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基知道永乐担心的是什么,对此他心中早有准备,遂笑道:“其实孙儿亦不愿激起大乱。所以还有两议,供皇爷爷参详!”
“且道来!”
“首先,这改土归流,并非是要一蹴而就,故孙儿虽建议在贵州建省,但并不是要一举把贵州土司全都废了,而是仅指在贵阳增设布政、按察二衙署,另在思州、思南两地设置流官即可。至于其他地方,则仍由其土司自治,朝廷并不涉足!”
“那又何必去劳心费力地设置行省?”瞻基刚一说完,一旁的高燧便出言质疑。
“为了千秋!”瞻基铿锵有力地答道,“设立行省,便是向贵州土夷昭示,改土归流,乃我大明奉行不易之法!朝廷亮明这个态度,必对当地有所触动。土民中那些对土司残暴陋政心存不满者就会胆气更壮,进而与之明争暗斗,长此以往,土司根基必遭削弱,而朝廷则可审时度势,逐步废除土司,最终将贵州其地其民彻底化入中夏!”
“择机而动,循序渐进,此乃中庸正道!”瞻基说完,永乐立即点头表示赞同,但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可土司中亦有明事者,他们要是看穿朝廷用意,鼓动生乱可怎么办?”
“所以还要以力摄之!”瞻基气度从容地道,“交趾战乱已平,南征王师亦有部分行将班师。皇爷爷可传旨张辅,命其抽调一部赴黔,以增贵州军力,震慑土司!”说到这里,瞻基顿了一顿,解释道:“土司中固有明事者、但亦有不明之人。就算明事者想反,但无不明之人相助,其力也会大打折扣。而且改土归流,讲究的是循循善诱、水到渠成。纵然土司洞察建省深意,但毕竟朝廷的刀还没架到他们脖子上。既然如此,他们中必有不少人会心存侥幸。何况此时朝廷又增兵贵阳。土司们既惧朝廷兵威、又存侥幸之心,有此二节,其至多也就心生戒备,想造反是决然不会的!”
“言之有理!”听了瞻基的解释,永乐内心忧虑全解,当即拍板道,“就依尔之言!只待兵马入黔,朕便明下诏旨,设贵州布政、按察使司!”
与册封黄教相比,贵州建省的意义更加深远。从此以后,改土归流就成为明朝化夷入夏的一项固定之法,在西南地区轰轰烈烈的推行开来,并为后来的清朝沿用。经过明清两代历时五百年的不懈努力,原先被视为蛮夷的西南各族终于成功融入华夏,成为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只是到那时,亲手启动这个重大历史进程的永乐皇帝,早已作古!
朱高燧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瞻基。他与东宫的关系稀松平常,加之又常年镇守北京,所以对自己这个大侄儿其实并不了解。对于瞻基年纪轻轻便获封太孙,高燧虽不像他的二哥高煦那样,将其完全归咎于瞻基的讨巧奉迎,但也多多少少地认为父皇对瞻基的赏识有些言过其实。但今天这一顿饭,使高燧的认识发生了颠覆性的逆转,瞻基在册封黄教和改土归流二事上表现出来的非凡才具和见识,让高燧不得不服的同时,也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父皇封他做太孙,其实是有道理的!”高燧心中暗暗想到。只是,在洞悉这一切后,高燧心中顿时生出深深的失落,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看来朕的基儿真的长大了!”这时,永乐发出一阵感叹,接着又笑道,“尔今所言,为朕解开了两大难题,也为我大明的千秋基业立下大功!说吧,要朕如何赏尔?”
“孙儿身为皇太孙,为国筹谋,本乃分內之事,岂敢邀功请赏!”瞻基谦逊一句,旋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孙儿能有此见识,除蒙皇爷爷教诲外,亦是几位师傅教导有方。这次来见父皇之前,孙儿专门去见了杨士奇、黄宗豫两位师傅,这贵州建省之议,其实就是他二人参详出来的!”说到这里,瞻基站起身子,紧接着又跪倒于地,神情恳切地道:“两位师傅和金问虽有过失,但绝非奸邪之辈。请皇爷爷看在彼等忠心谋国的份上,饶他们一次吧!”说完,他又“怦怦怦”连磕了三个响头。
见瞻基突然为杨士奇他们求情,永乐先是一愣,继而面露犹豫。瞻基见状,又从袖中拿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笺纸,奉到永乐面前,道:“上月,郑和四下西洋途中遣船送榜葛拉使臣入朝纳贡,并献麒麟至京。当时父皇传旨南京,命杨士奇咏诗以贺。杨士奇尚未来得及动笔,便被锁拿下狱。今日孙儿去见杨师傅,他便拿出此纸,说是奉皇命所制,托孙儿转呈陛下!”
永乐接过笺纸打开,见是一首《西夷贡麒麟早朝应制诗》:天香袖引玉炉薰,日照龙墀彩仗分。
阊阖九重通御气,蓬莱五色护祥云。
班联文武齐鹓鹭,庆合华夷致凤麟。
圣主临轩万年寿,敬陈明德赞尧勋。
永乐阅过,将纸重新折好,放到桌上,叹口气道:“难为杨士奇,身陷囹圄还不忘此事!”
见永乐口气松动,瞻基正喜出望外,一旁的高燧却插口道:“几位师傅都是忠义之臣,将他们下狱是有些严苛。不过二田脱逃,东宫确有过失,此事天下皆知,若不施惩戒,父皇难免会落下徇私枉法的嫌疑,对大哥的名声同样不利。从这一节上说,问罪东宫属臣,也是不得不为!”
高燧说完,瞻基的心便就一沉,正欲再言,永乐已点头道:“燧儿说的有理!太子有错,惩其僚属,这是历代通用之法。要是朕就这么把他们放了,外人还不知怎么议论朕和炽儿!”
“可是……”瞻基急道。
“尔不必再劝……”永乐伸出一只巴掌,打断了瞻基,道,“便折中处置。杨士奇姑宥之,命官复原职,黄淮与那个什么金问则不能免!”
瞻基本想把这三人都捞出来,结果被高燧一搅和,只单单救出一个杨士奇,不由有些失望。不过观永乐态度,他心知不可再争,只得叩首道:“孙儿代杨师傅谢皇爷爷!”
由于议事的缘故,这一顿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永乐一瞧角落处的沙漏,见已时近未初,遂起身对瞻基和高燧笑道:“朕年纪大了,午后须睡得一阵,否则下午便打不起精神,尔等道乏吧!”
“阿!”瞻基和高燧赶紧告退。
三
待儿孙出宫,永乐再回到暖阁,美美地睡了小半个时辰,然后重新起身。听到房内有了动静,马云才轻轻推门进来,禀道:“皇爷,夏元吉、杨荣、金幼孜三位大人求见!”说着又递了块热毛巾过来。
永乐接过毛巾擦了把脸,道:“他们现在何处?”
“都在奉天门外耳房内候着!”
“叫他们到书房来吧!”
“阿!”马云答应一声,随即转身出去。永乐在几个都人的侍候下整理好衣冠,便出暖阁,向御书房而去。
待进书房,永乐刚到御案后头坐下,三位朝臣便走了进来。待他们行完礼,永乐问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回陛下!”夏元吉欠身道,“臣等是为回銮之事,特来向陛下请旨。眼下已到九月,回銮日期当须早定,下面的人好去准备。要拖得久了,到启程时已经入冬,天寒地冻,路上多有不便。”
永乐却摇头道:“北京乃朕潜邸,今难得来一次,何必急着回金陵?”
“咦?”三位朝臣有些意外。征讨瓦剌的路上,永乐还曾经跟他们提到,现北京正大建宫室,甚为嘈杂,待北征结束,稍作休息,便就返回南京。所以夏元吉他们来请示回銮日期,本以为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不料永乐已改了主意!
“皇爷!”正在这时,马云又走进房来,凑到永乐耳边,小声禀道:“王彦公公回来了!”
“狗儿回来了?”永乐精神一振,随即道,“叫他进来!”
“阿!”马云答应一声,旋即出门。夏元吉他们见永乐和马云颇有些神秘,遂互视一眼,一起作揖道:“臣等告退!”
“无妨!”永乐大手一挥,道,“狗儿奉旨密查沈文度下落,此次回来想是有了消息。走私精铁之事,尔等也知道一些,无需回避!”
三位朝臣一听,不约而同的有些诧异——之前他们只知道太子在南京明发海捕文书,却没想到还有个狗儿在暗地追查。几人一时不明白永乐多此一举的用意,但又不敢多问,便只静静等候。
大家等了一会儿,狗儿进来,向永乐行完礼,小声道:“皇爷,沈文度抓到了!”
永乐心中一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何时抓到的?可有泄漏行踪?”
“七月里就抓到他了!全程除奴婢和手下的十来个伙计,就只有太子一人知道!”
“七月?”永乐皱了皱眉头,“那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沈文度去福建采办珍珠,奴婢一路追过仙霞岭才将他擒获,当时朝廷的海捕文书还没发到那里哩!只是这厮口风紧,撬开他的嘴巴就用了七八天的功夫。审完后,奴婢本想把他押回京城,又怕动静太大,被锦衣卫发现,一路专挑小路走,上月才把他押回南京宫中,然后再渡江来燕。这一番折腾,就把日程耽搁了!”
听永乐和狗儿一问一答,三个朝臣愈发云山雾绕。永乐瞧得他们神色,遂示意狗儿将前后经过跟他们细说。
经过狗儿的叙说,三位朝臣才知道了事情的概貌——原来击败瓦剌后的第二日,狗儿便和报捷的信使一起返回南京。不过当到浦子口时,他便遵照永乐的嘱咐将信使留住,自己孤身过江。进南京城后,狗儿与高炽接上头,旋准备密捕沈文度,孰料探得沈文度已经出京。狗儿遂趁沈府管家老奴外出的机会将其擒拿,从他口中得知了沈文度的去向,一路追捕到福建。而信使则在狗儿南下后又过了三天,才将露布送进南京。
听完狗儿的叙说,三位朝臣不仅没有释然,反而更加疑惑:既然皇上已命狗儿密捕沈文度,为何又要在明知其外出之后还查抄沈家?而且后来明明已打听清楚了沈文度的去向,那太子又为何大张旗鼓地发出海捕文书,追查其之下落?这其间种种矛盾之处,让夏元吉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永乐却没有给他们解释。他此时将目光对准狗儿,沉声道:“沈文度招了些什么?”
“据沈文度所言,其走私精铁,皆是受纪纲指使,而且都是拿着锦衣卫的牌面骗过塞上守关戌卒!而且……”言及于此,狗儿显得有些犹豫,但见永乐面容紧绷,他只得继续道,“沈文度还说,走私精铁,二殿下可能也有参与。起初他和纪纲只是打算走私海盐,后来纪纲去了趟汉王府,回来后就命他直接贩铁!不过这只是他私下揣测,汉王那边从来没和他打过交道,所以当不得准!”说完,狗儿从怀中掏出一份供词,递到永乐手上。
永乐将供词粗粗浏览一遍,随即将它们揉作一团,奋力投掷于地,脸颊剧烈地抽搐着,显是愤怒已极。
夏元吉他们同样震惊不已。杨荣上前,将纸团拣起展开,三人凑到一起看了一遍。这时,永乐将目光对准他们三个,恶狠狠地道:“尔等说说,这纪纲打的是什么主意?”
夏元吉方一脸忧色地道:“若沈文度之言不虚,那纪纲为谋私利,以军国利器资敌,此乃夷族之罪!”
“仅就于此?”
夏元吉有些迷惑,不知道永乐所指。杨荣一向对永乐心意把握得准,此时听其话音,心中隐隐猜到其意。稍一思忖,他当即出列,坚声道:“倘只是贪财,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不仅是为了财,而且还别有用心!”
“何等居心?”
“不臣之心!”话已出口,杨荣也不再忌讳,“据沈文度供词,其走私精铁自永乐九年末始,自去年末方止。此二年间,瓦剌叛逆之心日甚,陛下北伐之意亦与日俱增!纪纲身为缇帅,于此二节皆了然于心,但其仍肆无忌惮地指使沈文度走私精铁,以纪纲为人,不至于如此利欲熏心!而且这些精铁,全部被瓦剌锻造成铁甲,装备铁骑。但在之前与鞑靼的征战中,却又从未使用,直到这次忽兰忽失温之战,铁骑才被用作奇兵杀出,而目标又直指陛下!马哈木能做如此安排,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而从纪纲不顾灭族风险向他大肆卖铁一事看,这位高人保不准就和他有关!”
听杨荣侃侃道来,狗儿和两位阁臣皆面如土色,永乐却是满脸狰狞。待杨荣说完,永乐皮笑肉不笑地又道:“尔之言不无道理!但纪纲不过是个锦衣缇帅,就算害死了朕,难不成他还能抢过龙椅来座?”
杨荣浑身一震。他知道永乐言中所指。不过此节干系太大,他虽然心明如镜,但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便只干笑一声道:“此非臣所能臆测!请陛下恕罪!”
永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殿内的朝臣们听在耳里,均觉一股寒流从脊梁冒出,额头上也都渗出一层冷汗。
半晌,永乐才止住了笑,旋冷冷地道:“狗儿留下,你们三个先道乏吧!今日之事,出去后不要再提!”
“阿!”三位大臣如蒙大赦,赶紧叩首告退。
从永乐寝宫出来,三位朝臣的心情顿时舒缓许多。在出宫的路上,杨荣回顾刚才发生的种种,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口中咕哝一句道:“陛下的帝王心术好生了得!”
杨荣的声音不大,但走在他身旁的金幼孜和夏元吉却都已听见。二人遂停下脚步,问道:“勉仁此言何意?”
杨荣见左右无人,遂压低声调对金幼孜和夏元吉道:“漠北大捷当晚,我等便在陛下面前提及了沈文度和纪纲的关系。当时陛下虽未置一词,但想来心中却已明白这走私或与纪纲有关!皇上先是派狗儿在露布送抵南京之前秘密捉拿沈文度,这是要有意避开纪纲耳目。随后沈文度外出,狗儿前往福建追捕,又隔了三天太子才发布大捷消息,并同时大张旗鼓地查抄沈家,这无疑是要告诉纪纲:朝廷并未捕获沈文度。但实际上,此时的狗儿已经抢得了先机,把沈文度擒到了手。而纪纲还蒙在鼓里!”
“只是……”金幼孜不解地道,“既然是密捕沈文度,那为何还要让太子在南京发什么海捕文书?”
“因为陛下所惦记者,不仅仅只是纪纲!”杨荣顿了一顿,小声道,“两位刚才没听陛下说吗?纪纲不过一锦衣缇帅,他害死了皇上,也无可能当皇帝。但汉王可是陛下的嫡次子,这龙椅纪纲不能坐,他却是坐得的!仆料想,皇上早就怀疑:纪纲真要走私的话,未必只是为了钱财,或许还另有异谋。所以陛下在要擒拿沈文度,以证明纪纲是否参与走私的同时,还想知道,如果纪纲牵涉其间,那一向与他同气连枝的汉王有没有参与?为释此惑,他老人家就用了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见二人仍是一副不明就里之状,杨荣便继续道,“陛下密捕沈文度,是要从他的供词中,判定纪纲是否是幕后黑手。不是,那万事俱休;要是,那这天下大搜的布置就可以再一次起到分辨汉王忠奸的作用!汉王若果真谋逆,他得知朝廷搜捕沈文度后,必然寝食难安。毕竟一旦沈文度被擒,纪纲也难逃法网。纪纲落马,汉王的阴谋自然也会跟着暴露!汉王既知此理,那他就只剩下一条路——抢在沈文度被擒之前,狗急跳墙,拼死一搏!由此,皇上便能验明其心迹!”说完这里,杨荣笑笑,道:“当然,若汉王没有参与,那他自不会关心沈文度之死活,接下来肯定也是老老实实。而皇上由此也就可以认定他并无贰心!”
听了杨荣的分析,夏元吉恍然大悟,不由摇头道:“陛下此计是环环相扣,每步都含着两手准备,可谓机锋迭藏。此等谋算,实非常人可及!”
不过金幼孜仍有一惑不解:“既然皇上怀疑汉王,那在确定纪纲罪恶后,直接把他拿下问个明白不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谋逆是何等罪名?纪纲就算承认走私,也只会推说是为了钱财,至于谋逆则是万万不会认的!他不认,汉王更不会认!如此一来,最多也就只能证明汉王、纪纲参与走私仅仅是为了贪图钱财。”
金幼孜道:“就算只是贪图钱财,以军国利器资敌,这罪状也够他二人死上一百回的了!”
“换做别人,自是如此。”说到这里,杨荣叹口气道,“可皇上是人啊!要是别人,那不管是谋逆还是贪财,都可以一刀子下去了事。可他是靖难中屡立功勋的汉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皇上对他感情甚深,要仅仅只是贪财,那皇上也许还想放他一马,但如果是谋逆,那就只能另当别论!正因为汉王和别人不同,所以皇上必须要查明其心迹,才能做最后决断!”
“唉……”金幼孜也叹息着连连摇头。夏元吉也是一阵感叹,末了又对杨荣道:“照你说来,汉王是忠是奸,就看接下来的表现了!可要是汉王确有逆谋,但却偏偏沉得住气,不露出马脚,那结果反倒显出他的忠诚了!”
“其一,汉王生性狂躁,值此性命攸关之际,他不可能稳如泰山!其二,皇上绝不会坐视干等。先前他老人家说不回南京,仆还不明其故,但现在想来,其实内中大有深意。而且仆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皇上还会有后手。只要汉王当真有谋逆之图,到时候他肯定会憋将不住,铤而走险!”
四
杨荣的判断没有错。半年后,永乐下旨,改封汉王朱高煦于青州,命其择时就藩。未己,又命工部制汉王仪仗,先送青州。接着,到永乐十五年三月,见高煦迟迟未有动静,永乐再下敕旨,催促高煦往居青州。
青州地处鲁北,距北京不过数百里,一旦就藩,高煦从此将彻底脱离朝堂不说,还处于北军的严密监视下,稍有异动,便有可能大军压境。永乐这番安排,明显是煞费了苦心。接到永乐催行敕旨后,高煦立刻拜发奏本,请父皇允其留于京中,但随即遭到永乐的严词拒绝。至此,朱高煦被逼到了绝境。
煦园暖阁内,高煦将史复、周宣、庄敬、枚青等汉藩心腹召到了一起。高煦阴沉着脸,将四人扫视一遍,半晌方冷冷问道:“尔等说说,父皇究竟为何要逼本王去青州?”
“会不会是陛下知道了王爷走私的事?”周宣犹豫地道。
“绝无可能!”枚青断然否定道,“此事若发,使长就不是去青州这么简单了!再说沈文度不是在逃吗?只要他不落网,就牵扯不到纪缇帅,更牵扯不到王爷身上!”
“会不会是从沈府下人那里挖到了什么?”庄敬蹙着眉头道,“沈府一门数十口,都在当日的查抄当中被抓,他们中间或许有些知道些情况!”
“那也应该先捕拿纪缇帅!现在纪缇帅都还好好地待在北京,怎么板子先打到王爷头上了?”枚青又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史复思索许久,总结道,“皇上连番催逼王爷就藩,此事或是表明,他也许还真从沈府下人那里听到了些传闻。只不过下人们所知有限,不足以证明缇帅和王爷参与其间,所以皇上虽心有猜疑,但未能最终确定,故作此折中安排,以防万一!”
殿内众人的脸一下变得雪白。如果史复的判断无差,那高煦就已经身处嫌疑——而这还是在沈文度逃匿的情况下。现在朝廷仍在大张旗鼓地搜捕沈文度下落,万一他被擒,那接下来汉藩将面临的形势,会比当下还要糟糕!甚至跌落深渊万劫不复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大家再也坐不住了!
“王爷!”枚青首先进言,“不能再拖了,动手吧!要再犹疑下去,那就来不及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庄敬也从旁撺掇。
“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周宣赳赳道。
高煦浑身一震,随即陷入深思。
本来,高煦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趁着父皇北征漠北,在南京城里放手一搏。孰料已是箭在弦上之际,永乐突然提前班师,这使得他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这一年多来,他便一直在是否动手之间摇摆不定。但现在,他必须做出抉择。
其实高煦并不想拼死一搏,毕竟父皇已经回到了北京,再要动手,不仅难以聚附人心,而且还会面临着父皇亲率北军征讨的威胁。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他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
首先要面临的威胁就是沈文度。沈文度的下落不明,使他时刻处于危险当中。尽管他已暗中搜捕沈文度,但父皇也同样在做此事。而朝廷的力量远胜自己,这也就是说,这场搜捕的比拼中,自己输掉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高煦明白,沈文度落网之日,就是自己东窗事发之时。而经过刚才史复分析,高煦突然意识到:一旦事情败落,自己的下场之惨恐怕会远超之前预想。
而另一个隐患来自于自己手下的汉藩三护卫。汉藩三护卫共有正军一万九千人,这在众藩王中已是首屈一指。不过自打算兵谏后,高煦便一直谋划着扩军。这一年多来,高煦趁永乐不在南京,凭着走私攫取的丰厚回报,将护卫军户中那些本不算兵士的贴户也征召起来,供应粮饷,授予军器、按时操练。如此一来,他手下亲军虽名义上未有增加,但实际上已达到了近三万之多!这多出来的一万兵马,固然大大增强了汉藩的实力,但开销也是猛增。自北征开始,走私精铁已经不可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养这多出来的一万军士,高煦已将之前走私赚的钱财消耗几近,再不动手,那他就将坐吃山空,只能解散这支费尽心机组织起来的额外护军,让他们屯田做工,自谋生路。
而最直接的麻烦就是永乐的就藩旨意。观父皇态度,自己去青州就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易。而一旦离开京师这个中枢要地,那所谓的玄武门之变也就彻底成了镜花水月,从今以后,自己再无登鼎之望。这对于被欲望烧红了眼的高煦来说,无疑比让他死还难受。诸多因素集合到一起,高煦别无选择。
高煦把目光投向史复,史复沉思半晌,也轻轻点了点头。高煦遂一拳砸向桌面,恶狠狠地道:“好!上天入狱,在此一搏!”
高煦做出决定,房内众人士气大振,接下来大家便开始谋划兵变事宜。
首先是分析形势。现在北征虽已结束,但随征的南京京卫仍随永乐驻在北京,交趾的京军也未回朝,故朝廷在京师仍只有十卫兵马。而高煦这边,由于扩军成功,兵力已达三万之众,加上庄敬手下的锦衣卫和海外勾结的倭寇,汉藩在南京城内的实力较两年前不仅未有削弱,反而还有所增强。
接下来便是如何布置兵变。这一点众人没有花费心思,两年前那个曾经搁浅的兵变方略依然存在高煦他们的脑海中,现在只需照办出来,故技重施即可。
真正让众人为难的,如何让天下归心!在两年前的那场图谋中,高煦原是打算让永乐和瞻基丧命漠北,自己则在南京除掉大哥高炽。这样一来,他身为皇次子,理所当然地就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天下文武纵心有不服,也不得不俯首听命。但现在,事情却变得十分棘手。
随着永乐的提前班师,高煦借瓦剌之手除掉父皇和朱瞻基的计划已经破产。本来,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永乐回到南京后,自己也可以效法唐太宗,杀太子后逼父皇退位,甚至将他二人一锅端掉。如此风险虽然很大,但只要筹划得宜,也不是没有机会。
可现在父皇人在北京,当监国太子的大哥却在南京,这就给高煦出了个难题。除非能将永乐和高炽同时除掉,否则凭着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份,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朱高煦定为乱臣贼子,继而集合天下之力把他除掉。而两京相隔三千里,汉藩实力也有限,想做到两头兼顾,简直难于登天!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难题,那兵谏就无从谈起!但要解决,又谈何容易?众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但都想不到一个妥善的办法。高煦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万分。
过了许久,史复才叹口气,道:“此节凭我汉藩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看纪缇帅那边有没有办法!”
“纪纲?”众人一愣。纪纲现今身在北京,锦衣卫在北京的番子也不少,史复这么说,无疑是要把对付永乐的希望寄托在纪纲和他手下的缇骑身上。
“这个太冒失了吧!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高煦立刻摇头。在南京兵变,汉藩将发动汉府三护卫、庄敬控制的南京缇骑,以及勾结的海外倭寇。这么大的势力,对付一个朱高炽和区区十卫驻军,高煦还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而眼下北京不仅有永乐亲自坐镇,还有大批北军、北京京卫以及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总兵力超过二十万;而反观纪纲,不仅眼下受到了永乐的怀疑,手下能控制的缇骑也不过两千,而且这些人马还只能因势利导,想直接唆使他们向皇帝开刀那是绝无可能!如此悬殊的差距,怎么看纪纲都不会有丝毫胜算。
“王爷忘了跟纪纲的嘱托了吗?”史复微微一笑道,“纪纲非等闲之辈。这一年多下来,其之经营必已大见成效。”
高煦略有些迟疑地道:“就那些乱哄哄的工匠,真能派得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