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期以后,文官集团崛起,其权力不断扩大,与皇权发生了激烈冲突。到万历以后,两者甚至隐隐成对立之势。而这两者的政治博弈中,皇帝的优势在于掌握至高无上的世俗权力,可决定任何文官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文官集团的优势则是代表整个士人阶级,掌握实际的治权;除此之外,他们还把控着天下的舆论,拥有道德评判权。文官集团在与皇帝争斗时,利用手中的道德评判权来贬损皇帝,再利用自己的掌控的舆论,将这种道德贬损扩散开来,对皇权形成反制。而既然是要削弱皇权,那不仅是在位的皇帝,整个皇室乃至死去的明代帝王,都可以成为文官集团进行进德贬损的对象。在这种大背景下,由于朱棣曾严厉处置支持建文的文臣,自然也就成为文官集团乃至整个士人阶级的攻击目标。士人们通过虚构“诛十族”这样的残酷刑罚,可以有效的抹黑朱棣的的形象;而现任皇帝的威势,也会因为祖宗形象的贬损受到影响,从而间接达到文官集团反制皇权的目的。这也就是明代中晚期出现诛十族说法的原因。
而清朝时,诛十族说法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受古代世界观的影响,清朝入主中原后,其统治的道德合法性受到当时一部分汉人质疑。清朝为维护自身的道德合法性,亦采取了很多办法,其中一条便是通过暗中贬低明朝,来证明自己君临天下是顺天应人。贬明最关键的便是贬低明朝皇帝,在这种情况下,永乐诛方孝孺十族便再次被揪出来,成为明帝残暴不仁的证据。而更重要的是,诛十族的说法,从侧面加深了永乐皇位是“篡”来的印象。而这个“篡”字,不仅会影响到永乐皇帝本人的道德合法性,而且由于永乐以后的所有明帝都是他的子孙,他们作为皇帝的道德合法性都会受到影响,这无疑是清朝统治集团所愿意见到的。就这样,在清朝有意无意的引导和纵容下,此事影响不断扩散,数百年积累下来,最终使得诛十族的成为老少皆知的故事。
《永乐风云 第三部:大政兴邦》
楔 子
二月的江南,青草已渐渐露出了尖头,但在三千里外的塞北,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春意。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漫天的冰雪肆意呼啸,将塞外的苍茫大地染成一片雪白。宣府与开平之间的荒漠原野上,几乎看不见人畜的踪影,显得十分空寂。自洪武年间在塞外设开平卫以来,阴山以北的方圆数百里内已名义上都纳入大明疆土,虽说荒原无险可守,退出塞外的鞑子仍时来袭扰,但至少在冬天,他们还是安分守己的。至于为朝廷戍守边疆的汉族军士,更不会选在这个大冷天里外出。只有等到开春后,无数装满粮饷辎重的武刚车才会被民夫们推出塞上的德胜关,在大批明军将士的护送下,为在开平屯守的将士输送补给。
风雪直到晌午方停。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穿刺而出后,大地总算感受到了微弱的暖意。就在这时,官道旁的一片乱石摊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异动。在一块底部深深向里凹进去的巨石下方的洞中,竟然传出一阵奇怪的响动。紧接着,一堆稻草和一块脏兮兮的油布混在一起,从洞里被扔了出来。待稻草扔得差不多了,洞口处竟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此人身材不高,体型也略显消瘦,下颚处的胡须也十分杂乱,显是多日未经打理,头上的发髻也有些松散,看上去十分邋遢。而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男子左右两边的脸颊上,竟都各有一大片红褐色疤痕,明显是沸水烫伤所致,看上去十分恐怖。
“呜……”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温煦的日光,初出石洞的男子显得有些兴奋,口中也发出欣喜的呼声。只是若在旁人听来,男子的嗓音实在太过沙哑,若不仔细分辨,倒似他在哭咽。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男子或是觉得累了,遂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左手伸进自己怀中摸索一阵,掏出几个已经快要发霉的窝头,然后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男子埋头啃窝头时,突然,官道南方的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男子闻声一震,继而一跃起身,躲到官道旁的一块大石后面隐蔽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观察着远方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响,很快,官道上已出现一队明军骑士的踪影。待再近些,连骑士们的铠甲都已能看清。这队骑兵人数不少,足有三四百之众,与长年戍边,全身上下遍布风尘的明军巡边戌骑不同,这些骑士个个鲜衣怒马,看上去十分精神。
近了,又近了,不一会,马队离男子藏身的巨石已只有十余丈远,男子甚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骑士们的面容。待马队越过巨石时,男子全神贯注地向队伍中来回打望,似乎在搜寻什么人的踪影。
很快,男子的目光聚集到了一个青年骑士身上。此人头戴貂皮鞑帽、外套一件对襟罩甲,腰间则别着一柄长条形的铁刀。当男子看清刀柄上的银十字护手,和包着鲨鱼皮的刀鞘后,他终于确认了这个骑士的身份,当即心中一顿狂喜。
“哦……”就在青年骑士的坐骑行过巨石的一刹那,男子高呼一声,双手向天挥舞着从巨石后头冲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殿下……”男子的出现,让骑士们大吃一惊。很快,青年骑士身边的一个内官便高叫出声,两侧的骑士如梦初醒,纷纷下马拔刀,向男子冲了过来。
眼见对方如临大敌,男子却恍若未觉,只管向官道上狂奔。很快,两名骑士冲到身前,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擒住,并死死按在了地上。
“呜……”尽管全身被死死按住,但男子却仍未安分。与一般刺客不同的是,男子并未做任何抵抗和挣扎,只口中呜呜作声,似有什么话要讲,只是他本来就嗓音沙哑,方才被按到地上时,又吃了一大口灰土,此时再发出声来,就更显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王爷!”见刺客已被制服,青年骑士身旁的内官又道,“刺客已经擒住。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刺客?”被唤作王爷的青年骑士望了望男子,不屑地摇摇头道,“不像!哪有这么弱不禁风的刺客?且此人现身时手中无刃,方才侍卫们搜他的身,亦未找到暗器,如此做派,岂会是来行刺?”
“嗯嗯!”听得骑士这么说,男子激动地连连点头。
“此人倒像是有话要和本王说!”见男子这般,青年骑士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当即大手一挥,威严地道:“将他带过来!本王要亲自审他!”
“是!”听得王爷下令,按住男子的两名侍卫忙答应一声,将男子从地上提起,驾到青年骑士跟前。
“尔是何人,来寻本王所为何事?”望着男子丑陋的脸,青年骑士心中一阵恶心,说话的腔调也带着几分鄙夷。
丑男子并不在乎青年骑士的态度。见他发问,丑男子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但旋即敛去,只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沉声道:“请二殿下即刻以堕马受伤为名,请旨返回京城!”
“什么?”青年骑士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奸贼,竟敢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尔的狗头!”
青年骑士的威吓,丑男子置若罔闻,只是冷哼一声,加重语气道:“二殿下!你若不听我言,用不了多久,春和殿就是世子的了!”
“啊!”青年骑士浑身一震,望着丑男子让人生厌的脸,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一章 国储之争
一
永乐元年六月,北京。
此时离靖难之役结束已过去了整整一载。一年前,大明王朝经历了开国以来的最大一次巨变。经过三年的征战,燕王朱棣杀进京师,成功问鼎天下,并改元永乐。作为永乐称帝前的藩国所在,北平城在承受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战火洗礼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根据新任天子的旨意,大明恢复两京制,北平于永乐元年二月正式升格为行在,改名北京——这是洪武初年一度用于开封的旧名。北平府改称顺天府,北平省更名北直隶。与之相对应,京师金陵称为南京,应天府名称不变,原先的直隶改名南直隶。同时,朝廷在北京设立行部与行在后军都督府,负责北京军政事务。
两京制的确立,对北京的影响无疑是相当巨大。从此,北京一跃成为仅次于南京的天字第二号名城。虽然与前元大都相比,行在的地位仍稍低些,但较之前的一省省会,北京与北平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伴随着地位的提高,北京也以惊人的速度繁华起来。三年征战,造就了大批靖难功臣。一朝登基,永乐自也不吝爵禄之赏,他们统统被授予要职,其中不少还受封为公、侯、伯等爵位,从而迈入大明勋贵的行列。靖难功臣,大都出自北平,虽然现在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迁居南京,位列朝班,但仍有不少留在北京,负责行在事务。天子行在,权贵聚集,又岂会荒凉?一年间,北京城内万千豪宅拔地而起,四方商贾蜂拥而至,三朝旧都再次焕发新颜。而可以确信的是,在不久的将来,朝廷还会在这里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有了朝廷的支持,北京再现前朝辉煌可以说是指日可待!
就在北京城以朝气蓬勃的姿态,迎接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的同时,其核心所在——燕王府内却仍是一片波澜不惊。先前的燕王与王妃,都已住进了南京的紫禁城,成为大明的皇帝与皇后。眼下,这座真龙潜邸的主人是昔日的燕世子——当今皇长子朱高炽。此时,高炽正坐在琼华岛山顶凉亭的石桌旁,望着满池碧波,一副心事重重之态。
“殿下,金先生来了!”王景弘一声尖细的呼唤声,将高炽从无尽遐思中唤醒。他一愣,忙端正坐姿,正容道:“快快有请!”
“臣金忠叩见殿下!”不一会儿,金忠气宇轩昂地走来。一进亭,他便跪倒于地,行了一叩之礼。
“先生快快请起!”高炽忙起身,亲自将金忠从地上扶起,引至石凳上坐了,方道,“我素以师礼事先生,岂能受此大礼,倒是折杀我了!”
金忠坐定,掸掸袍脚上的尘土,呵呵一笑道:“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臣行礼本是应当。何况前日敕旨抵燕,陛下召臣回朝述职,今日特来向殿下道别,自当以君臣之礼奉之!”
高炽神色一黯。金忠要回南京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此刻亲耳听其说出,一时间仍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金忠是去年九月回的北平。当时天下大局已定,永乐遂履行靖难时的诺言,开始大封靖难功臣。金忠在军中参赞多年,居功至伟,这封官的事自然少不了他。本来,论对靖难的贡献,金忠完全当得起一个爵位。不过自太祖大封开国功臣以后,大明便逐渐有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斩将破敌大功者不得封爵。金忠是文臣,虽有随军出征,但只是负责运筹谋划,不可能上阵提刀,因此虽然功大,却终究也没有像丘福、朱能那些武将一般受得爵位。
不过虽未封爵,永乐也没有亏待这位劳苦功高的军师。在大封武将之时,金忠也由正五品的燕府长史,被一跃擢为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金忠并未到工部当值,而是被直接派回北平,协助仍在北平的高炽留守。现在刚过了不到一年,永乐又一道敕旨,将金忠召回南京。只是奇怪的是,此道圣旨中,永乐命其尽快返京,但对召其回朝的用意却只字未提。乍接到这样一道奇怪敕旨,饶是金忠聪明绝顶,一时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圣旨在上,他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便赶紧交接了手中事务,即日就要启程。
对金忠的突然离开,高炽心中其实十分不愿。一来,他与金忠师徒情深;二来,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急需金忠这样一位智谋无双,又与自己情深义厚的师傅从旁襄赞。
高炽眼下的处境并不好。作为太祖亲封的燕藩世子,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从礼法上说,他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可是父皇登基已有一年,自己的母亲也已正式册封为后,可他的身份却仍是个不尴不尬的皇长子!自靖难成功以来,高炽日盼月盼,就指望着一道旨意召他回京,可永乐却一直以北京乃北方重镇、天子行在,需由皇子坐镇为由,让他继续待在北京留守。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今年以来,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周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定国本,可永乐却一直敷衍搪塞,就是拖着不办。尤令高炽惶恐的是,父皇在回应大臣的敕旨里竟还有“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位,岂当遽承”之类的话!什么叫智识未广?什么叫德业未进?说白了就一句话,自己不合父皇心意!每念及此,高炽莫不胆颤心惊!现在,连自已唯一可以倚重的金忠也要离开,高炽伤感之余,对前途命运也更生一股悲凉之感。
高炽的心结,金忠心知肚明。今日前来,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这位学生说。待王景弘将茶煮好奉上,金忠一挥手,内官都人们便蹑手蹑脚地退到山下。金忠将身子往高炽这边凑了凑,轻声道:“臣冒昧,敢问殿下心意究竟如何?”
高炽正在端茶,闻言右手顿时一抖,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洒到手上,引来一阵钻心的疼。高炽掏出手帕,将水渍擦了,强忍着痛干笑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并无他人,您又何必讳言?”金忠紧逼着道,“如今储贰之位空悬,殿下身为嫡长子,却迟迟不能继位,莫非您果真对此无意乎?”
高炽一阵默然。一直以来,他与金忠对这夺储之事都是心意相通,但像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倒是第一次。而高炽也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与金忠当面密谈,接下来这位师傅就要回京履职,再见面时,东宫之事恐就已成定局了,故其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直问其心迹。
可是虽然明白金忠是要自己表态,但高炽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本来,对这太子宝座,他朱高炽于情于理都是当仁不让;可眼下的形势,皇上却对他多有不满,反而宠爱身为次子的高阳王朱高煦。朱高煦能征善战,靖难中又屡立大功,这些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何况高煦久在军旅,与武将们关系甚笃,可以轻易获得那些燕藩旧将们的支持。父皇的江山是靠武力打下来的,有这样一个武功赫赫、又深受燕藩旧将拥戴的二殿下在,他高炽虽然占据名分大义,但也实在没有多少把握。思及于此,高炽一声苦笑,摇摇头道:“天意难测,如之奈何?随波逐流,由他去吧!”
金忠万没想到,高炽竟是这么个消极态度,一时有些发急:“殿下岂能这般想?正所谓事在人为,人定可以胜天,岂能稍有挫折便听天由命?再说了,何为天意?立嫡立长,这才是千古不变之天意!殿下身居嫡长之位,本就已天命在手,又何来难测之说?”
高炽一阵默然。金忠知道,这位大殿下虽然心地仁慈,但有时却懦弱了些,尤其是在面对他那个威武盖世的父皇时,更像老鼠撞着猫一般。他这一点不但不像当今的永乐天子,倒与那个已被革除掉的建文有些相似,难怪不招他老子喜欢。不过金忠也明白,相比那个粗暴鲁莽、不可一世的朱高煦,眼前这位大殿下无疑更适合做一国之君,这也是他鼎力支持高炽的原因之一。眼见高炽不语,金忠知其心意,遂冷笑一声道:“若臣所料不差,殿下如此犹疑,八成是担心争储不成,反招祸患,故存了个退避三舍,以免其祸的念想。不知臣所言可是?”
被金忠说破心思,高炽的脸顿时一红,尴尬一笑道:“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想,兄弟倪墙,既伤亲情,又祸国家。父皇既然中意二弟,那我去位让贤也未尝不可。昔泰伯让位于季历,方有七百年姬周。我若能效法先贤,倒也不失为一千古美谈。何况储贰之位事关国本,我身体孱弱,贸然窃此重器,恐亦非好事,不若仅为一闲散亲王,逍遥一生,也无不可!”
“糊涂!”高炽话音一落,金忠却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高炽从未见金忠对自己这般态度,惊讶之余顿时也张大了嘴巴。
“殿下之言有三大谬!”金忠伸出三根手指头,大声道,“其一,殿下说皇上中意高阳王,臣不知此言从何而来?陛下虽未许立您为太子,可也未说要立高阳王。四个月前,陛下还下旨,命高阳王赴开平备边。若其果真属意高阳王,又岂会在此时命其离京?由此可知,在陛下心中,殿下与高阳王孰立,尚在五五之间!”
高炽浑身一震——对啊,父皇若果要立二弟,自当会留其在京网罗势力,造势呼应,又岂会将他打发到开平那个鸟不拉屎的塞外孤城去?想到这里,高炽心中不由一动。
“第二,殿下说愿效法泰伯避位让贤,可高阳王果真为贤乎?”金忠深吸口气,冷冷道,“高阳王自小顽劣,此在燕藩时便人所共知。长大以后,其又混迹于行伍,不读经书。像此等人,为将尚可,于治国安邦却一窍不通;使其位居东宫,将来继承大统,岂是国家之福?”
“先生这话偏激了吧。二弟读书虽然差些,但也不至于朽木不可雕。何况父皇在藩邸时,常说二弟似他。以父王之文武全才,能说出此等话来,二弟文治功夫也未必差到哪去。”
“所谓似者,有形似,有神似。昔皇上不过一藩王,平日只干军事,不涉民政,故文道上虽有修为,但并无建树。高阳王行伍打磨多年,要在作为上效仿皇上并不难。但如今陛下已为帝王,经济天下的本事,又岂是一介武夫效法得来的?若二殿下果真有此能耐,陛下何以犹豫不决?所以,昔日之高阳王,与皇上最多只是形似;而当陛下登基后,就是形,也最多只能像到一半了!”
“也是这个道理!”听过金忠分析,高炽信心大涨,精神也明显振奋许多。
“敢问先生,这第三谬为何?”
“其三谬者,臣是笑殿下做了个黄粱美梦!”金忠冷哼一声道,“殿下想做闲散亲王,安乐一生,可纵览《二十一史》,殿下见过几个废太子得以善终的?殿下乃嫡长子,身份几近储贰,即便主动放弃,高阳王心中又岂能安?以其之凶狠心性,一旦今上驾崩,恐怕他第一件事就是将您一家处死,以绝后患!”说到这里,金忠顿了一顿,道:“昔隋炀帝夺杨勇太子之位犹不知足,继而勾引母嫔,事发后又杀父弑兄,今高阳王之阴鸷狠毒几近杨广,就算他不敢杀父,但弑兄却未必做不出来!”
金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高煦不仅在靖难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就是天下太平后,也没收敛性子。永乐登基伊始,为了巩固政权,曾连兴大狱,严惩不肯归附的文官,而朱高煦正是这场大清洗中的急先锋。朝中不肯归附的绝大部分都是文臣,而高煦一向对文臣没好感。加之在洪武朝时,文臣没少在朱元璋面前参高煦的不是,一度甚至对他受封郡王爵位都造成影响。虽说最后因有永乐相护,他并未受到什么惩罚。但这份梁子算是结下了。此番高煦主持清洗,那更是旧账新账一起算。在他变本加厉的搜捕和拷打下,那些建文忠臣及其家属都受到了极其残忍的虐待。这一点,不仅让归附的建文旧臣惊恐不已,就连永乐也觉得有些过了。前番命高煦去开平,也有让其避避风头的意思。
正所谓乱世用重典,清洗不归附的建文旧臣,是震慑人心,迅速稳定局面的最有效之办法,金忠对此心知肚明,故他当时并未阻止,但对朱高煦的这种残忍行径,他却老大看不过眼,并一直耿耿于怀。
听了金忠的话,高炽满脸通红,不过仍然犹疑道:“二弟岂会和隋炀帝这等暴君一般?”
“殿下又怎能保证不会?”金忠一哂道,“依臣看,高阳王此人狼子野心,不比杨广少得半分。只不过高阳王张扬,而杨广得逞之前则多隐忍罢了!”
高炽不说话了。细细回想,高煦一直以来确实骄横太过,平日里目无自己这个兄长也就罢了,还毫不避讳地透露取自己而代之的野心。即便在战场上,他虽然骁勇善战,但同时嗜杀的名声也一直相伴,当初靖难时,他甚至曾不顾永乐再三戒令,将四千南军俘虏一律坑杀。此等心性,倒确实和杨广无二。想到这里,高炽不由打了个寒噤——若二弟果真是杨广,那自己岂不就是那杨勇?再往偏了想,自己与杨勇同为嫡长子、同样以宽仁闻名,那这下场——高炽不敢再往下想。
“先生说得在理,高炽确实糊涂了!”沉吟再三,高炽肃然起身,一脸正容地朝金忠深深一揖。
金忠长吁了口气。他之所以费尽心机软哄硬吓,其目的就是要让高炽坚定心志。否则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一回头这位正主却撂了挑子,那自己可真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忠岂能退缩!”金忠双拳一拱,郑重道,“殿下放心,此番回京,忠必竭尽所能,联络同道,为殿下请命。臣拼得这条性命,也要保得殿下压过高阳王,入主春和殿!”
高炽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金忠早已下定决心,要全力助自己夺储!想到金忠对己这般情重,高炽心头顿时一热,当即一撩袍脚跪下,哽咽道:“先生恩德,高炽没齿不忘!”
“殿下快快请起!”金忠大惊,忙将高炽扶起,道,“京师那边,臣自会代殿下张罗;唯望殿下在北京一定要小心谨慎。值此关键时期,万不可出甚岔子,授人以柄!”
“先生放心,高炽晓得……”
二
“宣工部右侍郎金忠进殿!”伴随着一长串尖利的叫声,金忠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入乾清宫暖阁内。
“臣工部右侍郎金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殿,金忠马上俯跪于地,恭敬行礼。
“世忠来啦!尔与朕又何必客套,快快起来!”一个久违的洪亮声音传来,金忠心头一热,忙又叩了个头,方抬脚起身。
“赐座!”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旋即,一个小内官端了个红木圆凳过来,放到金忠跟前,金忠又道谢一番,方小心坐下。
待坐稳后,金忠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位一年未见的大明天子。
朱棣今天穿着一身金黄色的天子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镶满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显得十分精神。
“呵呵,世忠一年未见,似乎有些发福了!”金忠正打量着,永乐已先开口。这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端了一小盘碎冰过来,永乐用镊子夹了一片放到嘴里,遂又指着盘子对马云道:“拿去给世忠用,他进宫路上走了半天,想来也是一身臭汗,正好给他降降火!”
“谢陛下!”金忠忙又起身道谢。这片刻功夫,永乐又赐座又赐冰,言语间也嘘寒问暖,金忠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待用了片冰,金忠放下镊子,接着方才永乐的话笑道:“托陛下与大殿下的福,臣这一年在北京养得是心宽体胖,若陛下再晚两年召臣,臣恐怕连上马都得费番功夫了!”说着,金忠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永乐,道,“倒是陛下,虽然精神还好,只是身子似乎比靖难时还瘦了几分!”
“是啊!”永乐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这做皇帝竟比出兵放马还累上百倍!自打联登基以来,竟没一日睡了超过三个时辰。尔道联精神不错,其实这都是强撑着!靖难方过一年,国家百废待兴,肤就是旰衣宵食,仍嫌时间不够,这身子能不瘦吗!”说着,永乐又愁眉苦脸地一阵摇头。
见永乐对当皇帝满腹牢骚,金忠不由暗暗好笑。正想顺着永乐的话头拍几句马屁,金忠忽然心念一动,随即一叹道:“皇上说得是。要是身边有人能分担一二,陛下也不至于劳累至此!”
永乐眼珠一转,随即笑骂道:“好个世忠,真会见缝插针,看来这一年炽儿没白养尔!”见金忠欲张口,永乐忙摆手阻止他道:“今天不谈这个!你我君臣二人一年未见,联索性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尔醉上一遭!”
金忠讪讪一笑,又看了看沙漏,方道:“陛下赐宴,臣自是感激无尽。只是眼下刚进酉时,用晚膳未免早了些吧!”
“不早了!”永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道,“早朝过后,联便在这里批阅奏本,午膳也忘了吃。尔一来,朕便觉得饿了,正好借此机会,你我二人小聚一番。”
“不想陛下辛劳至此!”金忠叹道。
“习惯了!”永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前在军中,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说着,永乐又指着金忠略略凸起的小腹打趣道:“哪像尔这般,甫一富贵,便已是大腹便便了!”
说笑间,御膳房已将晚膳送了进来。因永乐晚上还要批阅奏本,所以上来的都是些温火膳,酒也都是些水酒。但金忠却仍十分激动。以前在军中,两人啃一块干粮的事也没少干。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永乐已贵为天子,待自己仍一如既往,金忠岂能不感动莫名?这些普通的家常菜式,在金忠的眼中,却远胜于任何一顿饕餮大餐。
膳用完,永乐还要批阅奏折,金忠遂告退出宫。待走出灯火辉煌的乾清宫,一阵凉风吹来,金忠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些。仔细回想起方才永乐召见的经过,金忠忽然生出一丝疑惑:“这皇上怎么一件正事也没跟我说哩?”
在之前金忠接到的圣旨上,永乐催其速回之意跃然纸上,甚至连最后期限都有注明。按道理,这要么是永乐有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要和他商量,要么就是有要事让他去办。可无论是哪一种,都必然是迫在眉睫的急务。可刚才永乐召见,虽然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却丝毫不涉及政务,这就让金忠犯了迷糊:“总不能是皇上想和我聊天,才这么急着召我回来吧?”
本来,若是仍在乾清宫,金忠肯定会拐弯抹角地试探永乐的心意,但此时既已出来,那也不好再折回去问。无奈之下,金忠只得揣着满腹心思打道回府。
金忠在南京的府邸位于中城延龄巷内,原是建文朝礼部尚书陈迪的旧宅。建文覆亡后,陈迪拒绝归附,被满门抄斩,宅子便被朝廷收回,又赐给了金忠。不过金忠在这里没住几日便就回了北平,故宅子一直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门。金忠骑着马回到府前,管家老张七便迎了上来,牵住马缰满脸堆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小的和游驴子听说老爷回京,一早就在巷子口候着,后来才知道老爷直接进宫去了!游驴子还埋怨我老糊涂,应该一大早就到三山门外码头接着,说是老爷三品大员,怎能连个接站的家人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进城呢!”
老张七与游驴子都是当初金忠入燕府后,永乐拨给他使唤的下人,后来金忠入京,就将他们召到京师府邸做了正、副管家。老张七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但手脚仍极麻利,脑袋也机灵,就是嘴皮子有些啰嗦,以前金忠还有些不喜欢。不过一年未见,再听到这熟悉的聒噪,金忠反而生出几分亲切。
“这一年我不在家,尔等也辛苦了!”金忠边下马边笑道,“尔还是这么多话,小心老爷我一个不耐烦,将尔逐出家门!”
“小的是死也不出金府大门的!”老张七憨厚地笑道,“老爷一向对咱下人厚道,哪能为这点子小毛病就赶小的出府?要是俺话多惹老爷烦,那以后少说些就是了。老爷是大人物,成天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咱也该有这份机灵,不能搅了老爷的心思……”
“好了好了,刚说少说些,就唠叨上了。尔这张嘴要能管住,江水都能倒流了!”金忠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命下头烧水!”
“老爷可是要沐浴?”老张七道,“打天黑起这水一直就烧沸着,澡盆子也都备好了。不过老爷现在怕是用不成。”
“为何?”金忠正准备进府,闻言顿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回老爷!”老张七答道,“尚宝司序班袁大人来访,已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尚宝司序班?”金忠一愣,随即一拍手笑道,“原来是袁忠徹啊!他来了么?那我可不能怠慢!”说着一撩袍脚,昂首入内。
一过仪门,袁忠徹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金忠跨进房门。笑道:“静思兄,何事笑得如此开心?何不与仆分享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