史和杂史之中。据后人考证,其中最早记载此事之书应为靖难发生一百年后的正德年间,由大才子祝枝山所著之《野记》;出自名家者如晚明朱国桢之《皇明逊国臣传》,最似权威者如清代谷应泰之《明史纪事本末》。现将三文悉数摘录如下:文皇既即位,问广孝谁可草诏?广孝以方对,遂召之。数往返,方竟不行,乃强持之入,方披斩衰行哭。既至,令视草,大号,詈不从,强使搦管,掷去,语益厉,曰:“不过夷我九族耳!”上怒云:“吾夷汝十族。”左右问何一族?上曰:“朋友亦族也。”于是尽其九族之命而大搜天下为方友者杀之。(野记)
“孝孺投笔哭骂,上怒叱曰;‘汝焉能遽死,朕当灭汝十族。’后系狱,籍其宗支及母族林彦法等、妻族郑原吉等,示且胁之,执不从。上怒甚,乃收朋友、门生廖镛等为十族,诛之,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之外,亲族尽数抄没,发充军坐死者复千余人。”(逊国臣传)
文皇发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启曰:“臣有所讬。”上曰:“何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之,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首肯之。及师次金川门,大内火,建文帝逊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逼之。孝孺衰绖号恸阙下,为镇抚伍云等执以献。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狱,使其徒廖镛、廖铭说之。叱曰:“小子从予几年所矣,犹不知义之非!”成祖欲草诏,皆举孝孺,乃召出狱,斩衰入见,悲恸彻殿陛。文皇谕曰:“我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渠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劳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自苦。”左右授笔札,又曰:“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数字,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何!”声愈厉。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复锢之狱,大收其朋友门生。(明史纪事本末)
且不论以上三文以及各类相关史料之互相矛盾(比如按照《野记》记载,朱棣登基时姚广孝在场,那他自应随军一起南下;而根据《本末》中“僧道衍送之郊”的说法,燕军南下时姚广孝并未随军)仅就各文中之所载而言,便都有一个谬误之处,便是朱棣在命方孝孺草拟登极诏时自称为“朕”,表明其业已践祚。(《野记》中朱棣并未称“朕”,然其开篇便有“文皇既即位”字句),这是不合情理的。
众所周知,登极诏应在登基当日立刻发出(《明史·嘉礼·登极仪》中言永乐登基草率,所以仪式情况不太清楚。但翻阅关于明太祖和明仁宗等人登极仪之记载,都是在登基同时下发登极诏),那这种至关重要、且需反复斟酌的诏书自当在登基之前就已备好。当时朱棣尚未登基,如何能在命孝孺拟诏时自称为“朕”?而且我们还知道,朱棣得位不正,登基时天下大半尚未归附。为迅速向天下宣布称帝,造成既成事实,登极诏就更是不能有丝毫耽搁,而是会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尽快发出,这就更不可能有朱棣在登基称帝以后才慢慢命人拟诏这种不合情理之事出现了。可按照各类稗官野史论调,朱棣既自称为“朕”,那诛十族事件发生的整个流程应是:永乐登基→命方孝孺草拟登极诏→双方发生争执→永乐怒而诛方孝孺十族,这种向后顺序与逻辑、常识完全不符。
当然,有人可能以为:永乐也有可能在登基以前就已自称为“朕”!这种看法看似不无道理,但究其实却经不起推敲。永乐是打着“周公辅成王”旗号发动靖难的,尽管天下人皆知此不过是一幌子,但明面上,永乐必须要维持自己的“周公”形象,称帝时也必须做出情非得已的姿态。而且从后来朱棣篡改《太祖实录》,在《奉天靖难记》中极力美化自己,以及严控天下舆论等诸般情事中可知,朱棣极为在意自己在靖难中的“周公”形象。既如此,他完全不必急不可耐地在登基之前便自称为“朕”,如此既无实际意义,又落人口实,以朱棣之心智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一个事件的发生,必须同时具备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现在既然连最基本的时间都无法对应,那这诸多杂史中关于诛十族的记载,自然也就只能归于“虚构”了。
接下来,我们再对《明史记事本末》中之记载做一详细剖析。《本末》中之内容,可称得上是这诸多记载中最似权威者(之所以如此认定,一是此记述最详细、流传最广;二是后世诸多版本,大都与其大同小异;三是因其前半部分与《明史》中的记载几无二致,只是《明史》中未提“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何!’”之语,亦未记载成祖有诛方孝孺十族。《明史》为官修正史,史学地位较普通史料为高,既然《本末》中部分记载与其近似,那我们在做考证时亦相应加以重视)可《本末》中除了“朕”这个错误称谓外,还提到了一个名词“殿陛”,这也就是说,朱棣是在紫禁城内命方孝孺拟诏。若此记录为真,那我们就必须分析一下,永乐究竟是在哪一天命拟登极诏书的呢?
我们查阅《明太宗实录》可知:燕军于六月十三日破城进京。当晚,朱棣宿城外龙江军营。六月十四日,诸王和文武群臣劝进;六月十五日,诸将继续劝进;六月十六,诸王和群臣再劝进两次,而劝进的地点均为龙江。直到六月十七,朱棣祭孝陵后,在返回龙江途中,才在王公大臣的“强迫”下,到奉天殿登基。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明太宗实录》中关于六月十三到六月十五日的记载为实。原因很简单:每个华夏皇帝登基之前都要有劝进这道程序。朱棣得位不正,之前又一直打着“周公辅成王”的旗号,因此更需要借此来证明自己登基乃情非得已。而他纵然再厚颜,也不可能一边自诩要做周公,一边先跑进紫禁城里住下,再等下属前来劝进。故六月十四与六月十五两日,他肯定呆在龙江营中,而无可能在紫禁城里命人草拟登极诏,方孝孺自然也就无可能在此期间“悲恸彻殿陛”。至于六月十三日,朱棣是有可能进入紫禁城,不过当时刚刚破城,百事芜杂不说,群臣的劝进亦尚未开始,他自无可能急不可耐地于此时命人拟诏。所以,可以排除六月十三日到十五日草拟登极诏的可能。
其次,我们再来看六月十七。这一天是登基日,之前我们已经说过,登极诏必须精心准备,不可能于登基日仓促起拟。但据《明太宗实录》记载,朱棣一直坚决不答应登基,直到这一日,朱棣谒孝陵后,受群臣“胁迫”,不得已答应登基。仅从此处推断,登极诏倒是有可能于登基后仓促起草。但是,朱棣真的是在六月十七日被群臣“强逼”上皇位的吗?
我们从《明史·杨荣列传》中寻找答案。《杨荣列传》里有“成祖初进京,荣迎谒马首曰:‘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成祖遂趣驾谒陵”的记载,这寥寥数语中,蕴含着极大的玄机,从对此段话性质的判定中,我们可以寻找到想要的答案。
首先,简要介绍杨荣经历:杨荣在金川门之变后立即归附朱棣,然后在朱棣登基初期迅速得到擢升,成为内阁阁臣。而且,终永乐一朝,杨荣圣眷极隆。
其次,再来分析杨荣迎谒马首进言一事的性质。众所周知,朱棣在接受登基劝进之前,一直是以“周公”形象示人。如果谒陵当天,也就是六月十七日朱棣未答应登基,那杨荣“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的话就是揭朱棣的老底,直指其明清君侧,实欲篡位。这对朱棣而言无疑是一等一的“逆言”,朱棣为维护自己“周公”形象,肯定会将其归入“建文奸党”,严加惩治。而如果朱棣在谒陵之前已答应登基,杨荣的这句话就仅只是要朱棣在登基前先祭孝陵,以全孝道,属于臣子的“忠言”。如此杨荣不仅不会受惩,反倒有可能得到嘉奖。
结合杨荣后来的经历,我们不用想便知道,杨荣进言一事肯定是被朱棣定性为“忠臣劝谏”。由此,我们便可顺而推之:朱棣已在六月十七日前答应登基,《明太宗实录》中朱棣被群臣逼迫登基的记载是为虚构。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明太宗实录》乃明朝官修国史,需美化朱棣,故才捏造出他“受群臣胁迫”,不得不“勉为其难”答应登基之事。
既然朱棣在六月十七日受群臣“胁迫”仓促登基一事为虚构,而他在登基当日才匆匆命拟登极诏的可能性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现在,我们已经排除了六月十三、十四、十五、十七,那登极诏的起拟时间就只有六月十六。由此推知,草拟登极诏的时间,就是在朱棣答应登基之后,进宫正式即位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其中最有可能就是六月十六日当晚!而在这段时间内,朱棣住在龙江大营(如果这天就进宫了,那第二天直接上殿登基就完了,杨荣哪还有机会在半路“迎谒马首”呢?)。所以,在朱棣命拟诏书时,方孝孺或许可以“悲恸彻军营”,但绝无可能“悲恸彻殿陛”!
限于篇幅,笔者不可能将每段史料拿出,逐一驳斥。但窥一般而见全豹,连流传最广、最似权威之《本末》记载都能轻易被证明为伪,这诛十族之真伪便很成问题。故笔者以为,朱棣的确诛杀方孝孺,并对其家人大肆株连,但这不过是古代帝王惩治异己的惯常手段罢了,虽则惨烈,但在当时并不出格。所谓“诛十族”,应是无中生有。
判定了诛十族为伪,那接下来又有一个疑惑摆在我们面前——为什么会产生“诛十族”这种谣言,并传得天下皆知?这要从明朝中晚期乃至清朝的政治环境中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