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浑水摸鱼,只要精心策划,出其不意,或有奇效亦未可知!”
“可是,纪纲他敢吗?”
“他不敢也得敢!”史复肯定地道,“沈文度对他的危害更甚于王爷。姓沈的落到皇上手里,头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高煦将目光投向其他三人。枚青和周宣略一思忖,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庄敬则显得有些犹豫。史复见其神色,遂道:“庄副帅,若非如此,纪缇帅终究还是难逃一劫。而到那时,不光缇帅,就是这里的人,包括你,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庄敬心中一凛,犹疑片刻,也轻轻点了点头。高煦见状,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就这么办!”说完,他又道:“可此事毕竟风险太大。要是纪纲那边不能得手,咱们就算把南京闹个天翻地覆也是枉然!”
“所以咱们得有两手准备!”史复道,“其实,王爷要想坐上这蟠龙宝座,除了逼皇上逊位,还有另一种途径!”
“你是指……”
史复沉着地道:“即便纪纲逼宫失败,但只要天下归心于王爷,那皇上就算不愿,也只能徒唤奈何!”
“你这简直是梦呓!”高煦一听大失所望,道,“有父皇在,谁会听我号令?要真能如此,本王早就大功告成了,何至于拖到今日?”周宣他们也是大摇其头,认为史复此言简直是异想天开。
史复却是一笑:“以前臣亦以为绝无可能。然后来反复思之,发现其实未必!”
“此话怎讲?”
“藩王!”史复一脸镇定地道,“今上以反对削藩起兵,自登基以后,虽表面上颇顾亲情,但暗地里,其对藩王之忌惮戒备并不逊于建文君。这些年里,其以处事暴虐为由,连削岷、齐二藩,又夺代藩三护卫,连至亲如周王,亦曾降书切责。去岁末,皇上又以行在要地,亟需充实军力为由,选调秦、晋、周、肃、等四王护卫亲军各五千人赴真定操练,将来常驻北京。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将这些护卫收归朝廷统领。皇上如此行事,藩王自多有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果殿下许以重诺,答应即位后恢复洪武朝时藩王自领本省军务的旧例,那必能使彼等心有所动。藩王皆太祖子孙,身份贵重,又各封建一方。他们若能支持殿下,那地方文武官吏纵效忠朝廷,但亦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殿下就算不能使天下归心,但至少亦可与今上分庭抗礼!”
史复的话,让高煦大吃一惊,但继而一想,又觉有些道理。藩王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威胁朝廷,这一点在永乐本人发动的靖难之役中已得到明证。自登基以后,永乐以己为鉴,暗中推行削藩,这一点其实与他当年拼死反对的建文如出一辙。只不过永乐本身就是皇室长辈,加之其以武力夺位,声威赫赫,实力远非当年建文所比,而其削藩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不像建文那般想着将天下藩王一网打尽,手段也温和许多。而反观藩王,没有一个有当年燕王那般气吞山河如虎的威势和实力;何况在永乐的削藩策中,藩王只要尊礼守法,虽无可能再掌军事,但做个太平王爷还是不成问题的。有了这些因素,永乐的削藩推行得十分顺利,藩王莫有抗拒者。不过话虽如此,藩王从权倾一方的诸侯变成吃喝等死的闲散皇族,这种角色间的巨大落差,仍使得他们多有不满,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如果高煦能承诺恢复洪武旧制,那对藩王们的诱惑无疑是十分之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确实有可能在这场兵谏大戏中选择汉王。
理清这其中利害,高煦顿时有些兴奋,不过很快,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摆了出来。高煦想想,仍摇头道:“父皇和本王,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一旦真撕破了脸,藩王就算有心,也没胆子附和本王!否则本王一旦兵败,他们也难逃灭顶之祸!”
“如果王爷一触即溃,那藩王们肯定是保命要紧!可要是王爷能坚持住,他们就会蠢蠢欲动!”
“坚持?”高煦有些嘲讽地望着史复道,“拿什么坚持?就算杀掉大哥,占了南京,可凭这一座城,几万兵,能挡得住父皇讨伐?到时候北军南下,本王立成齑粉!”
“可要是王爷您全领江南之地呢?”
“裂土江南?”高煦不解其意。
史复冷笑一声,侃侃道:“今谷王国于长沙,宁王国于南昌,此二人皆在靖难中立下大功,实力冠于诸藩。只要谷、宁二藩愿追随殿下,那您便可将荆、扬之地收归囊中。得此疆土,加上王爷占据京师,咱们就可以凭长江天堑,与皇上长期对峙。而江南乃朝廷赋税所在,北军粮饷,多半出自江南。届时南北交通断绝,用不了多久,北京粮饷供应就会出现问题。再者,现北京驻军中,有近半是随驾北上的南京京卫,他们的家眷都在南京。只要将对峙局面维系下去,日子久了,皇上麾下将士们既缺粮少饷,又恋土思家,肯定会军心浮动。到那时,天下大势就会逐渐向王爷这边偏移。而藩王们见皇上颓势渐显,肯定会争先恐后起兵响应。如此一来,王爷便可鼎定胜局!”
史复对局势的推演有理有据,高煦听了怦然心动。可这时一旁的周宣却泼了盆冷水:“谷王倒也罢了!上次某去南昌,宁王就举棋不定,想让他追随殿下,恐怕没那么容易!”
史复冷笑道:“他不从,咱们就逼他从!”
“逼?”高煦一愣,“怎么个逼法?”
“咱们先好言相劝。若宁王不从,那等王爷控制京师后,即可以监国之名传旨江西都司掌印刘通,便说京城之乱或与宁王有关,命其发兵围住宁王府,圈禁宁王。刘通靖难时曾是王爷麾下部将,想来不会起疑。而与此同时,王爷率军出南京、谷王率军出长沙,合围南昌府。到时候宁王内外交困,四面楚歌,除了起兵相从,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行吗?要是他宁死不从怎么办?他手下还有两万护卫亲军,这可都是当年从大宁撤回来的精锐!他要死拼到底,那可就麻烦了!”
“死拼到底?”史复放声大笑道,“殿下难道忘了宁王的靖难大功是怎么赚来的吗?他要真是个忠于朝廷的义王,哪还有今天的永乐皇帝?”
史复这里指的是当年永乐略施小计,逼得宁王朱权不得不跟他一起靖难的旧事。听到这里,高煦也不由噗嗤一笑,道:“倒也是!这一节上我可以效仿父皇!”
“正是如此!”史复点点头,继续道,“三藩举义后,便可携势收编荆、扬诸卫,待整编完毕,江南尽落吾手,然后划江裂土,最多拖个一两年,天下局势就会大变!”
“恩!”高煦信心大振,当即点头道,“就这么办!”
“既然如此……”庄敬趁机插口道,“那纪大人那边,是不是就不用冒那份险了?”庄敬是纪纲一手提拔起来,后来才引荐给汉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正的靠山是纪纲,而不是眼前的汉王。刚才史复提议让纪纲在北京兵变,庄敬出于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顾虑,为保自己平安,故也点头表示同意。但此时听了史复的话,他又希望纪纲能安然无恙。毕竟他还不能算是汉王的铁杆嫡系,如果纪纲健在,那他在新朝廷中的地位会重要得多。
史复瞅了一眼庄敬,道:“北京还有二十万大军,庄副帅就这么有把握,保证咱们能顶得住皇上的头三把斧?”
“这……”庄敬顿时哑了口。
“双管齐下,这样最为保险!”史复下了结论,随即又道:“不过划江裂土的事,咱们私下里准备就是了。缇帅那边任务繁重,还是不告诉他为好,省得乱了他心智!”
庄敬一下变了颜色。史复之意,无疑是要把纪纲逼上梁山,让他不得不为汉藩、更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力以赴。想到史复的阴险居心,庄敬骨子里渗出森森寒意。
史复又将他的丑脸对准庄敬,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万一纪缇帅不幸,庄副帅就是我大明的新任缇帅!”
庄敬身子一抖,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点了点头。
“那本王给纪纲写信!”见大事终于敲定,高煦遂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准备写信。
史复走上前,轻轻拿过高煦手中的笔,道:“何劳王爷亲自动手,还是由臣代劳吧!”接着,他将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抬头对高煦一笑道:“缇帅是聪明人,不需写那许多,臣寥寥数字,他一看便知。”说完,他在笺纸上写下八个楷体大字,吹干后小心折好装进信封,然后用火漆封好。交给枚青道:“事关重大,还得你亲自走一趟!”
枚青望望高煦,见他微微点头,遂也点头道:“好,我去!”
“路上可以走得慢些,咱们这边还需时间准备!”说完,又嘱咐周宣道:“周指挥明天去一趟长沙,和谷王约定妥当,然后再去南昌,探探宁王口风。如果宁王愿主动相助,那自是最好不过!”
“恩!”周宣重重点了点头。
交待完毕,史复面向高煦,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王爷,好戏就要开场了……”
五
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临时衙署的一间密室内,纪纲看着手中的信,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出各种神情。
信是史复的亲笔,内容仅仅八个字:“依计行事,七月十四”。但就是这八个字,让纪纲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彷徨中。他犹豫了许久,问面前的枚青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枚青的回答十分坚决。见纪纲仍迟迟不能下决定,枚青又催促道:“缇帅不能再犹豫了。万一沈文度落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纪纲心中一颤。这一年多来,沈文度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整日担心受怕。为此,他发疯似的暗中四遣心腹缇骑追捕,但始终未得消息。
沈文度被朝廷抓获之日,也就是他粉身碎骨之时,这一个道理纪纲十分明白。可至少到目前为止,沈文度依然在逃。现在就要他孤注一掷,纪纲仍有些心又不愿。纪纲最希望的,是自己或者汉藩能抢先一步逮到沈文度并将他杀掉,使永乐永远无法查到他指使走私精铁的证据,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性命无虞,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就保住了!想到这里,纪纲心存侥幸地看着枚青道:“要不再多派人找找?如果能找到沈文度,不是更好?”
枚青冷静地看着纪纲,道:“王爷又岂愿行此险招?但现在皇上屡次下旨,逼王爷去青州就藩。一旦离开京城,王爷便再无问鼎之望。到时候别说沈文度落马,就算他一直逍遥法外,一旦陛下大行,咱们仍是在劫难逃。缇帅应该知道,当年太孙在山东遇刺,这笔账东宫可是一直记在咱们头上!待到太子即位,岂能不反攻倒算?”
纪纲的脸一片惨白。永乐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虽仍身体康健,但毕竟已步入老龄,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龙驭上宾。纪纲一直是汉藩与东宫争斗的急先锋,手上又沾满了文官的鲜血。要是不能在永乐驾崩前把汉王扶上皇位,等到太子登基,他对作为亲弟弟的汉王采取何种态度或许还不好说,但对自己这个锦衣酷吏,那铁定是抄家砍头别无二话!从这个角度来说,纪纲比朱高煦更加没有退路。
纪纲又将目光扫向史复的来信,这薄薄一张纸,此刻在他眼中就像一张催命符。而且纪纲心中还生出一阵愤怒:信中八个字含糊其词,而且出自甚少为外人知的史复的手笔,而非汉王亲书,以纪纲之智,一看便知内中大有深意——一旦兵变失败,就算朝廷查出此信,也不能证明汉王参与其间,到时候汉王肯定会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他纪纲独担罪责!
纪纲自忖对汉藩忠心耿耿,但到头来汉王却来这么一手,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心寒。可纪纲也无可奈何——这次兵变不仅是汉王为争取皇位的困兽之斗,更是自己为保全性命所做的最后一搏。此事一旦成功,汉王便登基为帝,到时候即便自己有天大怨气,他也不必在乎。正因为如此,汉王才会在这最后关头耍了这么一个花招,而自己明知如此,还只能尽心竭力地为他赴汤蹈火,赌上身家性命!想通这一层,纪纲心中老大不爽。
可不爽归不爽,现实中的他已被逼到绝路,再无其他选择。沉默半晌,纪纲终于点点头,对枚青道:“好吧!本帅自会尽力。只是南京那边,还请汉王千万不能出错。否则我这里即便得手也是枉然!”
纪纲的反应与史复所料如出一辙,枚青虽与史复不睦,但此时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听得纪纲之言,枚青一拍手道:“这个缇帅尽管放心!”说完,他又一拱手道:“北京朝廷耳目太多,在下不敢久留,就此告辞!”
“等等!”纪纲拦住枚青,犹豫再三,仍轻轻地问出一句,“大功告成后!殿下将何以待我?”
枚青哈哈一笑道:“缇帅放心,在下临走前王爷特地交代,一旦功成,缇帅便是从龙首勋,除军府掌印之职外,一个国公爷的爵位也是少不了的!”
听到高煦此诺,纪纲心中稍稍好受了些。枚青见他神色,又是一笑,随即推门出屋,飘然而去。
枚青走后,纪纲又在房中呆呆地想了许久,旋走出房门,召来一个番子交待几句,旋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领着几个亲兵骑上快马,扬长而去。
前年永乐从漠北班师后,敕命工部加紧营建北京宫城殿宇。这两年间,北平城内的工匠增长了一倍不止,仅负责修建新紫禁城的就有三四万之多。这么多工匠聚集在一处,治安便成了个大问题。为防工匠滋事,除原先的五城兵马司外,北京锦衣卫也加入到对工匠的管理当中,尤其是皇城内的部分,更是基本上由锦衣卫包办。而纪纲此时所去之处,正是由他负责的皇城工地。
纪纲在北京的临时衙署位于城西南角的城隍庙处。他出门一路向东,绕过顺承门旁的庆寿寺,又行了一阵,便进入丽正门内大街,再往北拐,穿过一片熙熙攘攘的工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巍峨城楼便展现在眼前。这里是元代皇城主门——灵星门旧址,由于现正修建中的皇城城址南移,现在这里已变成了新宫城主门——午门所在。虽然城楼尚在修建中,但仅从规模建制看,便比原先的旧城楼要壮观许多。城楼两旁的宫城城墙尚未开建,纪纲从旁绕过城楼,一直往里走,大约到未来的奉天殿处,便看见一个身着千户服饰的锦衣卫军官,正领着一队缇骑巡视。那千户老远便看见纪纲,忙一路小跑到纪纲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大声道:“卑职贯义,参见缇帅!”
“恩!”纪纲点点头,随即简单地道:“巡查之事交给下头去办,尔跟我走一趟!”
“是!”贯义利落一应,随即一招手,命远处的属下牵了匹马过来,又交待几句,然后赶紧跃身上马。
纪纲折而向西,缓缓穿过热火朝天的工地。一路上,贯义几次试图与纪纲搭讪,但见他面沉如水,一声不吭,贯义顿也不敢多说,只默默紧跟其身后。
出了宫城工地,又穿过一大片堆着各式石料的广场,便看见一大片用简陋木板搭建的棚户。此处位于未来皇城的西安门以南,再往西穿过正在挖掘中的南海,就是永乐居住的旧宫。现在,这里是四万营建皇城的工匠暂居之所。由于这一段皇城城墙尚未开建,为保证旧宫安全,工部临时在营区和南海间修了一长排栅栏,并派兵马把守,将工匠营地与旧宫隔断开来,而这营盘和栅栏的守卫则都由贯义负责。纪纲进入营地溜了一圈,又到栅栏处巡视了一个来回,才在一个角落处停了下来。纪纲下马,将从人悉数摒开,只留下贯义一人。待众人都走远了,纪纲突然一脸郑重地道:“贯义,本帅有一件杀头的买卖,要尔去做!不知尔敢是不敢?”
贯义稍稍一愣,继而抱拳坚声道:“缇帅但有所命,卑职在所不辞!”
“恩!”纪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本帅问尔,现此工营和栅栏处有多少兵马把守?其中归我锦衣卫的占几多?”
“营盘里共有一千三百,其中兵马司巡捕五百,咱们的番子有八百。栅栏守卫共七百,咱们和兵马司各占一半!”
“混进工匠中的番子有多少?”
贯义想了想,又道:“原先只有七八十号。不过前年陛下从漠北回来后,修宫室的工匠增了好多。工部怕出事,便请咱们多派些人安插进去,这两年内又混进去两百多。有咱们在暗中安排,他们大都成了工匠中的大小头目。”
“那这些混进去的细作中,咱们自己人有多少?”
纪纲特意强调“自己人”,贯义一听便知,他问的是缇骑中的纪纲嫡系。贯义想了想,道:“大约六七十号吧,不是太多!不过这批自己人大都占据要职,最多的手下领着上千号工匠,其他番子也都听他们吩咐!”
“做得好!”纪纲夸奖一句,随即面色一寒,幽幽道,“从今日开始,尔可逐渐克扣工匠口粮。其次,命番子们在监工时,对那帮子工匠严苛些,该抽鞭子的就抽、该打板子的就打,把他们的火气慢慢撩起来!”
贯义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纪纲,哆哆嗦嗦地道:“缇帅,您这是要……”
纪纲一脸阴沉地道:“闹上一个多月,到七月十四晚二更时,本帅会命人在宫城工地里头举火,尔看见火光,便以救火为名,将栅栏和营盘里的缇骑全部调往宫城,只让兵马司的巡捕留守。同时,尔可将安插在工匠中的嫡系细作们联络起来,待尔率军离开后,由他们鼓动工匠杀散兵马司的巡捕,越过栅栏,攻向旧宫,届时本帅自会派人打开旧宫东华门,让他们杀进宫内。”
“啊!”贯义面如土色,一时木在当场。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颤抖着嗓音道:“缇帅,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要掉脑袋!”纪纲点点头,又道,“所以问尔有没有这个胆子?”
贯义陷入沉默。他垂着脑袋,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一脸坚定地道:“卑职是缇帅从死牢里救出来的!这条命早就给了缇帅!既然缇帅有命,卑职岂能推辞?”
“好!本帅没看错人!”见贯义答应,纪纲的心顿时落地,他亲切地道,“风险虽大,收获亦是不小,只要做成,少说能赚一个伯爵!”
“伯爵!”贯义的眼睁得老大。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千户,连将军都算不上,而纪纲一开口就许给他一个贵族的身份!贯义精神一振,道:“卑职为缇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服贯义后,纪纲直接回到衙署。进入大门,便见自己的另一个心腹百户刘德迎了上来。纪纲使了个眼色,将他带入签押房,将门关好,压低声音道:“下个月十四日晚,尔领几个精干之人潜入宫城工地……”
六
夏去秋来。立秋后,北京接连下了几天小雨,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但与天气截然相反,纪纲的内心却日益狂热。到七月十四日上午,纪纲再一次来到皇城工地,所到之处,工匠们的情绪中明显带着愤怒和不满,一股躁动的气息在工地上空悄悄蔓延。中午吃饭时,纪纲特地看了看饭菜,见全是些微微发霉的陈米,菜里也见不到一丝油腥,纪纲心中暗喜,遂又跟贯义嘱咐几句,便回到衙署。
衙署签押房内,刘德和另两位千户李礼、杨真已等候多时。纪纲望着他二人,问道:“交待尔等之事,都准备妥当了么?”
“准备好了!”刘德沉声道,“卑职选了二十个精干的番子,都安排在今晚守备宫城,引火之物也都预先藏在工地里了。晚上二更一到,卑职便带他们举火!”
纪纲又转向李礼和杨真。纪纲特地安排他二人今晚值守旧宫西华、东华二门。工匠们冲到旧宫时,杨真将负责打开东华门,放工匠进宫,而李礼则打开西华门,让纪纲进入宫内,控制惶不知情的永乐和太孙朱瞻基!见纪纲望来,李礼、杨真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缇帅放心,卑职这里绝无差池!”
“好!”纪纲挺身而起,稍有些兴奋地道,“今晚一过,二位就是功臣。到时候汉王绝不会亏待尔等!”
“全赖缇帅提携!”二人齐声答应。
计议完毕,众人分头去准备。纪纲以各种名目,命皇城外的缇骑当晚全部赶回衙署,到戊正时,锦衣卫衙署里已挤满了人。纪纲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下属汇报,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戊正时分的到来。二更一过,窗外传来更夫的敲锣声,纪纲立即起身踱到窗前,向东北方面张望。
没有动静!还是没有动静!就在纪纲急得几乎发狂之际,远方终于隐隐露出一片火光。纪纲精神一振,立即回过头,对大堂内的诸多将校道:“不好!好像是皇城走水了!马上传本帅军令,命将士们披甲持械,随本帅去皇城!”
“缇帅!”一个不知情的裨将咋咋呼呼地问道,“咱们是去救火,披甲持械做甚?”
“糊涂!”纪纲怒骂道,“救火是兵马司的事,咱们得去看住那帮子下贱工匠,免得他们趁乱滋事!”
挨了怒骂,裨将不敢再吭声。这时将校中的纪纲心腹们一起道:“谨遵钧令!”他们这么一喊,剩下的也只能齐声附和。旋即,衙署内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纪纲便一身戎装,带着近千名缇骑杀气腾腾地开出衙署,向东奔去。
走了一阵,当队伍行到顺承门内大街上时,远方皇城方向又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纪纲心中大喜,当即拔出佩剑高叫道:“大势不妙!工匠们暴动,保护旧宫要紧!将士们随我来!”说完,便拨马向北,朝旧宫西华门方向驰去。一众缇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浑浑噩噩,听得纪纲发令,不及多想,只能紧紧跟上。
一盏茶功夫,缇骑们便来到西华门前。纪纲勒马一瞧,见西华门大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纪纲顿时一愕——按照计划,李礼这时应该立刻打开宫门,放自己入宫才对!
又等了一会儿,西华门仍然毫无动静,这下纪纲心中有些发毛了。他稍一思忖,旋对城头大声叫道:“我是纪纲!皇城工匠暴动,本帅率缇骑前来保护陛下,赶紧开门!”
“呜哦……”忽然,西华门上火光齐明,无数人头一下子冒了出来。紧接着,在城楼中央,一个一身戎装的中年将军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走到垛墙前,纪纲放眼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来着不是别人,正是行在后府掌印,隆平侯张信!
张信一脸杀气,对着宫墙外的缇骑们大声叫道:“纪纲谋反!本侯奉皇命除逆!尔等缇骑皆朝廷忠良,不可助纣为虐,速速散去,否则杀无赦!”说完,他右手一扬,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城头上抛了下来。东西落地,滚了一阵,正好到纪纲马前停住。纪纲借着火光一瞧,正是李礼的头颅!
“事泄!”纪纲犹如五雷轰顶,几乎跌落下马。这时,跟随而来的缇骑们也是一阵骚动。纪纲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没有退路!只拼死一搏,才能有一丝生机!念及于此,纪纲急中生智,回头对缇骑们厉声叫道:“张信唆使工匠作乱,挟持圣上!将士们速随本帅平叛!功成之后,陛下重重有赏!”
“纪纲!尔还不悔悟吗?”这时,城楼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纪纲一瞧,顿时面如死灰,只见永乐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鲜红的盘领窄袖常服,傲然出现于城楼前。在他两旁,朱瞻基、方宾、夏元吉、杨荣、金幼孜、郑亨、柳升等一干王公大臣依次站定,皆满脸愤怒地望向自己!
“嗡……”缇骑们顿时大哗。锦衣卫是天字第一号御林军,这些缇骑都是从阵亡军士遗孤或良民家中甄选出来的,对大明天子忠心不二!他们此来,本以为是要进宫护驾,孰料却被纪纲利用,一转间却成了参与谋反的逆贼!永乐话一出口,缇骑们幡然醒悟。顷刻间,西华门前广场上形势大变,除了少数纪纲死党,其余大都四散而去,还有一些感觉受骗的怒不可遏,立即拔出佩刀冲向纪纲。
“杀!”这时,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只见薛禄正领着一大群骑兵向广场奔来,而在他左右的,正是被自己依为心腹,并委以重任的杨真和贯义!
“完了!”纪纲万念俱灰。不过求生的本能,仍驱使着他向暂无官军的北面逃命。但刚走一阵,一群兵马拦住去路,中间一位戎装青年怒目圆睁——正是赵王朱高燧!
“着!”见纪纲冲来,高燧搭弓引箭,一支鸣镝破空而出,正中纪纲面门!只听得“啊”的一声,纪纲一骨碌从马上滚落下来!
高燧下马走到纪纲面前,狠狠地踹了两脚,见其毫无反应,才回过头对亲兵道:“把他的头割下来,本王带去向父皇请功!”
“是!”亲兵们上前,麻利地割下纪纲头颅,放到一个木匣子中,又用绸布裹好递给高煦。高煦接过,一跃上马,意气风发地道:“走!去见父皇!”
当高燧抵达遵义门前时,宫门已经洞开,薛禄正领着军士将抓获的缇骑捆缚起来。高燧朝薛禄点点头,随即进入门内,直奔东殿而去。
东殿内,永乐高坐堂中,瞻基侍立身旁,其余大臣则分列左右。高燧拎着匣子上堂,赳赳道:“儿臣已诛纪纲,现将首级奉上!”说完便亲自将木匣打开,呈到永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