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听得此言,永乐与夏元吉都是一惊。这时黄俨已推门进来,永乐当即变色道:“出了何事?”
“奴婢不知!”黄俨干巴巴地道,“奴婢刚出左掖门便撞到他们。二位大人只说有事,让我赶紧进来禀告。”
“那他们人呢?”永乐赶紧追问。
“还在左掖门候着。皇爷不下旨,他们进不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传朕旨意,叫他们来武英殿见驾!”永乐大声叫道。
“阿!”黄俨答应一声,旋滚驴样儿向外跑去。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金忠和赵居任都是九卿重臣,他们如此急迫,无疑是有惊人变故发生。可南征尚未开始,大军都还在国内集结,这时候能出什么乱子?难道安南先发制人,主动出击?抑或自家兵马因故哗变?在等待二臣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永乐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到了极点;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夏元吉,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金忠和赵彝几乎是冲到武英殿的。一进门,二人便一骨碌跪下,金忠手中拽着一份军报,双眼饱含泪水,嗓音颤抖地道:“禀陛下,新城侯急报,成国公行至柳州时突发旧疾——薨了……”
“什么!”永乐头皮猛地一炸,当即隻然而起,直冲到金忠面前将军报夺过一瞅,整个人立时呆若木鸡!
“陛下!陛下……”见永乐如三魂出窍般僵立当场,金忠等人不由大急,忙连声呼唤。
过了半晌,永乐方缓过神来。他茫然无措地扫视众臣一眼,捏着军报的手突然一松,口中发出一腔悲鸣:“士弘……”
永乐四年十月二日,靖难元勋、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于军中暴卒,终年三十七岁……
四
凭祥,坡垒关,南征明军东路大营。
小小凭祥县现在已聚集了十五万明军。从凭祥县城到与安南交界的坡垒关,到处都是明军军营。若按常理说,这样一支大军屯驻于此,莫说地面,就是空气中也会弥漫着肃杀之气。但眼下,从这漫山遍野的军帐中透出来的,却是淡淡的哀伤,甚至一股隐隐的不安气息。十余天前,南征明军统帅,成国公朱能染疾暴毙,对明军将士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尽管右副将军张辅立即接过统兵之权,并率随行的京卫将士加快行程提前到达凭祥,与先期抵达的他部明军会和,但饶是如此,也不能完全安抚住军心。毕竟,出征在即主帅暴毙,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兆头,军中甚至已有此次南征凶多吉少的流言产生。对此,军中一干大将参军皆都忧虑万分。这一日上午,张辅又召集所有要员齐聚中军大帐,商议军情。
帐内的正中间依旧摆放着总兵官的虎皮帅椅,不过却没有人坐上去。朱能已经去世,但他总兵官的职务并未正式撤销,张辅虽接过兵权,但也不过是暂领而已。究竟谁是下一任征夷大将军,还需等待皇上旨意。眼下,张辅只是在帅椅旁另设一张木凳,作为自己的临时帅椅。
虽是军议,但张辅召集的人却并不多,只有两位参将——丰城侯李彬、云阳伯陈旭,以及刘俊等几个参军。而从他们黯然的神情中,便知朱能之死同样对这些军中要员造成不小的冲击。
张辅心中也十分难受。与刘俊等几个文臣多是忧心南征前景不同,张辅是打心眼里感到悲伤。他追随朱能征战多年,二人情如兄弟,这位大哥突然英年早逝,张辅岂能不悲痛万分?只是很快,张辅就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南征在即,主帅暴毙,作为东路大军的副帅,南征明军的右副将军,他根本无暇哀悼亡者。相反,他必须马上挺身而出,用尽一切办法稳定军心。一旦士气随朱能之死坠入谷底,那此次南征的前景就真的堪忧了。这段日子,张辅显得愈发坚毅沉着,整日穿梭于各营之中,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大小军务。也亏得张辅的努力,明军上下虽不能说已走出阴影,但士气较朱能方逝时已大有好转。只是,随着出兵日期渐渐临近,朝廷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大家又不免焦虑起来:到底是否如期出兵?如若出兵,眼下张辅虽权领南征军事,但论职务不过是右副将军,位份尚在西路军主帅、左副将军沐晟之下。出现这样的权职错位,东、西两路军如何协调?可若延期,又没有征得皇上和兵部的同意。诸多难题交织在一起,使此次南征的前景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张帅,要不将这出兵日期暂缓一下?反正朝廷的敕旨再过几日也就到了。待圣意传到,再遵旨行事,如此也稳妥些!”说话的是右参将、云阳伯陈旭。陈旭也是燕藩旧将,与张辅关系不错。眼下形势不明,他觉得还是要等一等好。
“不错!”丰城侯李彬也接着道,“朱帅骤薨,这是谁也没料到的。消息传回南京,朝廷会不会改变方略亦未可知。万一皇上决意暂缓南征军事;我们这边却先出了兵,那麻烦可就大了。”
陈旭与李彬皆建议暂缓出兵,张辅听罢,顿时陷入深思。原定的出兵日期是后天,眼下朝廷旨意迟迟不到,的确让他十分为难。
李彬和陈旭靖难时是自己父亲张玉的麾下部将,他们绝不会坑自己;而他们缓兵以待旨意的建议,也算是循规蹈矩,果真照此行事,自己不会有任何风险。这些张辅自然十分清楚。但是,他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出兵的日期一早就已定下,并已传谕全军。眼下突然说暂缓,那对士气的打击无疑太大了。朱能之死,已使军心动摇,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稳住局面;如果接下来因此使进兵延期,军中必然流言滋生。到时候如果朝廷明确南征方略不变,再出征时大军的锐气顿也被夺了许多,对接下来的战事十分不利。
再一个顾虑就是西路军。西路军原定五日后出兵,眼下正集结在云南境内的蒙自。如果自己突然暂缓出兵,且不说两地相隔遥远,未必来得及通知沐晟;即便信使及时赶到,也是西路出兵前夕了。临时改变计划,西路军士气受挫不说,沐晟也未必会同意。就算最后沐晟不得已只能暂缓,他也必然对自己心生不满。东、西二路互为奥援,双方主帅出现龌龉,这当然不是好事。而且眼下自己的正式军职仍是右副将军、位份在沐晟的左副将军之下,让他降尊纡贵屈就自己,这就更不合适了。
最后,张辅心中还隐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忧虑,就是暂缓出兵对自己前途的影响。从出征前永乐的态度,以及调兵遣将的阵势看,这位大明天子踏平安南的决心是坚不可摧。虽然朱能之死,使其中骤生变数,但以张辅对永乐的了解,这位皇上的心志一向坚不可摧,绝不会因主帅骤死而改变如此宏大的计划。因此,朝廷最后的决断很有可能是坚持出兵计划不变。
既然仍就出兵,那总兵人选必须立刻定下。以眼下的形势,朱能暴亡,朝中一时无人可接其任,何况临阵换将,亦为兵家大忌。从这个层面看,下一任总兵只能从自己和沐晟当中选。论资历、论当前的军职,沐晟都要优于自己。但自己是燕藩嫡系,更受永乐信任;最重要的是东路军才是南征主力,沐晟的西路军只是偏师,无论是兵力还是精锐程度都远不如东路;让沐晟接任总兵,那他就必须到凭祥来就任,这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朱能的位置将由自己接任。
知道自己是下一任南征总兵,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来了:作为一名资历较浅的新任统帅,他必须要尽快在军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这不仅关系着征讨安南这一次战役,也关系着自己以后在军中的地位和影响。而为帅者,杀伐果断、敢于担当无疑至关重要。自己若一味的小心谨慎、稍遇难事就要请朝廷旨意行事,这样的主帅如何让将士们敬服?而且戎马出身的永乐也不会喜欢这种畏畏缩缩的将军。若在皇帝和将士们心中留下这种印象,那他以后还有何前途可言?张辅胸怀大志,一心要做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千古名将,他绝不能允许这种自毁前途的事情发生。想到这里,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不等了!”张辅右手握拳,往桌案上狠狠一砸,随即坚声道,“出兵日期既定,不便轻易更改。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便由本帅定夺。日后朝廷若要怪罪,本帅一力承担!”
“不错,军机瞬息万变,出兵之日不便更易!”
“后日出兵,全军皆知,贸然更改影响太大!”
“安南辱我大明甚矣,朝廷绝不会因小失大!”
张辅一说完,刘俊等三个参军亦纷纷附和。这三个人之所以如此坚决赞同出兵,除了考虑到延期带来的不利影响外,心中多少都存着些自家的小九九:刘俊是兵部尚书,但兵部还有个尚书金忠。有这样一尊大佛横在前头,满朝都把他刘俊当成了摆设。因着这层关系,刘俊才自请从军参赞,就盼着在征讨安南的过程中攒些军功,以摆脱自己在朝中形如鸡肋的尴尬处境。而黄福和陈洽更惨,他们都是因罪被免职之人,因着出征安南才得以重新起复,说白了就是待罪立功。他们最怕延期延出一堆事端,甚至到最后使南征一役不了了之,那样他们将无功可立,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有这么些顾虑,三人当然众口一词赞同出兵。
李彬和陈旭本也不反对出兵,只是担心张辅沾上麻烦,眼下见张辅勇于担当,加上三位参军尽皆附议,二人遂也不再多劝,困扰明军数日的难题至此终于得以舒解。
出兵仪式在军议后的第二日举行。坡垒关关城以北有一块空地,平日是戍边将士们的演武场,张辅将誓师的地点选在这里。这一日一大清早,关城到演武坪一带沸腾了。总旗以上的将校都配上了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数万明军聚集在演武坪上,等待出征的炮响。
三声炮响,张辅与李彬、刘俊等一干文武要员出现在会场。见主帅抵达、数万大明健儿一起振臂高呼,其声直贯云霄。见大军士气尚可,张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驭马走到早已搭建好的帅台前,下马登阶上台。
按照事先布置,帅台中央立着一根约莫两丈高的旗杆,杆顶端挂着一面鲜红大纛,纛上用黑丝线绣着一个硕大的“张”字。旗杆旁边则是一个香案,案前则铺着一块蒲垫。张辅走到桌前,双腿跪在蒲垫上,面北望天拜了三拜,随即站起转身面向众军。这时,一个亲兵牵了头油光水亮、高大精壮的黄牛过来。所有人的神情都肃穆起来——红祭大典就要开始了!
本来,在最初的计划中,今日誓师是没有红祭这一项内容的。不过确定按期出兵后,张辅临时决定加一出杀牲祭天的大戏,希望以此鼓舞士气,激发将士们的血性。见黄牛带到,张辅沉着地大手一挥,随即十个赤膊军汉走到黄牛跟前,二人一组用手捉住牛的四只脚,前面两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听见牵牛的兵丁一声大喊,十个人齐心一掀,黄牛顿时翻倒在地。牵牛的壮汉迅速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对准黄牛的喉管猛地一化,鲜血从喉管喷出。同时,一个亲兵立即上前,用铜盆将血接住。黄牛在地上四蹄乱蹬,全身抽搐不止,两只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着苍天,嘴里发出一声声悲惨凄厉的吼叫。它挣扎一番,慢慢的气竭力尽,终于一动不动了。
见黄牛已死,亲兵遂起身,将血盆递到张辅面前。张辅一脸郑重地双手接过,随即转身走到旗杆面前,将盆高举过顶,默默念叨几声,再将盆中鲜血倾洒于地。待最后一滴鲜血也埋入黄土,张辅将铜盆奋力掷到地上,随即猛地转身,右臂紧握成拳,振臂高呼道:“荡平安南,活捉黎酋……”
“荡平安南,活捉黎酋……”将士们被这一套庄严的仪式震撼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声。
就在这万众一心,群情振奋之际,一匹快马从演武场北面飞驰而来。待跑得近了,马上的人顿时高喊道:“圣旨到,张侯接旨!”
圣旨到了!一时间,帅台上的众要员皆是一惊。不过很快,大家就反应过来。张辅立即上前,将颁诏行人迎到帅台上的香案前,自己随即领着一干文武要员望北跪下,道:“臣张辅接旨!”
“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前日骤薨,今南征大军无帅,情势危饴……右副将军张辅乃名将之后,秉性稳重,才堪大任。特命尔继掌三军,佩征夷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南征军事。尔需惕厉奋发,早日率军破敌,勿可有负重托。钦此!”
“谢旨!”张辅大喜。值此出兵前夕,朝廷任命终于下达,自己总算摆脱了副将领兵的尴尬身份,这对自己,对整个南征大军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兆头!接过圣旨,张辅站起来,整整衣袍,再次转身南面而立。此时的演武场,已是一片沸腾,大家皆面向张辅,放声大呼:“兵主!兵主!”
张辅被“兵主”的称呼激得豪情万丈。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一员偏将,而是统领二十万将士的堂堂统帅!朱能的溘然薨逝,在让他失去了一位兄长和益友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机遇。现在,他要用自己的全部才能,去为大明讨平叛逆,使自己成为国家柱石、一代名将!
张辅跃上骏马,一把抽出腰间宝剑,尖利的剑锋直指南方的天空。与此同时,他气运丹田,蓄积全身力量,吼出自己成为总兵后的第一道军令:“全军开拔,出征安南!”
五
洮江是安南境内的一条著名河流。其发源自云南蒙化,经临安府境流入安南,其间与众多支流汇合,到安南中部平原时已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而安南的东都升龙便在洮江的南岸。黎季犛篡了陈氏王权后,屡对中国不敬,心中自也不安,日夜担忧明朝兴师问罪,故花大力气在洮江北岸的隘口处修筑了一座坚固的隘城,取名为多邦。多邦隘城城墙高大,城下挖有深壕,壕内遍插荆棘。黎氏父子在此布下重兵,作为抵御明军的坚固堡垒。而眼下,张辅正站在多邦城外的洮江河畔,望着奔腾的江水沉思不语。
明军进入安南已两月有余。应该说,这段时间张辅的仗打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一入敌境,明军便接连破关斩将,并一举突破安南的外围防线,跨过白鹤江。黎氏父子没料到明军进展竟如此神速,大惊之下,倾全国之兵,依托宣江、洮江、沱江几条天堑,伐木筑寨,层层设防,并于沿江广置木桩,征发国内所有船只,排列在桩内;所有江口,概置横木,严防明军攻击。不过安南毕竟是番邦小国,国力、军力远不能和明朝相比,加之黎氏父子乃篡位自立,称帝后又横征暴敛,激得安南境内民怨沸腾。明军以上国之名,打着为陈氏复位的旗号杀至,安南军民皆欢欣鼓舞,纷纷倒戈。东路明军没遇到太大的抵抗,转眼间就连破数道防线,饮马洮江。同时,沐晟的西路军也顺洮江而下,与张辅形成夹击之势。眼下,横在明军面前的障碍只剩下多邦,只要拿下多邦,黎氏小朝廷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不过多邦也不是那么好攻的。明军打了几次,安南军的表现均十分顽强,为避免大的伤亡,张辅遂命攻势暂缓,待左副将军沐晟赶到后,再与西路军合力破城。
“兵主,沐帅大军已至十里外,马上就要过来了!”一阵叫声在张辅耳边响起,张辅扭头一瞧,刘俊正一脸喜色地向自己走来。
“哦?沐侯到了吗?”张辅精神一振,立即道,“赶紧回营,准备迎接!”说着,他便匆匆向营中走去。
一个时辰过去,伴随着三声炮响,中军辕门顿时大开,张辅率着李彬、刘俊等一干东路军要员走了出来。沐晟早已在门外头候着,见张辅亲自出迎,他赶紧加快步子,上前相见。
“沐晟拜见兵主!”一见面,沐晟便一拱手,对着张辅行了个大揖。
“这如何使得,沐帅快快请起!”见沐晟如此,张辅赶紧上前,要扶沐晟起来。沐晟乃开国元勋、黔宁王沐英之子,世袭西平侯,沐家奉皇命世镇云南,地位形同一方诸侯,他的礼张辅还真有些不敢受。
张辅要扶,沐晟却不为所动,仍强自将礼行毕,方起身笑道:“兵主是一军统帅,晟仅为副将,今初次会面,自当行礼参拜,此乃军中纲纪,岂能骤违?”
听得沐晟这么说,又见其面容诚恳不似作伪,张辅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这几日,他最担心的就是两军会合后自己与沐晟的关系。张辅与沐晟同为侯爵,但论家世、地位、资历、年纪,他却都要逊于沐晟。甚至在朱能暴逝之前,沐晟左副将军的军职也较张辅原先的右副将军为尊。有这么些因素,张辅生怕沐晟对自己继任总兵心有不服,进而生出龌龉。不过今日一见,沐晟丝毫不介意屈居自己之下,这样的结果,自然让张辅喜出望外。
见张辅面露欣慰,沐晟心中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是满意,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其实大有深意:沐家在建文朝时曾鼎力支持削藩,当时沐晟甚至亲手策划了岷藩之削,其后燕王靖难,建文一度将被废黜的周王押送云南,交由沐家看管。沐晟揣摩上意,百般折辱周王,将这位落难的金枝玉叶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连饭食供应都是有一顿没一顿。沐晟此举,无非是想讨好建文。谁知世事难料,被沐晟以为必败的燕王竟越战越勇,最后居然杀进京城,当了皇帝!消息传至云南,沐晟立刻就傻了眼。无奈之下,他只得赶紧进京请罪。好在永乐既往不咎,大度地饶恕了沐家罪行,并仍命其镇守云南。沐晟庆幸之下,从此也愈发小心谨慎。此番南征,朱能暴死,张辅继任总兵。尽管之前沐晟连张辅的面都没见过,但他却很快摸透了其中玄机——虽说排资论辈自己远胜张辅,但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将军却是实打实的靖难功臣,又是皇上精心栽培的朝廷栋梁。这样一个人物,虽然之前位份在己之下,但其与皇上的渊源却远非自己这个有“前科”的开国系勋臣比得了的。有了当年的教训,沐晟再也不敢托大,反而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协助张辅,早日平定安南。
“沐帅请!”两人寒暄罢,张辅侧身一让,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岂敢,岂敢,兵主先请!”沐晟慌得连连摆手。
张辅见状,遂呵呵一笑,当即牵过沐晟左手,二人联袂向中军大帐方向走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黄福捋捋颚下胡须,意味深长地对身旁陈洽和刘俊轻声道:“久闻云南沐侯面相敦厚,腹中却颇有韬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俊微微一哂,随即跟着两位主帅的步伐向内走去。黄福与陈洽相视一笑,亦快步跟上。
待进中军大帐,气氛便肃穆起来。张辅的帅椅在帐内正中,旁边则是沐晟的座位。众人肃揖毕,两位主帅落座,张辅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东路军两月征战,尤其是近几日攻打多邦的形势,末了问沐晟道:“现黎酋父子屯重兵于多邦,本帅佯攻数次,感觉其心志甚坚,竟欲据此城与我决一死战。如此形势,沐帅可有破敌良策?”
“这有何难?”沐晟一笑道,“他要决战,我等应战便是。眼下朝廷二十万大军齐聚于此,何俱安南那点子蛮兵?”
“蛮兵战力自不如我军。不过黎氏经营多邦有年,其坚固在安南可谓首屈一指。强行攻城,恐颇费周折。”
“多邦算什么坚城?”沐晟仍是一脸不在乎,“若在安南,这多邦也确实是个重镇了。可与咱中国相比,其恐连一普通府城都不如。此番我从云南带了几百门火炮。加上兵主这边的,总数在千门以上。千门火炮齐鸣,何愁轰不塌多邦城墙?”
沐晟瞧不上多邦城也不完全是托大。盖因明初时,安南、朝鲜等华夏藩属虽也号称一国,但实际上都极为贫瘠。其所谓之城池,其实大都只是以木为栅,围上几圈罢了。就拿这安南国说,除了为抵御明朝而专门修建的多邦,就只有作为昔日唐朝安南都护府所在的交趾——也就是现在东都升龙,才勉强有道城墙,就连黎氏的老巢——西都清化,也不过就多围了几道木栅栏而已。这样的城池,在见惯了中原大城的明军将领眼里,简直就跟山大王的土寨子一般。而即便是多邦和升龙,其城墙也不过是用夯土筑成,并未砌以砖石,高度、厚度、坚固度都不能与正儿八经的中国城池相比。
沐晟所提之火炮轰城,与张辅事先设想不谋而合。而他之所以专门停止攻城以待沐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等他从云南运来的那些火炮。想到这里,张辅继续道:“轰城自是必然,不过即便城墙塌毁,里头却还有大批蛮兵。蛮兵不经打,但人数却多,且其齐聚于此,若要激战,恐免不了多有伤亡。”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总之能全胜就好!依我看,此战不应太顾忌伤亡,当一不做二不休,全军合围多邦,一条生路也不要给蛮子们留。除非投降,否则他们只有丧命一途。”沐晟目光一寒,冷冷说出了心中方略。
张辅不说话了。沐晟此法,完全是要把安南军逼上梁山,使他们不得不做困兽之斗,而如此一来,虽说明军获胜问题不大,但伤亡无疑会大大增加。
张辅倒不是怕折损将士,毕竟多邦一战事关南征成败,有所伤亡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他张辅也不是菩萨。只是沐晟这种态度让张辅有些不安。照他这种说法,竟似丝毫不以伤亡为意,这就让张辅觉得有些过了。
似乎瞧破了张辅的心思,沐晟噗嗤一笑道:“兵主莫非觉得某太不顾惜将士们的死活?其实兵主错了。某之所以如此,实在也是没办法。多邦一战,我军必须不惜身家,全歼敌军,否则即便得胜,也将后患无穷!”
“哦?此话怎讲?”张辅一愣,随即追问道。
“兵主北人,对南方这些蛮夷或不太了解。”沐晟此时已无笑意,而是一脸正容道,“蛮夷力弱,不足以抗衡中原朝廷,故其作乱,多是啸聚山林,隐匿乡野,依地势与中国周旋。王师自北来,地理、气候皆不适应,语言、风俗亦不相同,倘不能一举破敌,拖延下去,必将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今黎氏举全国之兵,屯于多邦,此正天赐我军之良机。只要我军能在多邦全歼其军,则黎氏覆亡便成定局。可若因着顾忌,仅求取胜便可,那一旦其主力逃脱,即便我军取得多邦,也将留下祸患。届时黎氏父子率军遁入乡野山林,王师就将陷入欲剿不得、欲罢不能之窘境,大功告成亦将遥遥无期。故,两害相权,还是在多邦死拼一把得好。强攻多邦虽损失不小,可比起将来在那些瘴疠山林里兜圈子,却不知好了几多!”
沐晟一讲完,张辅便就明白他说的在理。其实他也非常担心,一旦灭掉安南朝廷,黎氏父子会横下一条心来跟他打游击。与这种严重后果相比较,多邦城下纵然死伤大些也是十分划算的。
“大家怎么看?”张辅又转身征询帐下部属的意见。
“沐帅说得对。此战至关重要,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破城为下,全歼敌军方是上策。纵是黎酋要做困兽之斗,那也顾不得了”
“将士们的伤亡,将来报知朝廷,优恤即可,眼下却是聚歼要紧!”
“不要走围三阙一的老路了,直接四面合围,让蛮子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
众文武要员七嘴八舌,也都赞同沐晟之议,张辅遂不再犹豫,当即握拳砸向帅案,隻然起身道:“好,便照沐帅之议。诸位下去后抓紧准备,二日后正式攻城。此战务必要全歼城中蛮兵,生擒黎氏父子,争取毕其功于一役!”
“谨遵钧令!”众人慨然应诺。
两日后的清晨,明军将士全数出营,千门火炮也都按照事先布置,被分别安放在多邦西、北两大门之外。随着张辅一声令下,各式火炮齐声作响,无数炮子飞出炮膛,朝多邦城头倾泻而去。
张辅在北门督战。他的前方,摆着一百五十门碗口将军、再前面一些则是四百来门火力较小的盏口将军。近六百门火炮的威力,足以让北门守军目眩头晕。在炮子的持续冲砸下,多邦城墙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部分墙体也逐渐出现崩塌迹象。张辅见形势不错,心情大好,正欲跟站在身旁的参军刘俊说上几句,忽然后方传来鹰扬将军朱荣的叫声:“兵主倒地!”
张辅一惊,不暇多想,当即下意识的身子前倾,扑倒在地,旁边的刘俊也跟着趴到地上。就在二人倒地的同时,一颗炮子打到他们右前侧不到三丈的地上,当即砸出一个大坑。
“这是怎么回事?”炮击过后张辅从地上跳起来,望着前方正指挥炮队的清远伯王友大喊。王友此时也惊呆了,扭头望着张辅,半晌做不得声。大明射程最远的火炮是碗口将军。明军攻城时,张辅为避免安南火炮还击,故特地参照其射程,把自己的位置又向后挪了十丈。可没想到刚才安南一炮,竟然几乎打中自己!
“兵主,的确是从城头打过来的,我刚才看见了城头的火光!”朱荣这时也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明军顿时大哗!安南蛮夷小邦,其火炮射程竟然比明军还远!一向以王师自诩的大明将士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冲击,本来排列整齐的军阵也出现一阵骚动。
刘俊也爬了起来,他是文官,所以没有披甲胄,而是穿着鲜艳的二品红色官袍。刚才一卧倒,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看上去十分狼狈。听了朱荣的话,他来不及掸去身上尘土,赶紧向张辅提出建议:“兵主,要不先退后一些,小心蛮子又发炮!”
张辅脸色铁青。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并开始判断形势:此炮在之前的战役中从未出现,今日开战以来也只响了这一次。由此可知,安南虽有此利器,但数量必极为稀少,并不足以扭转战局。但是,刚才这一炮,却对将士们的信心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稳定军心。
“将所有火炮瞄向城楼,把它给我轰塌了!”稍一思忖,张辅果断地下达了军令。说话间,又有一发炮子打来,不过此次张辅没有再倒地躲避,而是巍然不动立于当场。炮子准头不够,离张辅老远便偏离了方向,未能对其造成伤害。
“兵主,还是先往后退一下吧!”朱荣一脸担心地上前相劝。
“不!”张辅大声拒绝了朱荣的建议,并向身旁亲兵道,“搬把交椅过来,本帅就坐在这里,等着尔等将敌炮轰烂!”
见张辅这么说,众人尽皆失色,刘俊本也想劝,但见其面容坚毅,也只能禁口,转而催促王友赶快开炮。
明军开始调整炮口,并向方才向张辅开炮的北门城头方向瞄准。这其间,安南军又打了两炮,但都未能击中张辅。待到准备开第三炮时,明军火炮已调整完毕,王友一声令下,全部火炮一起开火,随着炮声接连响起,多邦北门的城楼轰然坍塌,那门火炮也终于停止了攻击。
见敌炮被打烂,明军大阵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张辅再次下令,继续发炮轰城。过了小半个时辰,北门左侧的一大段城墙再也经受不住连番炮击,终于出现塌陷。
见城墙坍塌,张辅从交椅上一跃而起,伸出右手向前一指。顷刻间,号角声四起,火光冲天,明军得令,如山呼海啸一般,向多邦城冲杀过来。
明军打前锋的是都督佥事黄中。黄中在芹站殁了陈天平,回国后被革职拿问。朝廷决意出兵后,由广西行营总兵韩观做保,又把他与吕毅从狱中提了出来,戴罪立功。黄中脱得牢笼,将害自己入狱的黎季犛恨了个半死,此番攻城,他主动请为先锋,要第一个杀进多邦,将黎家父子千刀万剐!
“都给老子上!拿不下多邦,尔等和爷一起受死!”黄中提着把大刀,恶狠狠地厉声大叫。在他身旁,大批明军各背一土包,奔到城壕前,将土包奋力掷下,不一会儿,丈余深的壕沟便被填满。
“登城!”见通途打开,黄中狂嚎一声,将头盔一扯而下,带着亲兵从坍塌的城墙废墟处向内猛突。
安南军开始抵抗。不过刚才的炮击,已让他们吓破了胆,且此时城墙已近半塌,抵御起来也十分费力。一群安南土兵爬上已被炮子砸的已几成废土堆的残墙,刚扔下几块砖木、射出几只弱矢,明军便冲到了跟前。
都指挥蔡福一马当先。他一边向前,一边连声大喝,手中大刀连连挥舞,立刻将面前扫出了约一丈宽的空地。在他身后,明军将士接踵而上,顷刻间便打开了第一个口子。
一击得势,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在明军的奋力猛攻下,一个又一个口子被撕开,其余没塌的城墙也被接连突破,安南军的抵抗越来越无力,终于,半个时辰后,多邦北门被明军攻陷了!
城外,张辅他们早已等候多时。见城门开启,张辅长剑出鞘,大声呼道:“大明健儿,随本帅进城!”说完,便一夹马腹,飞驰而出。
“进城!进城!”左右骑士已齐声高呼,汹涌澎湃地向多邦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