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何办法?”
解缙笑道:“依臣愚见,今日君臣同聚一乐,莫如效法魏晋风度,设‘流觞曲水’之局,若摊上谁,谁便以月为引,吟诗一首。咏不出,则自罚一杯。此等罚酒作诗之法,高逸雅致,有如阳春白雪,正和今日宴会之意!”
解缙讲完,永乐果然来了兴致。所谓“流觞曲水”,便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的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吟或援翰,作出诗来。魏晋时,文人雅士喜袭古风之尚,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谈老庄,游心翰墨,作流觞曲水之举。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数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的兰亭修禊大会,书圣王羲之与当朝名士四十一人于会稽山阴兰亭排遣感伤,舒展襟抱,诗篇荟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笔走龙蛇,写下了名传千古的《兰亭集序》。自此以后,“流觞曲水”名声大振,成为历代文人诗会时的最佳之选。
“此法倒确是名士风流!”永乐赞了一声,然又皱眉道,“不过此处并无溪涧,却又如何设此‘流觞曲水’之局呢?”
“这不难!”解缙眨眨眼,笑着解释道,“所谓‘流觞曲水’,不过取其意境罢了。倒也不必完全依照古法。臣想,陛下可取一饰物,再命内官背对诸人击鼓。鼓声一响,则诸臣便将饰物传于下一个,依此类推,直至鼓声停,此时得饰物者,则罚酒一杯,再遵圣命吟诗一首。如此岂不比臣独吟好得多了?”
解缙解释“流觞曲水”玩法时,永乐与众翰林皆满怀兴致洗耳恭听,而待他说完,词臣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哄笑:“哪门子的流觞曲水,这不就是击鼓传花么?”
“还以为是阳春白雪,说到底也不过是下里巴人的寻常把戏!”
“又被这解大绅给耍了!”
……
永乐也笑得合不拢嘴。解缙云山雾绕一通,激得大家心驰神往,最后说破,才发现竟是普通游乐之法。不过他这点子也不错,击鼓传花,确实比让他一人干巴巴作诗要有趣得多。永乐遂笑道:“虽是解缙耍滑头,但此也不失为一乐事。便照其所言,行这‘流觞曲水’之法吧!”
永乐下完旨,不一会儿几个小内官便抬了面小鼓过来。永乐命江保负责击鼓,接着将腰间一块玉圭取下道:“便用这玉圭作花。此番传花,直至云散天开为止。到时再于所赋诗中择一最佳者,朕便将此圭赐给他!”
恪于身份,永乐不便与臣子一齐游戏,便只在一旁瞅着。一声鼓响,击鼓传花正式开始。只见众人一个接一个,将玉圭依次传下去。有的翰林没想好诗,生怕到时出丑,因而玉圭一至,忙塞给下一个;而有人才学精通,此时已打好腹稿,欲在皇帝面前表现,因此便故意磨蹭,将圭拽在手里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下家。鼓声时快时慢,时促时缓,而众词臣也是神态各异,举止不同。永乐看着兴起,也是开怀大笑,十分快活。
忽然间,鼓声骤停。众人放眼一瞧,玉圭正牢牢握在解缙手里!
“哈哈哈哈……”永乐放声大笑,对解缙打趣道,“解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尔绞尽脑汁,想出个什么流觞曲水,可到头来还是你头一个赋诗!如何,这番可逃不过了吧?”
解缙望望手中玉圭,无可奈何地笑道:“既然被臣撞上,那只能献丑了!”
“这才痛快!”永乐一笑,遂道,“此时天空无月,尔便以‘中秋不见月’为题,赋诗一首。若作不出,则再加罚美酒三杯。”
先前解缙提议之时,只说以月为引赋诗,不过永乐见是解缙中招,故有意给他加了难度。
好在解缙已有所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趁着微醉,来回踱步思索一番,忽然回身对永乐一揖道:“回陛下,臣有了!”
“哦?快念出来听听!”
解缙微微一笑,娓娓吟哦道:
吾闻广寒八万三千修月斧,暗处生明缺处补。
不知七宝何以修合成,孤光洞彻乾坤万万古。
三秋正中夜当午,佳期不拟嫦娥误。
酒杯狼藉烛无辉,天上人间隔风雨。
玉女莫乘鸾,仙人休伐树。
天柱不可登,虹桥在何处?
帝阍悠悠叫无路,吾欲斩蜍蛙磔冥兔。
坐令天宇绝纤尘,世上青霄粲如故。
黄金为节玉为辂,缥缈鸾车烂无数。
水晶帘外河汉横,冰壶影里笙歌度。
云旗尽下飞玄武,青鸟衔书报王母。
但期岁岁奉宸游,来看《霓裳羽衣》舞。
“好诗!”解缙刚一吟完,侍讲杨荣便出声相赞。待得道出,杨荣发现永乐尚未评价,遂自知失言,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不过永乐倒没在乎杨荣的失仪。方才解缙一吟完,他心中也是暗暗赞叹,正欲开口,却被杨荣抢了先。顺势之下,他便存了考校杨荣的心思,遂微笑着道:“杨爱卿觉得此诗好在何处?”
杨荣见永乐问起,忙起身恭敬答道:“此诗气魄宏大,雍容典雅,可谓难得之佳赋。尤其是最后‘但期岁岁奉宸游,来看《霓裳羽衣》舞’一句,尽显一派盛世气象,与当今天下之势不谋而合。臣说它好,便是由此感而发。”
杨荣的评断十分精准,而这“盛世气象”,更让永乐听了十分舒畅。眼珠一转,永乐遂笑道:“解缙拔了头筹。不过云仍未开,这玉圭归于谁手,尚未可知。”说完,永乐将圭拿过,递给右侧的黄淮道:“此番便从尔这头开始!”
接下来继续传圭。不过有了解缙一篇佳作在前,此时众臣心思又起了变化。一些词臣自忖敌不过解缙之诗,便索性不想再争,接过玉圭便赶紧转手出去。只有杨荣、杨士奇等少数几个气度从容,显是肚中有货。
不过待到鼓停,众人一瞧,这玉圭又放在了解缙手里。这一下,不仅解缙,就是黄淮他们也都揣起了这个心思:“皇上该不会是专找解缙的吧?”
其实他们想对了,在击鼓传花之前,永乐便作了手脚。击鼓的江保虽背朝大家,但其他一应内官却正对朝臣。其中一人,事先得了嘱咐,只要传到解缙,便一动脚,此时江保便赶紧停击。永乐素知解缙才气纵横,今日本就有意刁难刁难他。虽然解缙搞出个“流觞曲水”,但永乐却不愿失此一乐,故仍耍个小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连番出场。
见圭又落到自己手上,解缙自失地一笑道:“不想今日竟有这般运气,竟是欲罢不能!”
“这也是尔之造化!”永乐强忍住笑道,“既然又摊上,便再献一首上来。不过此次不用赋诗了,便吟一首长短句吧!仍以不见月为题,不过此番需效仿子建,七步之内,必成一词!”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要考解缙才华。大家都屏住呼吸,静待解缙接招。
解缙将玉圭交还永乐,随后略一思索,遂笑道:“皇上既已下旨,臣便吟一阕《风落梅》吧!”说完,他迈开步子,边踱边吟道:“嫦娥面,今夜圆。下云帘,不着臣见。拼今宵,倚阑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
“奇才!奇才!”这一次永乐不得不由衷赞服,“解爱卿实乃我大明第一奇才也!如此佳句,竟旦夕便成。朕这般可是服了!”说着,他将玉圭递向解缙道:“接下来也不用比了,这玉圭便赐与尔!”
解缙满心欢喜地正欲接过,永乐忽然手一缩道:“不对!不对!尔词中有云‘拼今宵,倚阑不去眠’,竟是要非见这明月不可!既然如此,那朕便要看看,你这股子狂气可否让老天也服!”说完,永乐端直身子道,“咱们便在这里坐着,若月真得以复明,这玉圭便赐给你。若仍不见月,你不仅不能得圭,还得自罚酒,以惩失敬于上天之罪。”
永乐此言一出,解缙立时瞠目结舌——他哪能知道月亮的阴晴圆缺?不过永乐既然这么说,解缙也无可奈何,只得坐观天空变化。
“陛下!变了,变了,月亮出来了!”就在解缙没奈何间,杨荣一声呼喊,引得众人齐齐抬头。只见天空中,云已逐渐飘散,月亮竟真的逐渐露出了真容。
这一下解缙大乐,当即对着永乐一揖道:“承蒙上天眷顾,陛下的玉圭,臣可是拿到手了!”
瞅着解缙竭力按捺下心中喜悦,却又忍不住喜笑颜开样子,永乐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便将玉圭往解缙身上轻轻一扔道:“小子侥幸,竟得贪天之功!”
解缙将玉圭从怀中拿起,又小心收好了,方嬉笑着回永乐道:“说到底都是陛下抬爱,方能容臣凭雕虫小技受此厚赏!”
“尔明白就好!”永乐哈哈大笑一阵,却又忽敛了笑容,突兀一问道:“解缙,尔可知昨夜宫中有喜事吗?尔就此吟首诗吧!”
解缙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这又是皇帝在考他。略微一想,解缙嘻嘻一笑对永乐道:“陛下所言喜事,可是有娘娘生产?”
“正是!”永乐答应一声,旋又急声道,“解缙莫要拖延,立即吟出诗来!”
“阿!”解缙起身一揖,随即张口道,“君王昨夜降金龙……”
“是有了孩子,不过生的是个女儿。”解缙正要按着自己思路往下吟,永乐却又横生难题。
“这……”解缙一愣,随即脑筋一转,道,“化作仙女下九重!”
“好!”此句一出,本在屏息静听的词臣中顿有人叫好。通过一个“化”字,将生男改为生女,可谓巧妙自然,天衣无缝。
见自己出的难题转眼间便被化解,永乐心中亦对解缙赞叹不已,不过口中机锋却丝毫不变,当即又叹口气道:“可惜刚出生便告夭折。”
“料是人间留不住。”
“朕已下旨将她扔到筒子河里去了。”
“翻身跃入水晶宫。”
“妙极!妙极!”当解缙将最后一句吟完,丹墀上顿时一片叫好声。此次永乐的出题极为突然,到半途时又连生转折,兼之以君王威势的重压,臣子要想在这极短时间内应对得宜可谓极难,而解缙却能临危不乱,三下五除二便将永乐的刁难从容化解,这份才学和机敏不得不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连番问对,也将诗会的气氛推入到高潮。
永乐十分开心。看着眼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大明天子的心中不禁惊叹:“此真上天赐朕之奇才也!”念及于此,永乐心中又是一动,一个隐忍了很久的想法顿时又冒了出来。
“今日之宴甚欢!”永乐用起身的方式结束了臣子们的喧闹。望着大家因兴奋而有些涨红的脸,永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方才解缙所赋之诗,朕已命人记下,将来宣扬出去,必能名闻天下。而今日之会,亦将传作一千古佳话!”说到这里,永乐端起桌上酒杯,对众人道:“时辰不早,众爱卿尚需回府与家眷一叙天伦,此刻便与朕同饮此杯,以为此宴之终曲如何?”
“阿!”由解缙、黄淮领头,众词臣忙端起酒杯,与永乐一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饮完酒,众臣行礼恭送圣驾。就在永乐前脚跨入宫门之际,又突然回头道:“解缙随朕进来!”
“阿!”解缙忙一答应,随即跟随着永乐的脚步跨入乾清宫。
六
进得殿门,永乐直奔东暖阁。待到榻上坐定,他扭了扭身子,对紧跟进屋的江保道:“去拿两碗醒酒汤来。”
“阿!”江保答应一声,旋闪出暖阁门外,一转眼功夫,又用一个剔红托盘端了两碗热汤进来。永乐接过一个汤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对在面前侍立的解缙道:“喝了再说话!”
解缙不敢多说,忙低声一应,随即将另一碗汤喝了,再将汤碗放回托盘中。见解缙饮罢,永乐使了个眼色,江保忙端起托盘退出门外,并将房门轻轻关上。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永乐微微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之状,半晌未有言语。解缙见状,心中狐疑,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垂着脑袋小心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永乐猛一抬头,似乎已下定决心。再望了望眼前的解缙,永乐深吸口气,缓缓道:“大绅,可知朕今日为何要设宴召尔等入宫么?”
听得永乐以表字称己,解缙不由微微一愣。永乐自登基以后,因身份变化,已甚少称臣属表字。别说解缙这等归附文臣,就是燕藩旧属,除非是金忠、朱能这种极亲密之人,否则平常见了也都是直呼其姓名。此刻永乐突然以表字称呼解缙,倒让他有点小小的不习惯。
不过皇帝问话,解缙无暇细想,忙一躬身,含糊答道:“臣想,陛下是见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故借此佳节邀臣等进宫,一则君臣同乐,二则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藻饰太平!”永乐嘿嘿一笑道,“倒也确是为此,但并非全部。”说到这里,永乐话锋一转,语气中略含几分忧郁道:“其实朕是有些不愿与皇后,还有燧儿待在一起啊!中秋佳节,本是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际。若见着皇后还有燧儿,难免又会想到另外两个……”永乐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炽儿与煦儿,他二人着实让朕伤脑筋。朕实在不想在这大喜之日坏了兴头!”
“来了!”永乐说完,解缙心中倏地一紧。自打在深松居与金忠商定后,解缙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寻找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京城里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大皇子和二皇子两派都在摩拳擦掌,为自己的主公拉拢势力。所有的这一切,解缙确信永乐全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随着形势愈演愈烈,他愈发坚信皇帝不可能继续置若罔闻。果然,现在的永乐,再也坚持不住,必须让这一场明争暗斗尽快做个了结,而同样不出解缙所料的是,在这个取舍的关节点上,永乐想到了自己!
“大绅,朕有一事问尔!”就在解缙胡思乱想之际,永乐的话音又飘了过来,“朕自登基以来,东宫之位久悬,外间多有非议。非朕昏庸,不知储贰事关国本,需早做决断;实是朕深知此事于社稷干系太大,若所择非人,其祸不可估量,故一直万分谨慎,冀为我大明选一千古明君,以造福后世。然今朕之三子,高燧年小,不说也罢。高炽乃嫡长子,昔又蒙先帝亲封为燕世子,这太子之位按理来说本应归他;然其生性太过仁柔,兼又体弱多病,以其为储,朕一则恐其寿命不永,二来还惧他重蹈建文君覆辙。而二皇子高煦身体矫健,又英武过人,颇有朕之武风;但其自小好武厌文,性格又过于急躁,听不得人言,兼之其乃次子,废长立幼,于礼亦是不合。思来想去,竟没一个全符合朕之心意,以致久不能决!”说到这里,永乐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难啦……”
永乐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征询解缙意见,倒不如说是在抒发心中郁闷。素来沉稳果决的永乐也如此言语不搭,足见此事对他困扰之大。
不过永乐的这种困扰,对解缙却是有利无弊。自答应金忠后,解缙早就把两位皇子的各自优劣分析了个透,对于如何说服永乐也已是成竹在胸,只待永乐开口。如今机会已至,解缙又岂能错过?整理好思绪,解缙向前跨出一步,双手一拱道:“陛下说难,臣倒是觉得一点都不难!”
“哦?”永乐略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了望解缙,然后不无期待地道,“为何不难?尔仔细说说……”
“陛下!”解缙镇定自若地道,“臣以为陛下之于此事,已是误入迷途!陛下想为大明挑选一个千古明君,可既为千古明君,必也是千年一遇!此等人物,本就是可遇不可求。陛下强以此等标准要求未来太子,又岂不是缘木求鱼?”
永乐一阵默然。良久,他方艰难地道:“大绅之言甚是。既如此,那尔以为此二人谁更适合?”
“大殿下!”解缙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朱棣见他说得如此爽快,先是一愣,半晌方道:“尔为何这般笃定?高炽与高煦,不是各有优劣么?”要以私心论,永乐对高煦的宠爱要更多一些,因而对解缙立刻排除高煦有些不服气。
解缙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心中也不由发紧。他深吸口气,略微平复了下心境,方斟词酌句地道:“各有优劣不假,但既是选立太子,那便要从天下考量。大殿下虽则仁弱,但其待人处事,皆有条理,绝非如建文君一般糊涂乖张,肆意妄为。以大殿下为储,将来一朝为帝,虽未必会如陛下一般心存高远,但做个守成之君还是不成问题的,断不致误了国家社稷。而二殿下则不同,其虽能征善战,但于治国之道几无修为,且其为人又颇自负,如此即便有贤臣辅佐,亦不能保证他能从谏如流。若以他为储君,将来君临天下,臣恐我大明会有隋炀之祸!”
“隋炀之祸!”解缙这四字评语太过骇人,永乐一听之下不由倒吸口冷气。不过待平静下来后,永乐仔细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解缙说得有道理。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二儿子了。朱高煦素来任性,往日里要他做事,他爱做的就做,不爱做的即便接下,也会偷工减料、敷衍了事;加之其又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脾性,任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自己,就是他的亲生母后也难管得住他。这样一个人物,真要让他当储君,将来做大明天子,他会不会效法杨广肆意妄为,永乐这心里还真说不准。
“可高炽毕竟体弱,万一他将来天命不继奈何?何况即便是守成,亦需存进取之心,否则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朕观高炽,似非刚强坚韧之人。以其为储,朕担心他将来遇有难事,只知一味隐忍。若果真如此,宵小必生轻慢之心,进而忧患渐起。长此以往,社稷虽不至一朝败亡,但也会久病成疴,终至不治!”
永乐说得忧心忡忡,可当他道毕,解缙却只是轻松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若立大殿下为储,臣担保不会出现此等情状!”
“为何?”
“看圣孙!”解缙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有一好圣孙,可保大明三代平安!”
“看圣孙……”永乐一愣,随即沉思半晌,继而眼中冒出一丝惊喜的光芒。
当看到永乐欣喜的表情时,解缙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他终于抛出了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杀手锏,而这道杀手锏则准确无误地把住了永乐的脉搏!
解缙的杀手锏就是高炽的嫡长子——朱瞻基。朱瞻基生于洪武三十一年。他出生未久,就正赶上建文削藩,燕藩靖难。当时的永乐,可谓是焦头烂额,日夜生活在紧张之中。在这段充满刀光血影的日子里,俊俏可爱的小瞻基成了永乐排解愁绪的开心果。也正因为如此,永乐对这个孙儿总有着一股特别的关爱之情。而瞻基也着实争气,打小便聪明伶俐,显示出过于常人的天赋。而作为瞻基的父亲,高炽因着自己过于文弱,不招父王喜欢的教训,也有意照着永乐的模子来培养这个儿子。在细心的教育下,瞻基不仅把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打拳,这让永乐这个当爷爷的喜得乐不拢嘴。就在几个月前,刚进京的金忠还跟他提起,说年仅六岁的瞻基,已嚷着要骑马射箭了!
有这么一个孙儿,永乐欣慰之余,时时又生出这样期许:虽然瞻基年纪还小,但看眼下的势头,只要培育得法,将来定成大器!
解缙没有见过远在北京的朱瞻基。但永乐对这个小皇孙异乎寻常的喜爱,他却从金忠等燕藩旧臣口中数次听及。与金忠等人随口一说不同,解缙却在这个六岁孩童身上动起了心思。在他看来,永乐在高炽与高煦之间更宠爱后者,这一点是永乐本人的私心,也是高炽立储的一大梗阻。要让永乐下定决心选择高炽,就必须要改变这一不利局面。
直接打压是不行的。皇帝的私情,解缙一个外臣无从置喙;想让半生戎马的永乐打心眼里接受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大殿下朱高炽,解缙自忖没这份本事。但朱瞻基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永乐宠爱瞻基,且这种宠爱甚至在高煦之上。而瞻基是高炽的亲生儿子。在争储一事上,瞻基和高炽是合为一体的。只要能将瞻基直接引入争储当中,那高煦在私情上的优势就会化为乌有!看清这一层,解缙精心准备了一整套说辞,就是要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派上用场,完成对高煦的最后一击!
果然,继眼中流露出惊喜后,永乐的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解缙按捺住心中的兴奋,继续道:“皇长孙天资聪颖,有太祖与陛下之风,此正圣君之资也。若能得名师精心调教,将来必成大器。陛下既有此等佳孙,又何愁大明将来积弱?即便大殿下仁弱,但有圣君相继,朝廷再行开拓亦非难事!”说到这里,解缙悄悄瞄了瞄永乐,见其连连点头,遂放心的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道:“至于太子体弱,此亦不必多虑。陛下春秋正富,继续执掌天下二三十载不成问题。届时大殿下登基,即便其有不豫,长孙也已成年,断不至有主少国疑之虞!如此看来,以大殿下为太子,于我大明其实并无大弊!”
解缙将瞻基抬出,三下五除二便将高炽的所有劣势统统抹去,此等李代桃僵之手法运用得是炉火纯青。其实瞻基不过是个六岁小童,虽然眼下看起来资质颇佳,但将来如何其实谁也说不准。将这样一个人物说成未来明君,无论如何也有些过了。可解缙吃准了永乐宠爱朱瞻基,故坚信一定能蒙混过关。
解缙的猜测十分正确。如果说永乐对高煦还有些许不满意的话,对于瞻基,他却是完完全全的宠爱与欣赏。而之所以有这种超乎寻常的感觉,既得益于瞻基本身的聪颖,也与祖孙间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密感情不无关联。
永乐挺身而起,在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了几圈,旋又猛地坐下,淡淡地对解缙道:“时候不早了,尔道乏吧!”
“阿,臣告退!”解缙也不多说,一撩袍脚跪下,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头,然后轻轻退出门去。尽管永乐并没有道出他的想法,但聪明的解缙,已从他的神情中清楚地知道了答案。
出得殿门,解缙孤身站在空寂的丹墀上,深深吸了口气。半晌,他抬头一望,天空中圆月高悬,繁星点点,好一个绝美的中秋之夜!
……
当年十月,永乐首次向内阁透露,欲立高炽为太子。
永乐二年正月,皇帝下旨,召皇长子朱高炽、皇二子朱高煦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