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殿下切不可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金纯看出瞻基神色松动,赶紧又加了把柴。
瞻基浑身一震。不错,自己正铆足了劲去争皇太孙,这种时候惹皇祖父不痛快,无论如何是不明智的。想到这里,瞻基终于软了下来,不过仍强自道:“此次出京前,父亲殿下曾命我沿途多探访民情,体会百姓困苦。今吾既已察得一弊,若无所作为,岂不是有违父亲殿下之意?”
瞻基这话倒不是随口强辩。高炽在决心要将瞻基推上太孙宝座后,特地找这个大儿子深谈了一次,言语中隐约透露出对永乐治国手段的不尽认同,并希望瞻基趁此次出京的机会多了解民间实情,以对当下的大明有更确切的认识。瞻基深受永乐影响,本对父亲的话颇不以为然,但经过刚才那件事后,他的心态顿时发生了一些变化,转而觉得父亲之见也并非全无道理。此时与金纯争论,他又想到这次谈话,便随即提了出来。
“太子只是命殿下观风,什么时候叫殿下插手了?”金纯一句话便将瞻基挡了回去,“太子之意,其实只是要殿下看在眼里。至于作为,那是将来的事,而不是现在,尤其不是在这个节骨眼儿!”金纯忽然压低声调道,“将来殿下总有能一展抱负的一天,但眼下您能作的,就只是将这会通河给治好,这是您唯一的使命!”
……
金纯走后,瞻基满腹愁肠地依偎在炕上,吃饭时那个少女哀怨的神情在他眼前摇曳晃动,怎么也挥之不去。尽管已接受了金纯的劝谏,但一想到山东百姓流离悲苦,而自己却袖手旁观,瞻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有没有又不触怒皇祖父,又能解流民之困的法子?”一个想法忽然在瞻基心中冒出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瞻基仍不死心,依然绞尽脑汁,希望找到这个两全其美之道。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困意袭来,他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八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从开河站出发,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由于这次要勘寻河道水源,沿途蔺芳不时停下来,观测水文,丈量地势,然后又标注到随身携带的地图当中,这一路下来走得速度极慢。直到三天之后,大家才走到安山闸一带。蔺芳这一路行来,泉流倒是找到几个,但都不算大,至于适合建引水渠的通路更是一条也没找到。如今路途过半,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沉重。就是一开始颇为乐观的瞻基,此时也有些担心起来。
到安山闸附近时已近傍晚,蔺芳看看天色,道:“今天是不成了,还是找个客栈投宿,明天再上堤吧!”
瞻基笑道:“这荒郊野林的,哪有什么客栈?前面就有个村子,还是进去找个体面人家寄宿一晚吧!”这几日一行人都是在土人家中寄宿,因他们几个正主都是儒生打扮,不像强人,又舍得给钱,故人家都招待得十分殷勤,虽不如旅舍舒适,但也没遭什么罪。
不过这次却有些麻烦。站在村口看,眼前这村落应有百十来户人家,但一进去才发现,里头竟有将近一半的房子大门紧锁。瞻基一行本想找个大户投宿,但把村子逛了一圈,却都只是平矮的土砖房。这一下众人犯了难:若赶到寿张县城,等赶到恐怕都已经关城门了;但在这里暂歇,就算找到人家愿意留宿,可这种四处漏风的土砖房也实在太不堪了些。好在瞻基还算洒脱,当即道:“也罢,咱们前两日住的都是地主乡绅的砖房,今天便找个真正的农家寄宿,过过升斗小民的日子!”
李谦和两个护卫人微言轻,这种事轮不到他们插口;蔺芳一直是风里来雨里去,所以也无所谓;唯有金纯出身富贵人家,又是堂堂三品大员,平日饮食起居十分讲究,这几天跟着瞻基东奔西跑,已经把他折磨得够呛,今天走了一整天路,想着要在这种不堪入目的土砖房里住,不禁暗暗皱眉。不过瞻基已发了话,何况他这个金枝玉叶都不在乎,金纯就是有天大的不乐意也只能烂进肚子里,遂对瞻基道:“方才进村时,我见有一户人家门口还算洁净,房子上的茅草也是新的,咱们便去那投宿如何?”
“甚好!”瞻基笑着应了一句,随即众人又往回走。在离村口还有约莫三丈远处,果然见到一座土砖房,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破败,但却不像其他房子那样脏兮兮,院里的小坝子也收拾得颇为整洁。瞻基扬起马鞭,隔着矮墙指向里头房门道:“就是它了,李谦,去叫门!”
院子的木门没有上锁,李谦直接进入院内,瞻基等人都在院门外候着,不一会,里头传来一个惊讶的叫声:“怎么是你们?”
瞻基循声向内一望,不由得也是一愣——站在屋门口的不是别人,竟正是三天前他们在同归客栈遇见的那个唱戏少女!
“这可真是巧了!”稍微的错愕后,瞻基立刻反应过来,随即走进院内,笑着对少女微微一揖道:“满堂娇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少女这时也回过神来。她见瞻基等人一脸风尘,顿有些明白,遂道:“你们这是要借宿吗?”
“正是!”瞻基点了点头,又道,“天色已晚,我等无处栖身,不知姐姐可否容我们在贵宅歇息一宿?”
“何必这么文绉绉的?俺这破房子也称得贵宅?”少女莞尔一笑,又落落大方地道,“你是俺的恩公,住一晚怎会不成?”
“恩公?”这个称呼让瞻基有些意外:就在三天前,少女还视自己若仇人,不想才这么几天,就变成了恩公!
这时,少女的姥爷也走了出来,见是瞻基,也吃了一惊,忙作揖道:“原来是恩公来了!您能借宿,那是俺三生有幸!”说着又数落少女道,“怎么让恩公在外头坐着?赶紧请恩公进屋!”
少女这才想起瞻基还站在门外,当即脸色一红,随即侧身一让,瞻基笑着走进屋子,道:“满堂娇姐姐住这里?你不唱戏了吗?还有,我怎么着就成你恩公了?”
少女一边忙着收拾屋子,一边回道:“你这人怎就这多要问的?这里就是俺家,俺现在也不唱戏了,这恩公……”这时少女的脸突然微微一红,扭过头不肯再说了。
瞻基正自纳闷,老汉已经跟了进来,搬来几张凳子让瞻基几个坐了,笑着解释道:“那日撞见恩公时,俺们正商量着她嫁人的事。当时那个戏班班主的儿子看中了俺家赛儿,想娶她过门。俺们不愿与他们结亲,但又怕开罪了班主,把我们撵出来,往后衣食没了着落。正没奈何间,便遇着恩公,赏下一百两宝钞,这才有了底气。当晚俺们便辞了戏班,回来置两亩薄田,安安生生过日子。却不想刚安顿下来,便就又遇得恩公!”
瞻基这才有些明白。唱戏在明代是下九流的营生,戏子们籍属乐户,归于贱民之列,地位十分低下。这对老小虽然跟着唱了两年戏,但论身份仍是农户。一旦少女嫁入乐户,那终身都将受人歧视,就是子孙也别想再抬起头来。想通这一层,瞻基遂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不经意间做了件好事!不错,农耕乃国之本,务农才是正道!唱戏终究不是正经活计!”
“俺们都是穷苦人家,倒不在乎营生中不中听,不昧良心不违王法就行。只是那班主儿子得了肺痨,他们娶赛儿过去,其实是想冲喜。俺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年纪轻轻的就守了活寡,将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原来如此!”瞻基点了点头,又去看少女,发现她已不在房内。老人见此,遂道:“她给几位恩公做饭去了!”
“哦!”瞻基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给您祖孙添麻烦了!方才听您说赛儿,想来就是这位姐姐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老人家名讳?”
“哪里添麻烦,您将她从苦海里捞了出来,她侍候您一顿饭,有什么不应该的?”老人忙回了一句,方又道,“俺叫白英,俺外孙女姓唐,赛儿是她的小名!”
“原来是白大爷!”瞻基笑着称呼白英一声,又认真道,“我记得在开河站时赛儿姐姐曾说过,你们当初就是因为缴不起皇粮才卖了地。方才听您老说要再置办田地,那岂不又跟当年一样?”
“那时候俺年纪大,赛儿又太小,所以没办法下地。这两年过去,她也可以干些活了。再说……”白英呵呵笑道,“现在赛儿年纪不小了,也到该找个婆家的时候了。只是她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烈,这两年又跟着俺在戏班子里厮混,名声上头不好听,想找个好人家怕不容易;而且她也一直担心嫁出去后俺没人照料。所以咱们合计一下,索性再买几亩田,有了家业,将来就可以招个老实本分的汉子上门。这样家里也有了劳力,赛儿也不用受婆家欺负,俺死后也能有个送终的人!”
“啊!”听说赛儿即将嫁人,瞻基颇有些意外,随即发出惊讶的呼声。不过他很快察觉到了失态,见坐在一旁的金纯和蔺芳都望着自己,瞻基脸微微一红,旋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遮掩道:“如此倒也甚好!”
这时唐赛儿从后院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馍馍和一碟咸菜,放到众人跟前的桌子上,道:“穷家破业,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正巧昨天俺买了点麦子回来磨了,蒸成馍馍准备这两天慢慢吃的,你们就来了!恩公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如此便已甚好!”瞻基应了一句,又将目光投向赛儿。赛儿刚在伙房忙活完,用水洗了脸,刘海上还挂着几滴水珠,随着她说话一颤一颤的,再配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愈发显得俊俏动人。瞻基打量了一眼,便心神一荡,又想到白英说她要嫁人的话,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失落。正寻思着跟她再说些什么,赛儿忽然一拍额头道:“哎呀,还有豆汁粥在锅里煮着咧!俺这就去拿来!”说完抬脚便走。瞻基正伸着脖子望向她的背影,白英又开口道:“光顾着跟恩公说话了,还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俺爷俩也好给您立个长生牌位!”
“老人家您说笑了,我比赛儿姐姐还要小些,哪当得起您立长生牌!”瞻基被说得一乐,旋将其他心思收起,转而用早已备好的说辞应付白英道:“我叫金基,南京人,家父在朝中为官。这次是奉父命外出游历,以增见识!”说着又指着金纯他们道,“这两位是我家中西席,那三个是家奴。”
“原来是金少爷!”白英早就猜到他是官家子弟,故也没太吃惊,这时赛儿又端着一大碗色白如玉的豆汁粥上来,放好后一抹鬓角,对瞻基笑道:“就是这些了,几位恩公慢慢吃!”
金纯他们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先头馍馍一上来,他们便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只是瞻基一直在和白英说话,他们也不敢先动筷子。此时饭菜上齐,几个人便眼巴巴地望着瞻基。瞻基本还想和赛儿搭几句讪,见众人神色,便也不好再说,只命李谦将在开河站时买的风鸭也拿上桌,大家拿起筷子便开吃。白英本想和赛儿单独到伙房去吃,被瞻基强留在席上,赛儿便独自进了后院。她是黄花闺女,不方便和男人同席,瞻基也不好阻拦。
吃完饭,赛儿麻利地收了碗筷去洗,瞻基他们则和白英坐在一起说话。聊了一阵,众人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扯到河工上头。蔺芳对瞻基道:“少爷,再往北走就到寿张县城了。这一代地势南高北低,这里要再找不到建渠通路,待过了寿张,即便水渠建成,也引不到梁山这段来。若果如此,恐就只有放弃汶水,另寻他法了!”
瞻基心中微微一凛,继而面露忧色道:“我听宋先生说过,要治会通河,非引汶河之水不可。若寻其他水源,有无合适的且不说,工程耗费怕也不菲!”
白英本在与金纯絮叨民生,听得瞻基和蔺芳对话,不由奇道:“恩公这次来俺们山东,是要疏通会通河?”
瞻基见白英发问,忽然想起:这个老头在这一带住了一辈子,对水文地理应该颇有了解,没准儿他的口中能告诉自己一些有用的东西!想到这里,瞻基遂道:“白老,恩公二字就不要喊了,我年纪小,听着别扭,您直接叫我名字就行!”说到这里,他又瞄了瞄金纯,忽然嘿嘿一笑道,“其实不瞒您说,家父是当今工部左侍郎金纯。这些年漕运不通,家父一直想奏请皇上下旨疏浚会通河,重新连接南北交通。但只因他老人家公务繁忙,无暇分身来山东,故特命我们来山东考察。”说着他又指了指金纯和蔺芳道:“这两位先生都是工部都水司的水利行家。这次来山东,其实是以他二人为主,我只是随行学习罢了!”
“原来是侍郎大人的公子!”三品侍郎在高官贵胄如云的南京城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土民眼里,那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听瞻基自曝身份,他赶紧又是一欠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
这边,听瞻基突然认自己作老子,金纯差点没从凳子上栽到地上。不过他很快明白了瞻基的意思,也讪讪笑道:“不错,金大人有意打通运河,特命我等前来勘探!老人家久居于此,想必对周围环境熟悉的很,故在下特借此机会,想向老人家讨教一二!”
“小民是什么位分的人,哪当得大人您‘讨教’二字?”谦逊了一句,白英不由感叹道,“朝廷总算是要修会通河了!自打咱大明开国以来,俺们这里年年都得出壮丁做輓夫,俺年轻时就干了好些年。要真得把漕河打通,俺们小老百姓也就可以免遭这份罪了!”
“不错,疏浚运河,既益国家,又省民力,是利在千秋的盛举!”瞻基顺着白英的话附和了一句,又道,“只是眼下朝廷手头也不宽裕,若开河费用过大,国库也负担不起。我等在这会通河周边逛了好一段日子,觉得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引汶济漕。只是这里间有几个难处尚未能解决。若改用他法,开支必然大大增加,朝廷也承受不起。”
“引汶济漕!的确是疏通会通河的好法子。”白英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公子眼下遇着哪些难处?说出来听听,看老头子能不能给您出个点子!”
瞻基本只是抱着万一之念,但见白英神色自若,似乎对河工颇有研究的样子,他心里暗道:难不成遇见了高人?想到这里,瞻基不由精神一振,随即对蔺芳使了个眼色。蔺芳随即将自己所遭遇的难题说了。白英听了,捋着自己略有些稀疏的胡须想了半天,末了方抬头道:“照这位大人所说,现在疏浚会通河,难就难在如何将水引到会通河,不知我说的对不?”
“不错!”蔺芳点了点头。
“这个其实不难办!”白英淡淡地说了一句。
“什么?”瞻基、金纯和蔺芳皆是一惊。这几天他们为这事磨破了鞋底,费尽了心思,可就是没有一个妥当的办法,孰料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头子竟轻描淡写地说“不难办”!
“老人家这话未免太托大了吧?”蔺芳有些不服气,“我来山东一个月了,汶河与漕河之间来回溜了几遍,就是没找到一个适合建渠的地方!您觉得不难办,那您说说,这引水渠又该如何去修?”
听蔺芳这么一说,白英显得有些惶恐,不过只一瞬间,又恢复自信,笑道:“大人且听老汉慢慢道来。这大运河是元时开的。当初开会通河一段,过了开河站,河道就向西移,经梁山、安山,从寿张城下往北流入大清河。之所以要选这条路,是因为沿途水源丰沛。像梁山脚下,那都还是大泊,咱们唱戏时说水泊梁山,就指的是当时的情况。但从大运河开凿到现在,前后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这期间黄河几次决堤改道,这一带水文地理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像那梁山泊,在北宋时是方圆数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湖,金、元时水也不少,但到今天,连个水洼都称不上了。没了水源,河道当然会淤塞。所以会通河不通,根子便在这里。眼下朝廷要重修会通河,便想着引汶济漕,这点子倒是不错,但大人们要是还想利用先前的河道,那怕是就行不通。一来,旧河道与汶河隔得远,开渠费事;二来,也是最要紧的,是当时的旧河道,穿梁山、安山而过,两旁山丘起伏,要建引水渠,这路自然不好找。”
“啊!”蔺芳的眼睛顿时一亮。在此之前,由于河工经费有限制,故蔺芳一直想的都是利用原先的河道,这样一来可以省下开凿新河道的花销。久而久之,这种思路也就成了习惯,即便后来受到梗阻,他也从未想过要改变运河河道。今日听白英这么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发现自已以前的思路,在起始处就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想到这里,蔺芳赶紧又问道:“照白老所言,要疏浚会通河,这开河口到大清河一段,非新修河道不可?”
“当然!”
“那这河道修在何处?”
“出开河站后,不要再往西绕道,直接一路向北,穿过安山镇,在寿张城东三十里处的沙湾与大清河汇合。”
蔺芳从包袱中将地图拿出铺在桌面上,照着白英所说的路线来回比对几遍,立时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这个办法实际上将这段会通河道东移了五十里,这样就可以避开梁山、安山周围绵延起伏的丘陵,从汶河建引水渠至此,中间不会再有山丘拦住通路。不过,新开河道,费用自然会增加,而且汶河水量不足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蔺芳看后,摇了摇头,将心中想法说了,孰料白英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将汶河水全引往新开河道不就可以了么?”
“这怕是不成!”蔺芳仍然摇头,但态度已明显好了许多,先前对白英的不服气已不见踪影,“开河口以南的旧河道本也缺乏水源,元时在汶河上建堽城坝,引汶河水入洸河,流至济宁城下与运河汇流,这才解决了其之缺水窘境。朝廷这次治理会通河,不仅是要疏通河道,还要拓宽加深,这就需要更多水源。但汶河水本就不丰,既照顾了济宁南边的旧道,剩下就越发不足,再拿来济新道,恐怕不敷使用。”
“嗯!大人说的确实是个麻烦!”白英点头表示认同,又沉吟一番,道,“不过俺有个法子,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白老先生请讲!”瞻基迫不及待地相问。不经意间,他对白英的称呼也已发生了变化。
白英笑道:“俺在东平活了几十年,知道这一带地势大体上是西高东低,但里头不同地方,也有些差别。据俺所知,开河站往南走五里,有一个地方叫做南旺。那里地势较它南北都稍高些。所以俺当免夫时就想,要是运河从南旺过的话,可以在汶河上头筑个坝,先把水引到南旺,再在那里建些水闸,将它当作水脊。这样一来,汶河水到南旺后,就可以照着人的意思南北分流,咱们想让他往北多一些,就开北面闸口,要往南流,就开南面闸口。这不比原先把汶河水全调到洸河要好得多?”
“我明白了!”蔺芳眼光一亮,有些激动地道,“如此一来,南旺到大清河间河道的水源就有了着落!”
“是的!”白英和蔼地笑道,“而且要是怕水源不够的话,东平城东有条沙河,先前被淤沙堵住了,要是把它重新疏通,再加上济宁城西马常泊的水,这济宁到大清河的漕河水源就有保证了。”
蔺芳听完,又将地图看了一边,忽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兴奋地对瞻基道:“白大爷说得对,南旺我去过,确实是做水脊的好地方。那沙河也确可打通,这次宋大人去沙河,就是考察去了的!”跟瞻基说完,他又一脸感激地望着白英道:“白大爷,您真是活神仙!简简单单几句话,在下立时茅塞顿开!”他越说越激动,随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白英行了个齐眉大揖!
“使不得!使不得!”白英赶紧还了一礼,道,“俺这也就是瞎说,究竟能不能成,还得金公子和几位大人亲自看过后才能定。而且这开凿新河,怕花销不是小数目!”
蔺芳之前一直紧张费用问题,但在瞻基再三担保后,这份担心已经减弱了许多。而且此时他已明白,白英所说是眼下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所以即便有所超支,那也是无可奈何了的。蔺芳迅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然后对瞻基略带歉意的笑笑,道:“少爷,若果如此,朝廷开支大约会比预计超出一百万贯!”
“钱不是问题!”瞻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转而对白英笑眯眯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曾想与白老先生萍水一遇,竟能有如此收获!若此法果得以行,您便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待到运河贯通之时,朝廷必会有所褒奖!”
“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稀罕什么褒奖不褒奖!”白英憨厚的笑道,“俺只是做了一辈子輓夫,不想让后生们再像俺一样受这份活罪!真到会通河打通那一天,朝廷免了山东百姓运粮的徭役,俺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老先生大公无私,真乃高士也!”瞻基由衷地赞叹。
“你们净只说些中听的!”众人正兴奋间,唐赛儿忽然从连接后院的门后挑帘进来,对着瞻基便道,“朝廷修会通河,是不是又要从山东征民夫了?”
瞻基一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此事若成,山东百姓便能从中得到好处。故出工也是理所当然的!”
“得不得好处,那还不是皇帝老子一句话?就算不用再当輓夫,说不准儿官府又把别的活儿给摊上!就像前年,朝廷说不用修北京城了,大伙儿还没高兴几天,结果又被拉去漠北运粮!这回修好了运河后,兴许皇帝老子觉得俺们身上的担子轻了,又重新找个活儿给俺们摊上。要真这样儿,横竖都得做苦力,那还不如不修这运河,俺们也能少遭次罪!”说着,她盯着瞻基的脸咄咄道:“你能保证,会通河疏通,朝廷不会再指派俺们干别的活了么?”
瞻基被赛儿瞪得有些发虚。的确,自打皇祖父登基以来,朝廷额外摊派给山东的徭役是一桩接着一桩,中间几乎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就算运河贯通,内地的南粮北调不再需用陆輓,但若将来在北疆又有什么动作,难保不会又从山东征发民夫。不过仔细思忖后,瞻基仍笃定地答道:“应该不会了!现鞑靼已经上表臣服,塞外再无战事,无需征发民工;山陵修建也已近大半,完事后便无需再征。要说将来还要额外用到山东百姓的大事,只有营建北京。不过这最快也是几年后的事了!而且会通河一打通,届时湖广的巨木,苏州的金砖、太湖的花石、江西的陶瓷,都可以直接从水路运抵北京,山东百姓不需在因此受累!”
瞻基回答得有鼻子有眼,赛儿虽不懂朝廷大政,但听着也觉得有理,遂点点头道:“这样的话,这河倒也修得!”
瞻基微微一笑。本来他无需向赛儿解释什么。但不知为何,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见解能得到对方的认同。想到这里,瞻基对赛儿叹道:“不料姐姐竟有一副忧国忧民的仁义心肠!倒真与戏里的穆桂英、梁红玉一般!”
“俺哪能和穆桂英、梁红玉相比!”赛儿脸一红,旋又正色道,“俺只是看不惯官府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皇帝也是爹生娘养,凭甚他就吃香喝辣,俺们就得给他做牛做马?”
瞻基眉头一皱。几番接触下来,瞻基觉得唐赛儿虽然有时候言语尖利了些,但却都是为着百姓着想,而非仅为己身。这种心肠和见识放到一个女流,尤其是仅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少女身上,确实是极为罕见的,瞻基对此也颇欣赏。但是,她对朝廷的不满也未免太重了些,隐隐有一种视官府如寇仇的态度,这让瞻基颇为不安。“或许是她打小颠沛流离,受的苦实在太多了些!”瞻基心中暗道。
“你在想什么?”少女又说话了。
“我在想,姐姐未免把官府看得太坏了些!”瞻基笑着道,“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待真到会通河疏通,徭役皇粮减免下来,山东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也不会再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少女扭头想想,忽然点点头道:“也是,起码你这个衙内和戏里唱的就不一样。看来官府里还是有好人的!”说完又抿嘴一笑。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容,瞻基心中顿又一荡,赶紧敛住心神,只点头道:“便是如此!”说完,他对金纯和蔺芳道:“既已有了办法,咱们也不必再往北走了,明日便返回开河站,先到南旺去瞧瞧!”
“少爷!”金纯忽然面露忧色,“要不咱们还是先到寿张,从那边绕道东平回去,这样也安全些!”这一次沿运河旧道北行,起初金纯就不太赞成。盖因自运河淤塞后,沿途已经荒凉许多。而且这两年山东流民太多,许多人迫于无奈,便落草为寇,梁山、安山一带自古便是强人出没之所,万一路遇劫匪,瞻基的人身安全无法保证。不过当时瞻基坚持要勘察河道,金纯拗不过他,只得同意。此时既已决定放弃运河旧道,那再冒险原路返回就没必要了。
瞻基听了,稍微一想,仍摇头道:“如此一来,路上又要多耽搁两天。此次勘探,费时已经过长,还是早点把事情定下,我也好回京复命!”
听瞻基这么说,金纯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蔺芳一直在想着河工的事,听瞻基说要马上去南旺,遂对白英道:“白老先生,南旺我虽去过,但谈不上熟悉。既然您对水利如此精通,又熟悉当地地理,莫如与我们同去一趟如何?”
“不错!”瞻基听了也道,“这点子是您提出来的,有您老同去,咱们拟出的方案也能更准确些!”
“恩公既然开口,俺当然没二话!不过……”白英看了看身边的赛儿,犹豫道,“俺这一走,就只有她一人在家,怕有些不方便!”
“这有何难!”瞻基脱口而出道,“请赛儿姐姐和我们一道去不就得了!”说着,他又打量了赛儿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
赛儿本无所谓与他们同行,不过被瞻基这么特意一瞅,她反而生出一丝不好意思,脸也微微一红,赶紧扭过了头去。
正在这时,白英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办,不知金公子几时上路?”
瞻基把目光从赛儿身上收回,对白英道:“咱们行期紧,如果白老先生方便的话,那就歇息一晚,明早便启程如何?”
“一切听公子吩咐!”白英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早点睡,明天的路可不好走!”
九
当晚,瞻基一行便在白英家留宿。白英家小,一共只有三间房,其中厢房留给瞻基,李谦肩负保护之职,自然也和他同屋;至于金纯和蔺芳则住在白英的卧室里,白英则自己去了后院的柴房。金、蔺本不愿如此,但白英十分坚持,二人无奈,也只得如此。至于两个护卫,白英本准备将他们安排在赛儿的闺房里,这下瞻基死活也不同意,最后便跟着白英一起到柴房里将就。就这么胡乱歇了一宿,到第二日一大早,赛儿起来,将家里仅有的一点面粉拿出,做了些白面馒头,众人吃过早饭,遂收拾好行装,一起沿原路向开河站方向返回。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回开河站的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十分轻松。这几日天气转暖,瞻基将出来时的裘衣收起,只穿一袭蓝色直裰袍子,外披一件鲜红的氅衣。因沿途都是当年水泊梁山的地界,故白英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讲起梁山好汉的故事,瞻基听得津津有味,李谦和两个护卫更是听入了迷。金纯本对此类传奇嗤之以鼻,这时也被白英的精彩讲述打动,饶有兴致地伸长了耳朵。
到下午时,众人已走到梁山脚下。白英说道:“俺们说这水泊梁山,其实指的是梁山、青龙山、凤凰山、龟山四座主峰,还有虎头峰、雪山峰、郝山峰、小黄山等七条支脉。这周围一带,旧时都是大泊,宋公明他们便是在这里安营扎寨,替天行道!”
听了白英的话,瞻基举目眺望,只见四周群峰峻峭,气势磅礴,不由叹道:“果然是个险地!”
金纯看了地形,心中愈发不安,这种险峻荒山,最适合强人出没。想到这里,他赶紧道:“少爷,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加紧赶路吧!”
“何必如此紧张!”瞻基笑道,“水泊梁山,其实是后人夸大,当年那宋江一伙,哪能真有戏里那等厉害!后来一个徽猷阁待制张叔夜,发区区五千兵士,便将他们打了个稀里哗啦!这在《宋史》里都写得明明白白。”
“是不是夸大,在下不知!”金纯沉着脸道,“但眼下咱们一行只有八人,哪怕只有百十个草寇,咱们也招架不住!现在山东不太平,难保有宵小之徒效宋江故事!”
瞻基并不相信会真遇见强盗,但金纯说得在理,他也不好再坚持。于是众人不再观景,直接打马南行。走了一阵,眼瞅着就要出梁山地界,瞻基刚松了口气,扭头欲嘲笑金纯过于谨慎,李谦忽然大叫一声道:“少爷勒马!”
瞻基一惊,下意识地将马缰往上一提,正在这时,一块大石轰隆而下,砸在距瞻基前方不足五丈的地面上。
“杀……”就在瞻基惊魂未定的当口,道路两旁的山上响起一阵喊杀声,紧接着,几十个草寇从山上呼啸而下。
“有贼人,快撤!”李谦立刻打马上前,抽出宝剑打开一支飞向瞻基的鸣镝,然后掩护着他往后跑。金纯和蔺芳也赶紧拨马回返。两名护卫的马本给白英和赛儿在使,但这祖孙俩没什么骑术,一路慢慢走还勉强能应付,策马飞奔就不会。李谦见状,又对着护卫大喊道:“上马,带着他们一起走!”两名护卫赶紧重新飞身上马,一行人急匆匆沿着来路退去。
见瞻基他们逃跑,贼寇们又是一阵放箭。紧接着,方才砸到路上的大石后面奔出一队骑士,队伍前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头领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叫道:“追!谁杀掉那个披红氅的小娃子,赏钱一千贯!”众贼寇闻言气势大振,狂呼乱叫地驭马冲来。
瞻基闻言,心中更惊,赶紧扬起马鞭猛抽。马儿吃痛,顿时加快了速度,瞻基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眼前的景色不断被抛在身后。足跑了快一盏茶功夫才勒马停下。待回头一看,除了李谦,其他人已都不见踪影。瞻基急道:“白老先生他们跑丢了,咱们赶紧回去接应!”
“顾不上了!”李谦气急败坏地喊道,“殿下性命要紧,咱们赶紧跑!”李谦关心的是瞻基的安危,此时别说白英和赛儿,就是金纯、蔺芳两个朝廷命官,他也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