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忠兄回来了!”见金忠进门,袁忠徹便也起身,笑着道,“你是大忙人,一回京就入宫,把老弟我晾在府中不理。正好游驴子过来要找我相面,我便给他瞧瞧!”游驴和忠徹都是燕府老人,以前也都熟稔,故彼此倒也随便。
“相面?”金忠踱到桌旁坐下,望着一旁侍立的游驴子笑道:“你老爷我也是相士出身,为何不来找我,却反倒舍近求远去求袁大人?”原来当年在燕府,金忠与袁忠徹都以相术精湛著称,不过后来金忠改行做了燕王的参军,忠徹却仍是守着老本行。
游驴子没料到金忠会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憋红了脸嘿嘿笑着。倒是一旁的袁忠徹不管那么多,只笑道:“还不都怪世忠兄你一张臭嘴,往日里给下人看相,见谁都往坏了说,大伙儿都怕找你。”
金忠一愣,不禁哑然失笑。当初他在灯市口打着“天下神算”的幌子给高炽测字,此事后来经狗儿这长舌头一渲染,顿时轰动燕府,燕藩僚属和下人们纷纷来寻他看相,金忠实在不胜其扰,也不想落个“方伎之士”的名声,影响燕王对自己的印象,故见了谁都往坏里说三分,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不敢来寻他。想到这里,金忠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毒舌头实在太过了,连自己的家奴看相也得另寻高明。只不知你看这游驴子面相如何?”
“我不比你好到哪去!”袁忠徹哈哈笑道,“你曾说游驴子这辈子都是奴才命,他求我看他下辈子。我一瞅,也就比今世略强,能当个小商贾,虽然衣食无忧,但还是在贱籍!”
“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游驴子一旁老实巴交地嘿嘿笑道,“小的也知道自己没贵人命,只要能太太平平的过,十辈子商贾也乐意!”
“知足常乐!尔明白这一点实属难得!”金忠指着游驴子笑道,“其实命虽天定,但人力亦可易之,这袁大人之父乃我大明第一名道,尔好好巴结巴结,他一高兴,回头请他父亲大人给尔改改气运,虽不能让尔下辈子大富大贵,但做个富家翁什么还是可以的!”
“真的?”游驴子一听顿时大喜,忙凑到袁忠徹跟前作揖道,“袁大人大慈大悲,回去见得令尊一定要帮我求求,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吹口气都能让小的受用三生!”
“行了行了!”袁忠徹哭笑不得地挥挥手道,“这事我记下了,你赶紧去给我弄一桌子菜来,再上两坛好酒,我要与你家老爷痛饮一场!”
“好咧!”游驴子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一转眼功夫,三荤三素六大盘菜便被端了上来,并随菜带来两坛陈年绍兴花雕。
金忠刚在宫里用完膳,此时倒不太饿,便只陪着袁忠徹喝点小酒,其间聊聊这一年间彼此经历的诸般流水事。谈着谈着,便扯到了此次稀里糊涂回京一事上头。袁忠徹与金忠关系莫逆,故金忠也不瞒他,遂把心中疑虑说了,末了道:“陛下心急火燎地招仆回京,回来后却又似没事人似的,这其间究竟为何,仆始终揣摩不透。总不成就是为了让我回工部当值吧?”
见金忠满腹疑云,袁忠徹却只是一笑,将杯中黄酒小泯一口,道:“就知道你会有此惑!其实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金忠眼光一亮,道,“此话怎讲?”
“皇上召你回京,其中大有深意!”袁忠徹从盘里夹了一颗小豌豆,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道,“世忠你想,当今天下,以何事最重?何事最急?”
“你是说招抚流民,屯垦复耕?”金忠疑惑地道。
袁忠徹一哂道:“恢复民生自是要务,但朝廷这一年里已多有布置,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便可。此事急也急不来,虽然重要,但已谈不上急迫!”
“那就只有立储了!”金忠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猜想。
“不错!”袁忠徹放下筷子,沉声道,“东宫之位,事关国本。今上登基已有一载,而太子却迟迟未立,此等局面若再延续,不仅天下流言四起,就是朝中,也会生出动荡,弄不好还会闹出党争。今年以来,群臣和诸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立太子,皇上虽全部驳回,但也知此事迫在眉睫,不能再拖。此番突然招你回京,必是和立储有关!”
“照你这么说,莫非皇上已有意立大殿下为太子?”听到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在金忠脑海中冒了出来——他金忠是满朝皆知的“世子系”,若皇上果因立储一事召其回京,那目的只有两个——向自己问计或者让自己为世子造势。而不管其原因是哪一种,十有八九皇上已倾向立高炽。否则,又何苦让自己这个世子死党急匆匆地往京城赶?想到这里,金忠不由一阵兴奋。
“世忠兄果然机敏,不过未免太心急了些!”袁忠徹淡淡一笑道,“皇上若果真已属意大殿下,那直接暗示朝臣再上奏一次,然后顺水推舟就是。此等水到渠成之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非要招你回京?”
“那这又是……”听袁忠徹这么一说,金忠顿时又有些糊涂了。
“世忠兄久在北京,对朝中情况不甚了解,故一时想不明白!”袁忠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却说得过了!”
“此话怎讲?”金忠洗耳恭听。
“皇上心意确实已发生改变,且正向大殿下这边儿靠拢,但是否就立他为储,却仍在权衡考量中!”见金忠仍不明白,袁忠徹遂耐心解释道,“要想讲明白此事,首先要明白皇上的心意究竟为何。朝中大臣皆以为皇上之所以拖延立储,其原因是他老人家心中属意二殿下,而恪于大殿下的嫡长子身份,故不敢妄动。其实大错特错也!”
“大殿下是嫡长子,又是太祖亲封的燕世子,入主东宫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自元旦以来,群臣与周王接连三次上疏劝立太子,陛下却始终搪塞。由此可知,陛下对大殿下并不满意。”
“不过皇上膝下仅有三子,三殿下高燧年纪最小,且素无出众之处,自无可能继统。那这么算,能取大殿下之位而代之的就只有二殿下高煦。二殿下能征善战、在靖难中又屡立大功。相较于大殿下之文弱多病,皇上宠爱二殿下也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也是明君,绝不会凭一己之好恶而一意孤行。而二殿下虽然善战,但品性顽劣暴躁,于朝政更是一窍不通,这些短处,皇上也都看在眼里。在这一方面,皇上对二殿下也是颇不满意的。”说到这里,袁忠徹不屑一笑道:“朝臣皆一叶障目,以为是立嫡立长的礼法框住了皇上心意。其实今上是何等人,他以八百壮士起兵,短短三年便问鼎天下,此等威势,便是太祖也未必抵得上。他若铁了心要立高煦,区区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的说三道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高煦还有丘福他们这帮燕藩旧将的拥戴!故,皇上之所以久不能决,实在于二子各有优劣,皆不尽合其心意。这才是他拖延立储的真正原因!”
袁忠徹一席话,金忠听在耳里,犹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也都认为永乐不立储是因为心向高煦的缘故,此时听了忠徹的分析,他才搞清楚原因。
“摸清楚皇上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袁忠徹接着道,“就本心论,陛下最想找一个和他一样的文武全才当太子。但症结在于,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能当太子的又只有这两位,他老人家其实别无选择。一开始,陛下没看透这层,或者看透了内心却不愿承认,故一味拖延。但拖得久了,东宫之位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故陛下只得认清现实,在矮子中间拔高个,找一个相对适合的人选立为太子。而两人之间,大殿下虽然文弱且过宽仁,但至少知书达礼。在皇上看来,将来若由他继承大统,就算不能有太大作为,至少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二殿下则不同。其凶顽暴躁,又生性好斗,毫无治国理政之才。让此等人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又岂能放心?两者权衡,大殿下自然要胜出一筹。以皇上之聪慧,只要认清现实,必能得出此断。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心意已偏向太殿下!”
“原来如此!”金忠抚掌一叹,但旋又道。“可照你这么说,那皇上就应该直接立大殿下为储了啊?何以依旧犹豫不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忠徹摇摇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喜好厌恶。二殿下英武过人,皇上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其又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有这些因素,想让皇上完全抛弃私念又岂是轻易可以办到?故皇上虽已倾向大殿下,但却仍未下定决心。”
金忠一阵默然。半晌,方喟然一叹道:“静思果然洞悉人心,一番分析,使仆茅塞顿开!”
“世忠兄谬赞了!”袁忠徹谦逊一笑,又继续道,“既然判定了皇上的心意,那他为何急召世忠兄回京,也就有了解释!”
“还请静思明言!”
“这还要从朝局着手。今百官之中,两位殿下各有拥趸!二殿下这边,是以丘福为首的燕藩旧将。二殿下久在军旅,与诸将关系自非同一般,何况其以武功闻名,武人对他也亲切,有此二层因素,他们自是支持二殿下;而拥戴大殿下者主要有三。”袁忠徹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一是诸如我与顾成这般当初协助世子留守北平的旧臣,只是我们人数太少,功绩地位也不能和丘福他们比,难成气候;二是归附的建文朝旧臣,他们大都是文官,本就不喜欢尚武嗜杀的二殿下;何况皇上登基后,二殿下亲自主持清洗,其间杀戮太多,归附的建文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但在立储一事上必然会站在大殿下一边;其三,则是李景隆、茹嫦、王佐这几个。他们开金川门迎天兵入京,也算是靖难功臣了。不过二殿下素瞧不起李景隆,丘福他们更不把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平日百般羞辱,逼得他们只得另寻靠山,想通过立储一事,攀上太子这根高枝,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那在静思看来,这两派孰强孰弱?”听完袁忠徹的分析,金忠紧接着问道。
“平分秋色!”袁忠徹不加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燕藩旧将乃我永乐朝之根基,个个位高权重,与皇上关系也密切,说话分量当然更重;文官虽是建文旧臣,地位声势不能和我燕藩旧将比,但他们却都是士林领袖,把控着天下舆论,再加上有我等世子旧臣和李景隆他们几个迎附勋贵支持,两方基本势均力敌!”说到这里,袁忠徹又一声感叹道:“皇上不愧为圣主,今年一开春,便将二殿下打发去开平,这便是有意要保持朝堂均势,如此方能兼听则明。否则二殿下身在京师,朝中舆论难保不会偏向他;且若由着他日夜在御前侍奉,皇上也难免受其影响。”
“照你这么说,皇上此番召仆回京,岂不是有意要破此均势?”金忠心中一喜,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不错!”袁忠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你本就是世子派主将。此番回京,世子一方必然声势大涨。而且靖难之役,你始终随军参赞,地位形同军师,是眼下唯一能够压制燕藩旧将的文官。皇上明知如此,却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你召回,其意不问自明!”
金忠眼前豁然开朗。不过稍加思忖,他又提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惑:“皇上既然倾向大殿下,又急召我回京,照理说应是有所指示,为何方才召见时,他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皇上这叫欲言又止!”谈话间,袁忠徹已将满桌子菜扫了个精光,他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油汗,又呵呵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急着召你,自是要拿你派上用场。只是舍次就长,毕竟有违陛下的私心。待见到你时,他念及二殿下的功劳,故又于心不忍,缄口不言也是有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本就不想明言,留着就让你自个儿揣摩!咱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皇上难处,何必硬要他老人家亲口讲出来呢?”
金忠再无疑惑。再回想一番,他愈发觉得袁忠徹的分析在理。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的老友,金忠心中不由惊叹连连,一直以为他仅是相术出众,不想其对人心的揣摩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亏得他推崇老庄,对宦途不太在意,否则凭着这份功夫,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世忠你为何如此看我!”见金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袁忠徹不由“噗嗤”一笑道,“可是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非也!”见忠徹打趣,金忠也是一笑,道,“只怪我往日眼拙,竟不知你还有这读心的本领!”
“此不足为奇!”袁忠徹摆摆手道,“我本就是方伎之士,擅长就是相术。所谓相术,名为相人,实则相心。唯有读懂人心,知其品性心境,方能测其来日祸福。否则仅凭面相,果真能窥得其前程命运乎?”
“至理之言!”金忠至此佩服得五体投地,“相扑往日亦以相术闻名,但却未通此理,今日听静思心得,倒叫我惭愧无地!”
“世忠兄无需惭愧!”袁忠徹大笑道,“其实你同样善于相心,不过着眼之处不同罢了。我之相心,在于相个人之品性,所相不过一人一事;你之相心,却在于据形势变幻而推理,所相者虽不及于具体人事,但却可包罗万象。故你可赞襄陛下统帅三军,我却只能做些旁门左道。以此而论,我之相术与你倒有万里之遥了!”
“静思折杀仆了!”见袁忠徹这般说,金忠知其自谦,也是一笑,旋转过话头道,“相术要义,你我改日再谈不迟。眼下最要紧者,是如何为大皇子张目。照你之推论,皇上虽有意于大皇子,但仍有犹疑,万一我行止不当,反会坏了大事!”
“不错!”袁忠徹也敛了笑容,正色道,“眼下我们虽占了上风,但其中也不乏变数。依仆之见,你接下来一是要制衡丘福等武官。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借你的声望,将支持大皇子的各方势力统合到一起,造出声势,促使陛下尽快将立储之事定下来。只有行了册封嘉礼,此事才算最终敲定!”
金忠沉吟一番道:“联络各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仅靠营造声势,果真能让陛下下定决心么?”
“所以还需你做第三件事!”袁忠徹接着又道。
“何为第三件事?”
“寻贵人相助!”
“寻贵人相助?”金忠一愣,随即眼中透出一丝疑惑,缓缓道,“莫非你是要我去几位娘娘那里撞木钟?”
“你想到哪儿去了!”袁忠徹哂笑道,“若要走后宫的路子,我这方伎相士不比你个外臣方便?再说了,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制。就是皇后娘娘,在这件事上头也是搭不上口的,其他几个贵妃就更不消说了!”
“那你要我寻谁?”金忠皱着眉头道,“要说贵人,除了娘娘们,那就只有三殿下了。可这事陛下哪会听他的?而且他一向和与二殿下走得近。”
“世忠兄你这就是一孔之见了!”袁忠徹起身,踱到房间角落的面盆架旁,拿了条湿毛巾抹了把脸,扭头对金忠笑道:“所谓贵人,并非仅指与圣上关系亲密,像皇后和三殿下他们,纵然是圣上至亲,但立储一事,本非其所能过问,贸然求他们插手,纵然得允,也必然会引起皇上反感,如此反倒不美!”
“仆明白了!”金忠幡然醒悟道,“静思说的贵人,是要身份恰到好处,有资格在此事上一抒己见,而且他的话能入圣上之耳。”
“不错!”袁忠徹回到桌子旁,提起袍脚重新坐下,方一本正经道,“既然立储是国家政事,就需从朝中大臣入手。眼下文武重臣中受圣上倚重的有好些个,但大多与你和丘福这般,与两位殿下渊源颇深,且早就摆明立场,此时再进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想影响陛下最终决断恐怕不易。但若能寻得地位超然,与此事利害关系不大,且深受陛下信任者暗中相助,或可起到不期之效!”
“地位超然,无关利害且受陛下信任……”金忠口中喃喃自语,脑海里迅速将朝中大员梳理了一遍,继而倏地一抬头道,“那自然非姚广孝师傅莫属了!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一向以师礼敬之,凡有进言莫不听从。而且他是出家人,于尘世了无牵挂,地位超然也是符合的。如此人物,若能得他相助,皇上必无不允!”
金忠口中的姚广孝便是道衍。道衍追随永乐二十载,是当年的燕藩第一重臣,靖难之役时,道衍运筹帷幄,兼又协助世子高炽坚守北平,为燕藩的最后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道衍,特地下旨命他还俗受封,并赐名“广孝”。不料道衍竟是范蠡、孙武一般的人物,虽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对爵禄并不热衷。靖难成功后,道衍自觉功成名就,便就萌生隐退之意。故到受封之时,道衍虽接受了“姚广孝”的这个俗名,但对爵位官职却一概不受,也不蓄发还俗。永乐无奈,只得授他太子少师的虚衔,命其随朝辅政。道衍虽名为文官之首,但仍保持着出家人的身份,上朝着公服、下朝便仍穿僧衣,也不住永乐赐的豪宅,只在京城内的承恩寺挂单寄宿;即便在朝堂上,他也只偶尔就国计民生发表看法,而绝不介入任何纷争。对道衍的这种做法,永乐大为不解,但拿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去了。
听得金忠口中冒出姚广孝的名字,袁忠徹先是一笑,继而无奈地摇摇头道:“若能劝得他出山自是最好。不过咱们这位太子少师大人如今已是大隐于朝,就是皇上亲自出面,他也决计不会在立储上头吐露半字!”
听袁忠徹这么说,金忠回想起这一年来听闻的道衍做派,也觉让他出马不大可能,顿时气馁下来,不过仍犹有不甘地咕哝道:“也不知他怎么就成了这样。真要说起来,大殿下往日也多承他教诲,而且在靖难时他二人又同舟共济。凭着这份香火情,就算他不站在咱们这边,但偶尔说上两句好话总是可以的吧!”
“这你就别指望了!”袁忠徹一哂,继而又喟然一叹道,“其实道衍师傅是聪明人。他一个得道高僧,又何必再为这红尘俗世劳心费神?”说到这里,袁忠徹忽然压低了嗓音,颇有些阴郁地道:“说句不中听的,如今道衍师傅已是功成名就,膝下又无儿女,无需为后人操心,且已年过七旬。故而,只要他不问世事,将来无论谁做皇帝,史书上必然有他的巍巍英名。可若他再羁縻红尘,尤其陷入争储这种成王败寇的死局中,万一自己押错了宝,新君一登基,保不准立刻就会往他身上打泼脏水,把他的功绩一抹而光也是有可能的。道衍一生所愿,就是想建不世功名,为万世景仰!如今他宏愿已了,那又何必再画蛇添足呢?”
听得袁忠徹以此等阴暗心机分析姚广孝,作为这位得道高僧的老友,金忠起先有些不快,但继而深思下来,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忠徹说得有道理。道衍虽是出家人,但毕竟在红尘中做下惊天大事,由此看来,他其实也是六根未净,存那么点小小私心也是有可能的。
明白姚广孝内心的隐秘后,金忠一时竟生出几分感慨:功名利禄,迷倒多少男儿!连姚广孝这种人物,表面视爵禄如粪土,其实也暗藏着些许私欲,最终还是离不开一个“名”字羁绊。由广孝及己,金忠也不由想道:自己之所以拼命拥戴高炽,除了由这位宽仁皇子继承大统确实有利于国家,其实也和自己与高炽私交甚笃不无关系;若有朝一日让高煦继承了皇位,那自己和家人恐怕也命运堪忧吧!
见金忠感慨万千,袁忠徹知其心思,不由暗自好笑。待他感叹得差不多了,忠徹方淡淡道:“世忠兄莫只顾着嗟叹人心,还是红尘中事要紧!”
“唔!”袁忠徹这么一说,金忠方从遐思从回到了现实。尴尬一笑,金忠道:“一时想远了。只是既然道衍师傅不肯出山,那这‘贵人’相助又从何谈起呢?”
“道衍师傅自是贵人中之最佳者,但也未必就是唯一!”袁忠徹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莫非静思还有其他人选?”金忠一时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地位超然且能够对永乐的决策产生重大的影响的,除了姚广孝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见金忠诧异,袁忠徹得意的一笑道:“若无其他人选,那我提这‘贵人相助’岂非白费口舌?”说到这里,袁忠徹顿了一顿,郑重其事道,“不过此人心思敏捷,且不羁得很,绝非一般人可以说服。这也是我专程来找你的原因。要想劝得此人相助,非你世忠兄亲自出马不可!”
见袁忠徹说得如此玄异,金忠好奇之心顿时大起,立即问道:“是谁?”
袁忠徹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而是抬起右手,将食指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一笔一划,在桌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看清楚水渍显出的字迹后,金忠先是一愣,半晌,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三
与往常一样,寅正刚过,解缙便从梦中醒来。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通常,这段时候解缙便平躺在床上,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而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一年来梦幻般的经历。
一年前,潮水般的燕军呼啸着冲进了京城,曾经被视作叛逆的燕王朱棣摇身一变,成为新任大明天子。登基后,为了迅速稳定局势,永乐皇帝对不肯归附的建文旧臣痛下杀手。在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里,解缙亲眼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惨剧,见证了一场场腥风血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练子宁、铁铉、暴昭、陈迪……一个个曾经名闻海内的天子重臣,在短短旬月间悉数命丧黄泉,成了建文旧朝的殉葬品。在那段充满刀光血影的日子里,解缙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鸟,躲在角落里心惊胆颤地打量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他彷徨、他迷惘、他惊惧、他恐慌。尽管已经归顺永乐天子,但身处这场平生未见的大清洗中,他也忍不住担心,这沾满冤魂血迹的大刀会不会突然间砍向自己。
不过这一切终于过去了。随着不降旧臣的纷纷毙命,京城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接下来,永乐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重建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朝廷。
首先便是恢复洪武祖制。建文在位时,方孝孺主持改制,对朝廷制度多有变更,现在永乐登基,自然将其一股脑统统废黜。
抹去建文朝的痕迹后,下一步就是封赏了。随着一道道诏旨颁下,燕藩旧臣顺理成章的鱼跃龙门,成为大明王朝的新贵。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成阳侯张武、泰宁侯陈珪、武安侯陈亨、同安侯火真、镇远侯顾成、隆平侯张信……但凡为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燕军大将,无一例外地被封以高爵,并迅速把持了五军都督府的要职。李景隆、茹嫦、王佐、陈瑄等在最后关头出卖建文的迎附大臣们也各有升赏,李景隆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名列百官之首,王佐、陈瑄分别受封侯爵,连茹嫦这个概不封爵的文臣,也被破例授了个忠诚伯的爵位。靖难功臣们皆大欢喜,那些“顺应天命”的文臣也不赖。郁新、夏元吉、蹇义、宋礼、刘俊、郑赐、黄福……只要是不和新朝死磕到底的文臣,永乐都大度地予以重用,并授以六部九卿的要职。一番任命过后,庙堂面目焕然一新,大明王朝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走上了正轨。
与郁新、郑赐这些在建文朝时便已位居部院堂官要职的朝廷大员不同,解缙在归附永乐前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翰林院小待诏。按正常情况,这场权力瓜分的盛宴中他虽不能说完全没份,但也最多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虽说在起草登极诏和议定年号时,解缙幸运地夺到了彩头,但因这之前自己级别实在太低,故他也没有报太大希望。在他看来,能连升三级,混到个正八品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大大超乎解缙所料。登基未久,永乐便颁布诏旨,在左顺门旁的文渊阁设置内阁,陆续简拔黄淮、胡广、杨荣、解缙、杨士奇、金幼孜、胡俨等七人入阁参预机要政务,并各有擢升。(胡靖之“靖”为建文所赐,永乐登基后恢复本名胡广;杨荣本名杨子荣,永乐为其更为现名)这七人皆是才华出众的翰林词臣,其中解缙排名第四,被授予正六品侍读之位。三个月后,永乐再次下旨,解缙晋侍读学士、从五品,位居内阁之首!
短短四个月,解缙从一个从九品待诏连升八级,一跃成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其擢升之快,在归附的建文旧臣中首屈一指。而且,侍读学士是翰林院之职。按制,翰林院以学士最尊,其下依次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眼下学士和侍讲学士二职皆空缺,解缙便以侍读学士身份充任翰林院掌印,成为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
突如其来的擢升,饶是解缙阅尽沧桑,一时也有些懵懂。待回过味儿来后,他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和兴奋所笼罩。连升八级,执掌翰林,这固是一大喜事,但更让解缙动心的,却是内阁这个新鲜的物事。内阁乃永乐首创、不但洪武朝,就是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个衙门。按照永乐的谕旨,内阁阁臣职在参预机要,也就是辅佐皇帝处理国政,这可是宰相的职权!虽然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白,阁臣只是顾问,并无决策之权,但一想到能够协助皇帝作出决策,进而对天下大政产生影响,解缙仍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解缙十九岁入仕,年纪轻轻便被太祖视为天下奇才,其才具绝非寻常官宦可比,“经济天下”正是其一生抱负所在。只是一朝成名之后,解缙却长期郁郁不得志,十几年宦海沉浮,到头来只混了个九品末官。残酷的现实,一度让解缙伤心乃至绝望。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新的永乐天子赏识自己的才华,并委以辅政重任,这犹如一片甘霖,落到解缙几近枯涸的心田里,让他重新热血沸腾。解缙感谢永乐的器重,他暗自下定决心,要用自己全部的才华和忠诚报答永乐,辅佐这位皇帝开创一个千古未有的富强盛世,让他和自己都名垂青史,为万世景仰!
“喔喔喔……”,就在解缙心潮澎湃的当口,窗外隐隐传来公鸡叫鸣之声。解缙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名婢女早已在门外候着,听得屋内声响,忙轻轻推门而入。
热水洗脸,青盐拭牙,一切都如往常。待盥洗毕,解缙来到花厅,草草进了早膳,然后穿上绣着小杂花纹的青色盘领右衽公服袍子,随即精神抖擞的出门而去。
早朝于辰时在华盖殿举行。通常,此类常朝所奏都是已议定好的四方之事,并无甚紧要之处,解缙作为内阁之首,对内容已事先知晓,故不必太过关注,只需循规蹈矩旁听便可。散朝后,百官各自回衙门署事。解缙和同为阁臣的侍读黄淮却故意放慢脚步。未多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便小步跑过来道:“两位学士请留步,皇爷召你们到乾清宫见驾!”
自设立内阁以来,七位阁臣经常随驾侍候,其中又以解缙和黄淮二人最受器重,几乎每日都会被永乐唤到身边问事,两人对此也都习惯了。听马云传旨,解缙与黄淮对视一眼,只道声“遵旨”,也不再多说,遂跟着马云向后宫走去。
二人刚跨进乾清宫御书房的门槛,永乐便面带微笑地坐在案后向二人招手道:“不必行礼了。朕于一事颇为不解,召尔二人前来解说!”
“阿!”解缙、黄淮二人忙一躬身,一阵小碎步走到近前。
永乐拿着一本发黄的书,指着其中一页道:“朕读这《水经注》,其中《江水篇》记着:‘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可朕记得,瞿塘乃峡名,是三峡中之首峡,此广溪峡何来?尔等可知?”
永乐说完,解缙与黄淮皆是一愣。《水经注》虽不是经史,但也是地理之学的集大成之著,以解、黄二人之博学,早已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永乐一问起,二人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过了半天,黄淮方嗫嚅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才,却不知《水经注》中竟有此节?”
“哦?”永乐有些奇怪地应了一声,随即把手中之书递与二人道,“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尔等可是记错了?”
黄淮把书小心接过,解缙忙凑过头来。待读完永乐所指之章,黄淮仍是稀里糊涂,解缙却似心有所动。他从黄淮手中把书拿过,又仔细翻看一遍,眼中突然冒出喜悦的光芒。他捧着书,欣喜地对永乐奏道:“陛下,这《水经注》似是北宋绝本,陛下从哪儿找到的?”
“哦?”朱棣有些意外道,“前些日宫里人清理文楼,从旧书堆里扒出来的。近年苏松一带水患频繁,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旨治水,至今尚无佳音,朕每思之,心中颇为忧虑,便找了此书出来,看看关于河道的记述中有无可鉴之处。尔怎知此乃绝本?”
解缙小心地将书摊开递到永乐手中,然后指着其中书页道:“陛下请看,此书乃雕版所刻,从版式看,用的是四周单栏。此种版式唯在宋初行过一阵,后多用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宋初距今近四百载,所流传已不多;而靖康之祸后,中原涂炭,金人北狄出身,毁我华夏文物无数,此类雕版由是愈发稀有。且宋以后,《水经注》迭经传抄翻刻,错简夺伪十分严重,臣所读便有好几版,但从未记过广溪峡一段。故臣敢说,此十有八九便是北宋绝本,即便当今世上仍有幸存,其数也必十分稀少!”说到这里,解缙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道:“此书成于宋初,应未经后人矫改,极有可能便是郦道元之原著。陛下竟能于不经意间寻得此等珍稀,实乃郦学之幸也!此书再现,于地理之学大有裨益!此全赖陛下慧眼独具之功!”解缙借着讲解此书来历,一边展示了自己的过人才学,一边又好好拍了下永乐的马屁。
解缙这马屁拍的正好,永乐龙颜大悦,当即大笑道:“果然是学通古今,连刻板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朕看非尔解大绅莫属!”
“陛下谬赞,臣岂敢当此殊荣?”得到永乐这么大的夸奖,解缙心里当即乐开了花。不过他肚子里的货还不止这些。谦逊过后,解缙又信心十足地道:“陛下刚才所说广溪峡,臣也想起来了!”
“哦?”永乐用欣赏地目光瞧着解缙道,“你可知其来历?”
“是!”解缙神采飞扬地答道,“臣读唐诗,曾阅得杨炯曾于武则天天授元年作有《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三首。其中《广溪峡》一首开头为:‘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而到肃宗朝时,诗圣杜甫又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一首,于此处首次见瞿塘峡之名。既然广溪峡为三峡之首,那出白帝城,自应进广溪峡,而杜甫却题放船出瞿塘峡。由此推之,瞿塘峡应就是广溪峡。而以瞿塘峡之名所以流传于世,或是杜甫之名太盛,后人因其诗之故,反而以瞿塘名峡,而广溪峡之名倒是无存了!不过杜甫从何处得‘瞿塘’之名,却是无考!”
解缙说完,不光是永乐,连一旁的黄淮也是不得不由衷佩服。一样的翰林词臣、内阁同仁,解缙博闻强记,皇帝随便一问,他便能引经据典,侃侃道来;而反观他黄淮自己,却只能瞠目结舌,一句也插不上口。自愧弗如之下,黄淮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解爱卿今日之言,着实让朕开了眼界。”永乐却无暇关注黄淮之感受,只自顾自地感叹道,“朕素以好读书自诩。然经今日一事,方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
“陛下过谦了!”解缙忙答道,“《水经注》不过是杂学,诗词更是雕虫小技。陛下乃大明天子,自当以经史为重,此类旁门左道,不学亦无不可!”解缙这话,一半是为永乐开解,一半倒也是发自内心。虽然解缙本人是什么书都读,但就其本心,他从来都是以经史为重。在这位有着胸怀天下的大才子眼中,只有经史,才是一展抱负的根本;至于诗词等技,解缙虽然精通,但从没把他们当过正学。正因为如此,解缙认为永乐不通杂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永乐笑笑,又扫视手中的宋版《水经注》一眼,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来……
上个月的初六是太祖高皇帝的忌辰。这一日,永乐遵礼部议定之礼,先着淡浅色衣至奉先殿祭祀,后又率文武百官亲诣孝陵致祭。待从钟山上下来,永乐命朝臣各自回衙署事,只携太子少师姚广孝一道进宫。待回乾清宫后,二人到御书房坐下,永乐挥手屏退下人,一本正经地望着姚广孝道:“少师,朕近来心绪杂乱,有诸多烦闷事,却不知何以开解,还望您不吝赐教!”
姚广孝正在啜茶,闻言遂将茶杯放下,呵呵道:“陛下素以孝悌闻名天下,此值高皇帝忌辰,故心有不宁,这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