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看着眼前情景,永乐抚髯大笑。八年前,明军首征安南,攻至多邦城下时,安南差点一炮轰死张辅。后来张辅多方打听,得知这威力巨大的火炮乃黎季犛次子——卫国大王黎澄研造,从此永乐便对这黎澄上了心。永乐五年,黎氏父子被押回南京安置,其中黎澄被派到工部,专门研制火器。在黎澄的指导下,明军火器有了极大改进,新研发的神机铳和神机炮,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都超过了之前的手把铳和碗口将军。当初一征漠北时,永乐就曾想将这些新火器投入战场,不过由于产量尚少,只能作罢。直到这次出征前,才专门将它们装备到神机营。瓦剌不知明军有如此利器,仍旧按照往日经验掠阵,结果不可避免了吃了大亏!

一阵功夫过去,已有百余名瓦剌战士落马,剩下的见势不妙,赶紧调头拼命向本阵逃去。永乐扬起马鞭,身后五色令旗向前倾斜,结成方阵的明军将士齐声呐喊,不疾不徐地向瓦剌本阵稳步逼近。

明军对面,前锋轻骑的惨败显然对瓦剌将士的心理造成了冲击,一些年轻的战士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军阵,眼中顿时露出恐惧的神色。不过瓦剌三王经验丰富,很快稳住了阵脚。在明军距离本阵约莫四里时,瓦剌大汗答立巴的大旗一阵挥舞,原先聚在一起的瓦剌大军一分为三。除国师马哈木仍与答立巴一起坚守山岗外,左右两翼的太平、把秃孛罗各率所部,向明军包抄而来!

“不知死活的鞑子!”永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此时的明军不仅装备精良、人数占优,阵势亦都十分完整,别说对面只有三万鞑骑,就是再多十倍,也绝无可能冲跨明军方阵!

“传令全军,结阵徐行,不必理会鞑虏,敌若敢冲阵,以神机铳射之则可!”

永乐的旨意被迅速传达到各部,并得到了很好的执行。攻阵本就非鞑子强项,加之有了刚才的教训,瓦剌骑兵再见到明军黑黝黝的枪口时,都不约而同的心生畏惧。但见无数骑兵绕着明军方阵来回奔驰,但都不敢靠近冲杀,只能在奔行中向阵中放箭。不过由于距离远,加之马上射箭力道准头都极有限,对身披甲胄的明军将士造不成太大威胁。反倒是明军阵中的铁骑不时冲出来反攻一阵,让瓦剌骑士好一阵慌乱。而一部分鞑骑见明军方阵严密,索性抛下他们,向后方的明军大营奔去。不过守卫大营的柳升早有准备,每个营盘都配有数百名神机铳手,但见鞑子靠近,便轮番开火。而那些野战时不便使用的神机炮,也在守卫营盘时发挥了作用,铁炮子打在冲营的鞑兵身上,顿时连人带马都被砸得稀烂。鞑骑游荡了一会儿,见实在找不到机会,只得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明军向瓦剌本阵又推进了两里。这时瓦剌紧张了起来。胡人最大的优势就是骑兵,但面对严丝合缝的明军方阵,不管骑兵速度多快,都无可能打开缺口。而若再任由明军逼近,到时候连策马冲阵的距离都不够了!一旦陷入阵地战,不通阵法、又以轻骑为主的瓦剌军士绝不是明军的对手!

一阵骚动之后,瓦剌本部又起了变化。永乐遥遥望见,一些瓦剌骑兵已将自己备用的战马牵到了身边,与自己坐下战骑勾连到一起。

“鞑子要逃!”永乐立刻警觉起来。与以农耕为业的汉人不同,蒙古人游牧为生,部落里马比人还要多,但有征战,每个鞑子骑士都会带上一两匹备用战马,如此不管是在冲杀还是亡命时都可以轮番调换,以保证马力不堕。但如果是要冲杀,完全没必要勾住战马,每次冲锋回来,直接在本阵换骑便可;此时瓦剌战士将马勾连,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准备撤退,将这些马勾住,方能确保其在逃亡途中不会离散。

“绝不能让鞑子跑了!”永乐心中顿时焦急起来。这茫茫草原,一旦瓦剌逃脱,明军根本无处可觅其踪。虽然只要明军继续扫荡下去,搅乱鞑子的夏秋游牧,同样可以重挫瓦剌实力,但既然瓦剌主力已近在眼前,永乐又岂能让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掉?想到这里,永乐当即对身旁的瞻基和中军主将——武安侯郑亨道:“尔二人督阵,朕率御营铁骑出击!”

“皇爷爷!”瞻基大惊,赶紧劝道,“敌势未损,您不可犯险!”

“少啰唆!”永乐不容置疑地道,“朕先率铁骑缠住马哈木和答立巴,免得他们逃跑!不过两三里地,尔等顷刻间就能赶到,误不了事!”说完,他抽出佩剑,率着三千御营健儿呼啸着冲出大阵,向山岗上的答立巴和马哈木杀去!

眼见永乐亲自杀来,山岗上的瓦剌中军愈发混乱。马哈木指挥一群精悍骑士冲下山岗,将迎面而来的明军截住。永乐亲军是清一色的精装重甲,而瓦剌骑兵则有俯冲之利,两方人纠缠在一起,杀得是难解难分!

见永乐杀出,瞻基无可奈何,只得命旗官摇旗,命各阵提高行军速度。随着将士脚步的加快,明军严整的方阵出现了些许缝隙,原本还惊惶失色的瓦剌将士见了,又恢复了些许勇气,一些胆子大的头领已带着手下将士,重新向明军发起冲击!一时间,喊杀声、哀嚎声、刀剑撞击声、铳炮轰鸣声震天响起,天空中到处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大半个时辰后,厮杀逐渐分出了结果,明军毕竟势大,在他们连绵不断的攻击下,瓦剌已逐渐显露出了颓势。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士落马,瓦剌的战线已逐渐向后方推移,与本阵的距离已只有里余之遥!

山岗上,瓦剌大汗答立巴面如死灰。他虽是元室后裔,但手下无兵无将,连当年的本雅失里都远远不如,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大汗!眼见明军越杀越近,他心中无比恐慌,可又不敢退避,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身旁的国师马哈木!

马哈木倒是一脸镇定。刚才的战斗中,他的左臂挨了一刀,虽没砍中要害,但鲜血却汩汩流出,沾满整个左臂,看得甚为吓人。眼见明军距自己所在的岗顶已不足三百步,左右两翼亦将形成包抄合围之势,马哈木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退兵!全都往后退!”马哈木用蒙语大喊,随即调转马头,飞一般地向后方驰去。答立巴见马哈木丝毫不理会自己,脸上顿时露出忿恨之色,但也不敢多待,赶紧飞身上马,跟着马哈木的脚步飞也似的逃去。

汗旗一撤,本就处于下风的瓦剌将士更是斗志全无,争先恐后地向后方逃去,左右两翼的太平、把秃孛罗也率着本部向两侧亡命,一阵尘土飞扬过后,大部瓦剌战士便已逃到两三里外!

“唉……”眼见瓦剌大军脱逃,瞻基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只要再多坚持一会儿,明军左右两哨的铁骑就可绕到瓦剌军阵背后,形成合围。可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仍让他们逃了!

永乐却来不及懊恼,眼见瓦剌三王分头逃命,他立即指着马哈木奔逃的方向叫道:“御营铁骑卸甲换马!轻装追虏!”

“皇爷爷!”瞻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上前拉住永乐的马缰,哀求道:“穷寇莫追,何况卸甲?万一鞑虏反扑,如之奈何?”

“御营亲军乃天下之冠,何惧鞑虏反攻?”永乐一扯马缰,又叫来旗官传旨道:“太平和把秃孛罗由朱荣、刘江两部前锋追击,驱其远离即可!马哈木是三王之首,朕要亲自将其歼灭!”

瞻基被马缰带得一趔趄,赶紧又站稳道:“何劳皇爷爷出马?孙儿去追马哈木!孙儿的亲军是皇爷爷亲选的,不比御营铁骑差!”当初瞻基封皇太孙后,永乐命金忠在天下精挑细选了三千名十七到二十岁的强壮健儿,拨给瞻基作随从。瞻基对这支亲随十分重视,亲自到五府请郑亨等靖难名将精心教导。两年下来,他们已成为大明首屈一指的精锐之师。

永乐却摇了摇头:“马哈木势大,轻骑追击只能将其缠住,要歼灭还得用五军主力。在五军赶到前,亲军必须先撑住!尔之亲军初经战阵,论耐战比不得朕的百战老军!”见瞻基又要再劝,永乐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斥道:“速速退下,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瞻基不敢再说,只得退到一边。这时随驾的狗儿上来,侍候着永乐把精钢战甲脱下,给他换上件皮甲,又重新牵了一匹未有披甲的御马过来,永乐重新翻身上马,领着换上备用战马的御营轻骑呼啸而去。

换过战马,又没了甲胄拖累,御营亲军的速度顿时明显加快。约莫追了四五十里,前方已隐隐看到瓦剌骑兵的踪影。永乐精神大振,高呼道:“鞑虏穷途末路,儿郎们加把劲!”

“杀虏……”见皇帝如此,御营亲军亦齐声大呼,气势如虹地向前猛冲。

见明军追至,瓦剌先是加速逃亡,不过当奔到一个小丘处时,马哈木突然止住了步,在丘上重新插下帅旗,先前跟着逃亡的亲兵也跟着一起调拨马头,重新面向迎面追来的明军。其余那些本在闷头亡命的胡骑亦在头领们的怒骂声中勒住马缰,乱哄哄地向帅旗处聚拢。

“皇爷!”一直紧紧跟在永乐身后的狗儿见状,忙一夹马腹,冲到永乐身旁大声叫道,“鞑虏行止诡异,小心有诈!”

“何诈之有!”眼瞅着马哈木就在前方,永乐内心兴奋不已,当即道,“马哈木见朕亲至,恶从胆边生,想赌上一把,抓住朕咸鱼翻身!咱们正好趁机缠住他们!”

狗儿遥望前方,太平和把秃孛罗两部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马哈木一部,总数也不过六七千,心想以御营战力,和他们斗上几个时辰不成问题,遂也胆子大了起来,当即叫道:“皇爷步子放缓些,让奴婢打头阵!”说完便一挥马鞭,策马越过永乐,向前方疾速奔去。

刹那间,两部精骑冲撞在了一起。马哈木人数虽多,但毕竟是新败之师,而反观永乐御营,虽然只有三千,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骑技不在鞑子之下,士气却更高昂,阵法和相互间的配合亦更娴熟。在永乐的带领下,明军轻骑组成锥形骑阵直冲入瓦剌军中,所到之处一片刀光血影,瓦剌骑士接连不断地翻身落马。

不过瓦剌军力毕竟是明军两倍多,在马哈木的带领下,他们倾泻而下,与明军正面对冲,亦未逊色。永乐倒也不着急,只要拖到五军主力赶到,到时候马哈木就必死无疑。

“呜哦……”就在两军杀得如火如荼之际,忽然战场外传来一阵呼喊声,永乐循声望去,见右侧远方的密林处扬起一阵浓尘,待尘土散尽,一支约莫两千之数的瓦剌骑兵出现在眼前,在烈日的照晒下,他们身上的铠甲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永乐大惊失色。马哈木埋有伏兵不稀奇,两千人也不算太多,但让永乐吃惊的是,这支骑兵居然从人到马,俱都一身重甲!

漠北不产铁,而且明朝严禁向塞外卖铁,故漠北各部的铁器一直都十分紧缺。蒙古骑兵作战时从不穿甲胄护身,更别提给战马披甲了!可现在,就在永乐面前,出现了一支重装铁骑,这不仅出人意料,更使得永乐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经过刚才的追击和厮杀,此时明军的体力已经明显下降,马力也渐渐乏了,本来,凭着高超的武艺和尚算完整的骑阵,明军仍可从容周旋几个时辰。可是瓦剌铁骑的突然出现,让战场上的局势瞬间发生了改变。

由于马力渐竭,在养精蓄锐许久的瓦剌铁骑面前,明军就是想逃也来不及了。而由于开始追击前已将铠甲卸去,此时的明军和马哈木本部一样,都是轻装上阵。没有坚实的甲胄,人数仅三千的御营亲军根本无法挡住两千铁骑的冲阵。而一旦骑阵被冲散,面对四倍于己的瓦剌骑士,各自为战的明军将士将不可避免的遭受重大伤亡,甚至全军覆没都是有可能的!而此时距五军主力赶到少说也还要两个时辰!望着离战场越来越近的瓦剌铁骑,一向泰山压顶亦面不改色的永乐,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惊慌……

就在御营与瓦剌搏杀之际,明军的五军主力也沿着永乐追击的路线,向前方加速行军。

朱瞻基望着逶迤徐行的大军,心急如焚。这时,杨荣和方宾骑马跑了过来,瞻基赶紧问方宾道:“方本兵,可否命将士们快些?”

“恐怕不行!”方宾无奈地摇摇头道,“将士们刚刚杀了一阵,体力已经弱了不少!而且现在大家已经卸了甲,要走得快了,就算人扛得住,驮马也跟不上!”

明军的皮甲有十来斤重,铁甲更是重达几十斤,打仗时倒挺实用,但行军时就只能脱下来,用从后方柳升大营中调来的驮马载着。如果穿铠甲行军,时间长了将士们肯定不堪重负。明军驮马有限,一匹马少说也要驮上两百斤重的铠甲,所以不能提速,拖累着明军将士也只能缓行。

瞻基听了愈发焦急。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大军才行进了不过十里出头,这样的速度无论如何也太慢了些,而瓦剌和永乐御营都是轻骑奔行。要是马哈木跑得快的话,说不定御营追上他时已经走了大几十里。那样的话,五军赶到战场所需花费的时间就会更长。万一五军主力还没赶到,御营已经招架不住……瞻基简直不敢想象出现这种情况的后果!

“殿下……”就在瞻基心乱如麻之际,远方奔来一名轻骑,待跑得近了,才看清是瞻基的大伴李谦。此时的他满身血污,后背上还插着两支箭矢!

瞻基脸上的血色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李谦是他派去打探御营动态的,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由此看来,皇爷爷他……

李谦驱马奔到瞻基跟前,一骨碌便从马上栽了下来,瞻基赶紧下马,将他扶起。李谦艰难地抬起头,咬紧牙关吐出三个字:“九龙口……”说完头便一偏,再无气息。

“李大伴!李大伴!”瞻基叫了两声,见李谦毫无反应,方确信他已气绝,只得又将他放到地面。这时,杨荣已急匆匆赶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张地图,颤声道:“九龙口距此处尚有近四十里!”

瞻基心中一惊。四十里,以现在的行军速度,要赶到还得花上三个时辰。就算加快速度,全军抵达九龙口也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虽然李谦未报告战局,但从其惨状便知,皇爷爷那边肯定遇上了大麻烦!念及于此,瞻基再也坐不住了,马上叫来方宾,问道:“军中骑兵尚有几多?”

“回殿下,我军骑兵共四万,其中朱荣、刘江二部前锋轻骑各一万,现正追击太平和把秃悖罗,剩下的两万铁骑刚才阵亡近千,伤了三四千,已送回柳升大营安置,剩下的总共一万五不到。加上殿下的亲随,大约一万六七之数!”

瞻基心中一沉——现在五军将士共约十五万,铁骑只占一成,这已经十分少了。由于原先承诺前来会师的阿鲁台的临时失约,明军必须防备这位一向反复无常的草原枭雄心存不轨趁火打劫。所以这剩下的万余铁骑绝不能抽离,否则万一鞑靼突然出现,仅靠步军应战,局面将十分被动。

“看来只有自己出马了!”瞻基暗中下定决心,又问方宾道:“先前送回柳升营中的受伤铁骑,他们的战马也送回去了么?”

“战马都在队后,大约还有三千匹……”

“那好!”瞻基当机立断道,“这三千匹马,全部配给我的亲随备用。本宫亲率他们先去救驾!”

“殿下不可!”方宾和杨荣大惊失色,齐声大叫。杨荣又恳切地道:“陛下已经遇险,若太孙再陷不测,则我王师危矣、朝廷危矣!”

“杨学士言之有理!”方宾也劝道,“另遣一大将先往便可!殿下职守是督领五军!”

“五军由武安侯代领!”瞻基果断地道。

“殿下需当慎重!”方宾和杨荣仍不答应。瞻基心急如火,索性端起太孙的架子,扬起马鞭指着二人鼻子叱道:“尔等身为臣子,焉敢不奉令旨?莫非欺本宫年幼不成?”

见瞻基如此,杨荣和方宾知其意不可违,只得无奈答应。过了一会,方宾便将三千备用战马分拨到瞻基亲随手中。瞻基见准备就绪,遂又叫来杨荣道:“本宫先走一步,师傅与方本兵协助武安侯督领五军,随后赶来!”

“遵旨!”方宾无可奈何点了点头,正还要嘱咐瞻基几句,这位小太孙已经一挥马鞭,带着自己的三千亲兵向九龙口奔驰而去……

瞻基赶到九龙口战场时,永乐的御营亲军已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在瓦剌铁骑的来回冲击下,明军的大阵已经被冲散,将士们只能又组成一个个小型锥形骑阵。但鞑子毕竟兵力占优,一旦明军被分割开,再要周旋就艰难得多。此时的两军已经混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团,无论哪一方都无法轻易脱身。幸亏胡人以前都是轻骑作战,穿上重甲后明显身手不便,否则仅凭那两千铁甲重骑,歼灭陷入纠缠中的明军轻骑就已是轻而易举!

“换马!”远远望见战场后,瞻基立刻下达了旨意。亲兵们得令,遂从已载着自己跑了三十来里的坐骑上下来,转而翻身跃到备用的战马上。见众人换马结束,瞻基抽出佩剑,高叫道:“救出陛下,每人赏钱百贯,升一级!”

众人闻言,血气大涨,当即举械高呼,跟随瞻基一起冲进战场!

瞻基的及时赶到,使战局又生变化。三千亲随虽不算多,但都是武艺高强的青年健儿,而且全部身披重甲。他们的加入,使战场上双方实力重新回到平分秋色的状态上来。

战团中央,永乐眼见援军赶到,也大大松了口气。先前他几次想突围,但马哈木将他围得甚紧,加之御营骑阵被冲散,他身边仅只有两三百名亲军和狗儿等十来个内官,根本无力突破层层堵截。不过这时候形势翻转,两军势均力敌,永乐立刻放弃了突围的打算,转而指着左前方不远处的马哈木大旗道:“缠住马哈木!别让他跑了!”说完,又带着身边侍卫,向周围的瓦剌骑兵拼命杀去。

马哈木也瞧出了形势的变化。他知道,再想活捉永乐已经不可能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在明军主力追来前赶紧撤退。不过刚才为了分割包围永乐亲军,瓦剌骑兵也都被分散,这时变成自己无法全身而退了!

不过马哈木没有丝毫犹豫。他瞄了一眼身旁脸色灰白的答立巴,冷冷道:“大汗!咱们该走了!”随即将周围武士聚到一起,飞也似的向东方逃去。马哈木一逃,正在和明军厮杀的瓦剌将士们顿时阵脚大乱,那些外围骑兵率先遁去,而陷入战团中的则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除了少数幸运地逃出生天,大部分将士被明军纠缠得无法脱身,最终被毙或投降。

血战过后,战场终于安静了下来,御营将士早已累得脱力,瞻基亲随奔袭了三十余里又立即投入战斗,此时也疲惫不堪,根本无力展开追击。又过了一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郑亨总算率着五军主力赶到。不过这时,马哈木已逃得无影无踪。

在郑亨的主持下,明军开始打扫战场。那些阵亡或投降的瓦剌重骑身上的铁甲统统被剥了下来,集中到一起。在战场旁,明军临时建起了营盘。在营地中央的天子御帐内,永乐与瞻基、狗儿以及杨荣、金幼孜、方宾、夏元吉等一干文臣聚在一起。烛光摇曳下,永乐手拿着一件缴获的瓦剌铁甲,脸上神经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陛下!”杨荣走到永乐面前,面色沉重地道,“这铁甲来得蹊跷!”

“会不会是当年丘福大军所遗?”方宾在一旁小心地猜测道。当年丘福兵败,十万明军葬身漠北,光铁甲就失了上万件。

“不可能!”永乐断然否定,“丘福是败在阿鲁台手上。后来朕亲征鞑靼,阿鲁台尽弃辎重逃命,那些铁甲大半都被夺了回来,瓦剌如何得到?何况……”永乐从杨荣手中夺过铁甲,指着甲上排列凌乱且凸凹不平的鳞片道:“这明显不是工部所制!做工如此粗糙,十有八九是瓦剌自己造的!而且看上去甚新,想是刚制未久!”

“可瓦剌哪来的这么多铁?”方宾脸色有些发白。这里的人马铁甲一齐有近三千具,而如果按伏击御营的两千铁骑算的话,瓦剌的铁甲最少也有四千具!锻造四千具铁甲,少说也要三十万斤精铁!在素不产铁,且被明朝严厉封锁了四十余年的漠北来说,获得这么大批量的精铁,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尔问朕,朕问谁?”永乐狠狠地瞪了方宾一眼。

“可阿鲁台给朝廷的奏报中,为何没提瓦剌训练重骑之事?”杨荣皱着眉头道。

永乐分析道:“或许是瓦剌与鞑靼攻伐时未用重骑,亦或阿鲁台有意隐瞒。他知道我大明军力远胜瓦剌,故有意替马哈木隐瞒些实力,好让他打咱们个措手不及,两败俱伤之下,鞑靼正好坐收渔利!”解释完,永乐突然心念一动,又面露疑惑道,“阿鲁台狼子野心,瞒着朝廷倒也说得过去!可锦衣卫那边为何也不知此事?记得这两年来,纪纲多次派番子乔装出塞,难道他就一点风声都没闻到?”

“陛下!朱荣回来了!”这时狗儿上前禀报。

“叫他过来!”

朱荣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押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俘虏:“陛下,末将奉命追击太平部,斩敌三百、俘获一千,并擒获瓦剌知院脱里迷失!”说完朱荣一挥手,两个亲兵将俘虏引至永乐面前按到地上。

“他就是脱里迷失?”永乐指着眼前俘虏道,“脱里迷失不是马哈木的人么?怎么跟着太平跑了?”

朱荣挺起胸脯回道:“当时战场混乱,这厮来不及跟上马哈木,就混在太平部中一道逃跑,后来末将追上去,一箭射死了马,这才把他擒住!”

“尔做得不错!”永乐褒奖一句,旋命他与亲兵先退出帐外,又将目光对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脱里迷失,用蒙语咕哝一句,脱里迷失赶紧用汉语答道:“罪臣懂汉话,大皇帝直言就是!”

“恩!”永乐点了点头,转而手指案上的铁甲,声色俱厉地道:“尔既为瓦剌重臣,那朕问尔,马哈木铁骑的甲胄从何而来?”

脱里迷失身子一抖,小心地道:“回大皇帝话,罪臣也不晓得!”

“不晓得?”永乐冷哼一声,大声道:“那好!狗儿,将这脱里迷失拖出去斩了,传首五军,身子丢到草原上喂狼!”

“小的说!小的说!”脱里迷失赶紧大叫道,“这是明商从塞内走私过来的!”

“哪个明商?”永乐紧逼着问道。

“是个叫沈文度的人!”

“沈文度?”永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又记不起从哪听过。倒是一旁的杨荣反应快,赶紧解释道:“沈文度是国初时吴中富商沈万三的儿子!现在南京居住。”

永乐这下想起来了,旋脸上猛一抽搐。他先一拍手,唤进两名亲兵,将脱里迷失拖出帐外,继而咬着牙对一众臣子道:“这沈家没一个好东西!可惜先帝当年没把他们斩尽杀绝,结果留了这么个祸害!”说完,他立即命令杨荣:“马上发旨回行在,命纪纲带缇骑返回南京,擒拿这个沈文度!”

“陛下……”杨荣面上露出一丝犹豫,小心翼翼地道,“据臣所知,这个沈文度似乎和纪缇帅交情匪浅!”

“什么?”永乐一下睁大了眼睛,半晌后眼光一寒,道:“尔把话说清楚!”

“阿!”杨荣凑到永乐跟前,小声禀道:“据传,沈文度这些年在海内贩卖私盐,所获颇丰。而他之所以能横行无忌,就是靠的纪纲庇护!”

永乐心中一凛,遂问道:“尔之言可有证据!”

“臣只是耳闻,并无实证!不过此事朝中知之者不少!”

永乐听后,遂将目光扫向跟前的方宾、夏元吉、金幼孜几个。

杨荣话一出口,夏元吉他们便明白,这是要趁机扳倒纪纲。夏元吉他们都是文臣,在皇储争斗中一直倾向东宫,加之纪纲的事他们的确实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遂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永乐的神情变得十分阴郁。纪纲以权谋私,永乐虽不能说知之甚详,但也隐约听到过些风声。不过纪纲一向办事得力,何况他本来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鹰犬勾当,所以相对于士大夫而言,永乐对纪纲的操守并不是太苛求。在永乐的心目中,纪纲是个有心计,懂分寸的人,就算平时有捞,但也不会太过。像贩卖私盐这种事,纪纲偶尔干上一票,永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这时候跟前几位朝廷重臣不约而同地都表示知道此事,那就表明:纪纲绝不是小打小闹,而是陷得很深。这就有些超乎永乐的底线了。何况,这次这个沈文度是往瓦剌走私精铁!这是盗卖军国重器资敌!性质比在海内贩盐不知恶劣了多少倍!如果此等行径同样是得到纪纲的庇护,那永乐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

“尔等既早知此事,为何平日不奏?”永乐面如寒霜地扫视群臣一眼,冷冷问道。

几位大臣头都一缩,不敢吱声。朱瞻基见着,赶紧上前帮他们开脱道:“他们都是空口白牙,并无证据在手,岂敢贸然上奏?”其实瞻基的话只说了一半。除了无证据外,更关键的是纪纲肩负侦刺群臣之职。一旦得罪了纪纲,又不能把他彻底扳倒,那待他缓过劲来,这些大臣早晚要倒大霉!夏元吉他们都是从建文朝过来的人,永乐初年的那场血雨腥风他们都记忆犹新。既然知道纪纲深受永乐信任,用其暗中监视臣工,那他们又岂敢轻易招惹这个煞神?

尽管瞻基话没说完,但永乐心念一转,也明白了其中端倪,随即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尔等以为,这次沈文度向瓦剌贩铁,是否有受纪纲包庇?”永乐面如寒霜地问道。

几位大臣互视一眼,金幼孜轻声道:“回陛下,微臣以为,边塞禁卫森严,平常偷运些小物件虽免不了,但要说走私数十万斤精铁,想来绝无可能!前段日子纪纲时常以侦刺瓦剌军情为名,遣番子乔装客商出塞。微臣料想,或许他刺探敌情是假,借此掩护走私是真!沈文度便是以此躲过边军盘查,将精铁偷运出塞!”

“马上给朕把纪纲拿下!”永乐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过话到喉咙眼儿,他又把它咽了回去。稍一思忖,他便察觉到立捕纪纲多有不妥:沈文度走私只是脱里迷失一家之言,是否属实尚需验证。何况即便经验证是真,沈文度向瓦剌贩铁一节也未必一定和纪纲扯上关系。而且,永乐内心还有层疑虑,就是眼前这帮大臣,甚至于朱瞻基会不会是故意陷害纪纲?纪纲是自己用来监视大臣的爪牙,而且和高煦走的颇近,无论是瞻基还是夏元吉他们,都对他没有好感,故想借这个机会扳倒他也是有可能的。念及于此,永乐觉得应当慎重些。

永乐扫视周围的瞻基、狗儿和几位大臣一眼,冷冷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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