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扫了一眼,随即大手一挥,角落处的马云赶紧上前,将木匣拿走。待高煦归位,永乐扫视众人一眼,面色铁青地道:“尔等说说,这纪纲谋反,是受何人指使?”
众人头一缩,皆屏气不敢吭声。永乐见状,冷笑一声道:“尔等不说?也是,这幕后主谋来头太大,尔等都惹不起!”说着,他挺身而起,一拳砸向面前御案,愤怒地道:“尔等惹不起!朕惹得起!传旨,三日后起驾回銮!朕要亲自去问问那个逆子!问他为何丧心病狂,竟能做出此等禽兽之举!”
殿外,一声惊雷响起,无数水珠滂沱落下,偌大个东殿顷刻间笼罩在漫天风雨中。
……
七月二十一日,南京。
从早上起床开始,朱高煦就开始焦急地等待。按照约定,纪纲应于六天前在北京策划兵变。不管他得逞与否,今天消息都会传回南京。而高煦这边,也将在今晚发动兵变。现在的高煦,急需得到两个消息。首先是纪纲兵变的结果,这将直接决定他在兵变成功后用何名目号令天下。而第二个消息,则是那群用来夜袭紫禁城的倭寇的下落。半个月前,周宣便启程赴舟山外海,准备将这帮倭寇引到南京城郊。但自周宣走后,一直未有消息传来,这让他感到焦虑不已。眼见正午已过,仍是一丝消息也无,高煦逐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王爷!”正在这时,枚青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阴霾的史复。一进门,枚青便叫道:“纪缇帅兵败身死,皇上起驾回銮,现已在路上了!”
“啊!”高煦顿时呆若木鸡。半晌,他方回过神来,赶紧问史复道:“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史复不容置疑地道,“今晚就发动兵变,杀掉太子!”
“可是,周宣那边,一直还没回音!”
“不管他了!今晚咱们自己动手,杀进紫禁城!”
高煦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没有倭寇做幌子,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我杀的太子!”
“现在已经用不着掩人耳目了!”史复一脸阴郁地道,“皇上一除纪纲立刻回銮,便是已察觉殿下参与其间。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控制京城,封锁长江,否则等皇上进了金陵,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煦冷汗直流,正欲开口,忽然城中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怎么回事?”高煦已成惊弓之鸟,当即惶恐发问。史复与枚青亦惶然不知。高煦赶紧命枚青去打探消息。半炷香工夫之后,枚青回来,一进门便跌倒在地,带着哭腔道:“王爷,不好了,郑和船队返回南京,太子正遣使往三山门外码头迎接。”
“郑和?”高煦眼睛睁得老大。前年郑和四下西洋回朝,一直在福建长乐港休整,高煦万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率船队返回南京。呆了好一阵,高煦才惊叫道:“郑和不是在长乐港吗?他的船队明年又要下西洋,怎么会这时候北返南京?”
“不晓得,只说好像是奉的皇上密旨!而且据外头人说,郑和在路经舟山时,剿了一批倭寇!现已将俘虏带回京城!还有……”枚青浑身颤抖地道,“刚才臣碰着兵部右侍郎程新,他说英国公也奉命从交趾班师回朝,现在已进入湖广境内,不日就到长沙!”
“我命休矣……”高煦只觉天旋地转,当即一骨碌瘫倒在座椅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七
一片凄风苦雨中,永乐的车驾渡过长江,回到了南京。进城后,永乐照例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孝陵及京都祀典诸神。诸般礼仪过后,永乐即传旨,命太子朱高炽、太孙朱瞻基、赵王朱高燧以及内阁阁臣,三法司、宗人府堂官前往武英殿。接旨后,王公大臣们不敢耽搁,陆续进入殿中。待众人到齐,永乐仍迟迟未至。要在以往,这段时间大伙儿少不了寒暄一番,但此时,自太子高炽以下,所有人都阴沉着脸,只默默地按序站好,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皇上驾到!”不知过了许久,随着马云一声尖利的叫声,永乐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众人赶紧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永乐的声音冰凉阴冷,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是一沉,赶紧起身站好。待众人站定,永乐嘴角微微一抽搐,对马云道:“把朱橞带上来!”
“宣谷王上殿!”马云高叫一声,不一会,谷王朱橞便在两名侍卫的“保护”下走进殿中。
就在几个月前,三十八岁的谷王朱橞还愤愤于皇兄永乐亏待他这个当初亲手打开金川门,一举鼎定靖难胜局的大功亲王。在从高煦那里得到统领湖广卫所、入朝辅政的承诺后,他上蹿下跳地集结兵马、联络旧部,准备在长沙城里大干一场。可就在朱橞摩拳擦掌,准备“起兵勤王”之际,英国公张辅神不知鬼不觉地率着三万大军进入长沙,将正兴奋得不知所以的谷王朱橞“护送”到了南京。此时,这位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九个儿子,已完全没有了天潢贵胄的从容气度,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永乐凌厉目光的逼视下瑟瑟发抖。进入殿中,朱橞“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臣弟有罪!请皇兄开恩!”
见朱橞一副痛哭流涕样儿,永乐眼角划过一丝轻蔑,但仍尽量平和地说道:“十九弟起来说话!”
朱橞仍跪地不起,不停地抽泣着。
“起来!”永乐一声大喝,将殿内众人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永乐又道:“尔乃大明亲王,太祖之子,岂能如此?尔不要脸!大明还要脸,先帝还要脸,朕这个皇兄还要脸!”
朱橞浑身一震,这才不敢再跪着,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但仍弓着腰,不敢正视永乐的脸。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亲王弟弟,如今竟成这般模样,永乐愤怒之余又充满鄙夷。他深吸口气,缓缓道:“说吧!尔做的那些勾当,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臣弟罪该万死!”朱橞嚎了一句,继而将他与高煦勾结,准备起兵谋反的前后经过一并道来。这其间有些事在场君臣已经知晓,有些则未知其详。当说到高煦欲传檄诸王,合逼永乐退位一节时,永乐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待谷王说完,殿内其他人早已汗如雨下,尤其是高炽得知高煦苦心积虑,欲放倭寇进宫杀害自己,更是惊得呆若木鸡!
“好一个春秋大梦!”听完朱橞陈述,永乐不但不怒,反而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中充满了愤怒、不屑、悲怆还有凄凉,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显得甚是阴森恐怖,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永乐止住了笑。他又望了朱橞一眼,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大手一挥道:“带下去,送往宗人府看押!”
两个侍卫上前,将失魂落魄的朱橞押了下去。永乐重新坐下,平复了下情绪,才冷冷道:“下一个!”
马云小心地瞅了永乐一眼,又高声道:“宣汉王上殿!”
汉王朱高煦进入殿中。他的待遇比朱橞要好些,“护送”他的不是佩着刀的侍卫,而是狗儿和尹庆两个内官。走到殿中后,高煦也不哭不嚎,只面无表情地跪到地上,轻声说了句:“儿臣叩见父皇!”,说完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就一声也不吭了。
永乐也没有吭声。他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地上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宠爱的儿子,双腿不停地颤抖着,牙关发出咯咯的响声。熟悉永乐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愤怒已极的表现。就这么瞪了许久,永乐忽然起身,直冲下小丹墀,奔到高煦面前。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抬起右脚,狠狠地将高煦踹倒在地!
“啊!”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而这还不算完,紧接着,永乐一把拽下腰间的金玉琥珀透犀束带,对准高煦的头便狠狠地抽了下去!
“逆子……”永乐的怒骂声在大殿上空回响。只见这位皇帝再也没有了一贯的威仪,此时的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发疯似的将束带狠狠砸在高煦身上。永乐一边打,一边骂,各种粗俗不堪的脏话,被大明天子愤怒的骂出,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哭腔。不一会儿,高煦头上的乌纱冠便被打落,额头上的鲜血也汩汩流出,将地上的金砖染得通红。
殿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的人,除了赵王高燧,都与汉王有着各种各样的过节,见得皇帝如此,他们震惊之余,心中也觉解气,竟无人上前劝阻。高燧与高煦关系不错,此时倒有心相劝,但见父皇这等模样,他犹豫再三,也终究没敢迈出步伐。
抽了好一阵,永乐终于累了,他将手中束带猛掷于地,任凭身上常服散落着,步履蹒跚地回到龙椅上坐下。众人小心翼翼地放眼望去,只见这位素来刚毅威严的帝王,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又过了一会,永乐的脸色总算正常了些,刑部尚书吴中才战战兢兢地出班,道:“敢问陛下,是否要问汉王话?”
“问话?”永乐望了望满身血污跪在地上,却仍一声不吭的高煦,狰狞地笑道:“朱橞那厮都全招了!他还想抵赖不成?”顿了顿,永乐又大声道,“把这个王八羔子拖出去,押到……押到柔仪殿关起来!”
“柔仪殿?”众人皆是一愕。柔仪殿是皇后接受命妇朝贺之所。徐皇后驾崩后,永乐未立新后,这座殿也就一直空着,后来永乐命人在殿中挂上徐后的画像,偶尔去看上一看。将高煦关进这样一座宫殿,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意。
“让他对着他母后的遗像好好忏悔!”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大家明白了永乐的心意。狗儿和尹庆答应一声,随即走到高煦身后,正犹豫着到底是要将这位王爷“扶”还是“提”起来时,高煦已经自己站起。他阴沉着脸看了永乐一眼,又扫了殿内众人一圈,旋转过身,伸出双臂,将狗儿和尹庆双双推开,竟自昂首去了!
“混……”见高煦如此做派,永乐气得又站了起来,指着高煦的背影就要怒骂。但话一出口,他似想到什么,顿了半晌,却又颓然地垂下了胳膊。待高煦的身影从殿外消失,永乐脸色几变,最终只发出一声凄凉的叹息。半晌,永乐对殿内众臣道:“着尔等议汉、谷二王罪过!议好后明日奏来!”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回话,直接下了丹墀,领着马云出殿而去。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太子高炽方干笑一声道:“既然父皇要咱们议罪,那诸位就各抒己见吧!”
所有人都将目光瞄准了高燧。高燧一向和高煦要好,此次他又主动要求跟永乐一起返回南京,众人皆认为他多少会偏向高煦。不料高燧沉默良久,只怅然一叹,道:“此事实乃国事。吾不过一藩王,虽与二哥有亲亲之情,但于此节上头,实不敢置喙。大哥是国之储君,还是您拿主意吧!”说完,他也不待高炽答应,便只一拱手,黯然去了。
高燧的表态,让大家多少有些意外。不过他的离去,倒让一众人等少了几分忌讳。左都御使刘观前年因田宗鼎、田琛之事,从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被贬为胥吏。现虽起复,但这段经历却让他刻骨铭心。从被郑和缉拿的周宣口中,刘观已知当日二田之遁,实乃高煦所为,这位大司空心中已将汉王恨到了死处。此时见众人尚在斟酌,他便第一个出头言道:“汉王构陷太子在先,加害陛下在后。此等罪过,天地难恕!微臣以为,唯有赐死一途!”
“不错!”大理寺卿周舟亦道,“汉王为谋帝位,竟私通外藩,欲致北征王师于死地!仅此一条,便绝无可恕之理!”
“汉王不除,皇室难安!朝廷难安!天下难安!”金幼孜亦随声附和。
一时间,列位大臣纷纷表态,不约而同地认为当处死高煦。瞻基一直认定当年自己在山东遇刺是拜高煦所赐,虽然这次并未拿到证据,但他心中已对这位二叔充满了厌恶。见众人群情激愤,他亦有意附和,只碍着自己的侄儿身份,不便出言,便只看着父亲高炽,静候他的决断。
高炽心中十分复杂。对高煦所做种种,他心中亦十分愤恨;听了群臣鼓动,一时间亦生出置其于死地的念头。不过真要由自己定下高煦死罪,他又有些犹豫。
高炽天性仁厚,往日虽也在暗中和高煦斗得你死我活,但那多是受其所迫不得不为,论其本心,倒并不想置高煦于死地。何况不管怎么说,高煦也是他的亲弟弟,真要一杯毒酒将他送入黄泉,史书之上,自己恐怕会落下个为保皇位鸠杀亲弟的恶名,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不过高炽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已经是被皇位迷了心智,今日放他一马,恐怕接下来他还会贼心不死。一时间,高煦左右为难,迟迟不能拿定主意。瞻基见天色渐黑,遂对高炽道:“父亲殿下,今日大家累了一天,想也乏了,莫如先回去歇息。明早到春和殿再议一次,有了结果,再回复皇爷爷不迟!”
听得瞻基之言,高炽才觉得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见众人脸上也都有疲惫之色,遂点头道:“也罢!明日再说!诸位爱卿都回家歇息吧!”
“遵旨!”众人听后,遂行礼告退。高炽与瞻基也返回春和殿。进殿后,高炽命人准备晚膳,自己则领着瞻基先到书房,准备继续商议一阵,这时王三儿突然进来道:“杨荣大人求见!”
“勉仁师傅?”高炽一愣道,“他没出宫吗?怎么又来春和殿了?”
“或是勉仁师傅有话,方才人多不方便讲!”瞻基脑子灵光,一下就琢磨出了原因。
高炽这才想起,刚才群臣一片喊杀声中,唯有杨荣没有开腔。想到这里,他对王三儿道:“请他到书房来吧!”
一转眼,杨荣进入房中。待行完礼,杨荣轻声道:“汉王之事,臣有些想法,想请太子和太孙参详!”
高炽赶紧道:“勉仁师傅请讲!”
“敢问太子,刚才陛下命将汉王扣于何处?”
“柔仪殿啊!这又如何?”高炽有些纳闷地道。
“殿下请想,陛下为何要将汉王扣于柔仪殿?”杨荣提醒道。
“啊!”高炽一下想起来了。当年母亲徐皇后驾崩前,眼见高炽、高煦两兄弟为国储之位明争暗斗,心知难以阻止,只能趁临死之前苦求永乐,希望二人分出结果后,永乐能给失利者留条活路。这番话永乐一直藏在心里,从未能跟外人提及,但却被当时在门外守候的坤宁宫管事牌子马骐听了去。徐后驾崩后,马骐没了正经差事,在宫中地位骤降,一直郁郁不乐。高炽见着,便打发他去交趾给皇家采办贡品,顺带赏了个监军的名分。采办贡品是肥差,马骐为报答高炽,便把徐后临终前的这段话透给了他。高炽在被高煦逼得走投无路的岁月里,曾当着杨荣等几个最信任的阁臣提起过此事,借以缓解内心的恐惧。此时杨荣提起柔仪殿,高炽立马反应过来:“师傅是说……父皇其实并不想杀二弟?”
“恩!”杨荣点点头,缓缓道,“如果真要赐死汉王,那关他到柔仪殿做什么?存心让仁孝皇后在天之灵不安么?想来是皇上念起了当年的许诺,下不了手,这才让他去仁孝皇后遗像前忏悔!”
高炽恍然大悟!联想到刚才永乐最后骂了高煦一半却又生生咽回去的情景,高炽愈发坚信杨荣的判断。
二弟的罪虽说是自己主议,但最终还是由父皇定夺。既然父皇不会杀高煦,那自己要再提赐死,不仅毫无意义,没准儿还会让父皇觉得自己毫无亲情,为泄愤趁机报复,这样一来就大大不划算了。高炽本就没下定决心非杀高煦不可,摸清楚父皇的心意后,尽管仍有些遗憾,但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接下来应当怎么做了。
第二日上午,众臣齐聚春和殿。这一次,高炽一改昨日犹豫不决的态度,以国朝从无处决亲王旧例为由,坚决主张赦免高煦死罪。刘观等人虽然反对,奈何高炽态度十分坚决,加之瞻基和杨荣亦附和高炽,一番争论过后,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
当从高炽和瞻基口中听到为高煦求情的话后,永乐表面不满的同时,眼角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末了,永乐问道:“那依尔等之见,当处煦儿何罪?”
一声“煦儿”,已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永乐的态度。瞻基暗中一声叹息。高炽欠着身子,一脸痛惜地道:“二弟利令智昏、误入歧途至此。今虽赖父皇开恩,饶其不死,但若不严加惩戒,恐不足以令其悔悟。儿臣与列为臣工商议,当夺其王爵,贬为庶人,徒往凤阳安置。其所领之三护卫亲军一并革去。谷王为虎作伥,亦与二弟同例。如此处置,父皇以为可否?”
这是一个方方面面俱可兼顾的处罚。既免了高煦的死罪,又可以彻底断绝他将来继续作乱的可能,于世人面前亦算有所交待。
永乐没有吭声。就高煦所犯下的罪行论,这种程度的处罚已经十分宽大,永乐几乎就要点头称善。可话到嘴边,他却迟疑了!
高煦毕竟是永乐最宠爱的儿子!曾经一度,他还是永乐心中最合适的皇储人选!想到这样一位骁勇善战,为自己的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爱子,从此就将沦为庶民,在清冷寂寥的凤阳皇陵旁窝囊至死,永乐心中莫名的生出一丝悲凉!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尽管永乐有着铁石般的心肠,尽管他曾经对无数威胁到自己皇位的敌人都毫不留情,但真当要处置的是自己的二儿子时,身为人父的永乐终于心慈手软了!
“煦儿究竟是立过大功的!”永乐一脸沉痛地咕哝道。
听得永乐此言,高炽和瞻基均是一愣,正欲再说,永乐已摇摇头,缓缓道:“算了!煦儿生性桀骜张狂,真要这般处置,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朕既已宥其死罪,索性就再宽仁一些,还是留住他的汉王爵位,改封国于乐安。至于护卫亲军,削其左、右二护卫,改中护卫为青州护卫,算是给他留些脸面,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王爷,了此一生吧!”
“啊?”高炽和瞻基均睁大了眼睛。连王爵都未削,仅将藩国由府城降为州城,这种程度的处罚,与高煦所犯下的罪过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高炽还没说话,瞻基便忍不住抢先道:“皇爷爷,如此处置,恐不足以使二叔悔悟!”
“他这个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悔悟的!”永乐一脸颓唐地道,“朕也不指望他能悔悟!只要他不再作乱,朕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瞻基仍欲再说,高炽已经阻止了他,继而对永乐道,“既然父皇宽大为怀,想来二弟定能体会苦心,从此安分守己!”
“但愿如此吧!”永乐的苦笑中透着落寞和悲凉。
“既然二弟如此安置,那十九叔是否也遵照此例处理?”
“他?”永乐眼中突然迸出一丝寒光,怒气冲冲地道,“白日做梦!朱橞狼子野心,蛊惑煦儿,其罪绝不可轻宥!念其是太祖亲子,靖难中又有微功,饶他一条贱命!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滚到凤阳去守陵赎罪!长沙三护卫全部迁到塞上戍边!”
朱橞本是受高煦挑唆,但在永乐口中却倒过来成了蛊惑高煦,这其间奥妙,高炽和瞻基心明如镜。二人不再多说,只拱手道:“遵旨!”
八
夜色朦胧,南京至苏州的官道上,史复正仓皇失措地奔走着。就在两日前,永乐车驾进京,汉王被押入宫中软禁,苦心经营多年的汉藩至此彻底崩溃。
大厦已倾,逃亡自成了史复的唯一出路。好在史复虽实际上是汉藩谋主,但却是以布衣入幕,并未接受任何汉府官职;加之他平常深居简出,除了汉王的少数心腹外,外人大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清客,对他汉府中的真实地位不甚了了。也正因为如此,方使他得以避开王府周围星罗密布的朝廷密探,抢在永乐下旨查抄煦园之前逃了出来。现在的他,犹如丧家之犬,前途一片茫然。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逃出南京。
为谨慎起见,史复选择昼伏夜出,两日跋涉下来,他已行至丹阳境内,再往东过常州,就是苏州府了。史复的目的地是苏州府辖境的吴县,准备在那避上一阵,待风头过去,再图谋后举。
忽然,官道后方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史复立刻警觉起来:此时已近三更,按道理不会有旅人赶路,这些人十有八九是朝廷的官差。念及于此,史复立刻下了官道,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马队奔驰而过,中间史复曾小心地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骑手们的服饰,以辨明其身份。无奈月色昏暗,除了一片黑影,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史复索性也不管了,他从腰间的葫芦樽,往肚子里灌了两口酒,让身子暖和些,然后又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准备歇息一阵,等马队走远了,再起身赶路。
史复已经连续走了两个多时辰,此刻一停下来,顿觉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加上烈酒下肚,醉意泛起,更让他困倦难耐,竟就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就这么睡了不知多久,忽然史复觉得屁股一疼,似有人在踢自己,待他睁开眼睛一瞧,不禁大惊失色,在他周围,几个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正一脸冷漠地望着自己!
“你们……”史复正要出声,领头的黑衣人便扬起右手,对准他的后颈一掌猛击下去,史复顿时头晕目眩,直接晕倒在地……
待史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洞窟之中,洞外山风呼呼作响,洞口处站着四个手举火炬的黑衣人,见他醒来,其中一人随即离去,转眼功夫,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缓缓走进洞中。
借着火炬发出的昏暗亮光,史复看清了来人的脸,大惊之下顿时失声喊道:“赵王!”
“史先生受惊了!”朱高燧微微一笑,随即朝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将绑史复手上的绳子解开,又拿过一个蒲团,让他坐在上面,高燧自己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再命人在洞内升起一团篝火,方屏退随从,一脸和蔼地笑道:“想与先生一叙,但恐遭拒,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史复已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听了高燧的话,他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冷冷一笑道:“赵王来找在下,怕不仅是说几句话这么简单吧!”
“当然!”高燧哈哈一笑,旋又敛了笑声,道,“其实本王此来,是想知道先生往后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史复嘿嘿一声,道,“在下不过一汉府清客。今主公蒙难,吾衣食无着,唯飘落江湖,四海为家,哪谈得上什么去从?”
“先生太客气了!”高燧摇摇头道,“先生在二哥那里的地位,岂是一个清客那么简单?”
“吾一布衣白丁,不是清客又是什么?”
高燧起身,从腰间的扇袋中掏出折扇,拿于手中轻轻拍打道:“本王别的好处没有,但唯有一点,对下人一直不错。对我赵府下人如是,对宫中、甚至其他王府的下人亦如是。现二哥已蒙难,吾亦不再遮掩,就汉府后院之中,也有好些要紧的内官都人是受过本王恩惠,对本王感恩戴德的!所以先生的能耐,别人不知,本王却略知一二。”
史复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位赵王一向和宫中内官打得火热,像黄俨、江保这些永乐的贴身心腹,暗地里都和他往来甚频。往往一些汉府百般打听而不可得的宫中机密,高燧却能轻松知晓。这一点曾让高煦十分眼红。既然高燧连御前太监都能笼络,那把眼线安插到汉王身边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史复冷冷一笑道:“殿下真是费心了!不过现在汉藩已经是恶贯满盈,王爷就是逮我回去,也不过屎盆子里多浇一泡尿而已。王爷想痛打落水狗,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恐怕在下还不够份量!”
“哈哈哈哈……”高燧哈哈大笑,大摇其头道,“先生误会了!首先,父皇已免了二哥的死罪,现在他依旧是汉王,只不过被夺去护卫,贬居乐安,从此夺嫡无望而已。其次,本王此来,不仅不是要借先生的头颅去赚什么赏钱!反而是希望能与先生联手,救二哥于危难!”
“救汉王?”史复有些意外,“汉王现在已是冢中枯骨,如何救得?”
高燧一脸沉重道:“本王一向与二哥同气连枝,岂忍见其从此沦落?眼下形势,若父皇和大哥他们在,二哥自无出头之日,可若有朝一日本王能入继大统,自当让他重出樊篱!先生乃当世高人,侍候二哥期间,奇谋迭出,几次险置大哥于死地,这里间经过,本王都瞧在眼里。若能得先生相助,此事胜算大增!”
“哈哈哈哈……”待高燧说完,史复放声大笑,一脸不屑道,“原来殿下怀的是和汉王同样的心思!”
高燧嘿嘿一笑,也不否认,只道:“若二哥在,本王自无此想法。可现在二哥既败,我又一向与大哥不睦,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本王也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此举亦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为!”
史复眼珠几转,噗嗤一笑道:“王爷未免太惺惺作态了吧?照我看来,您哪是不得不为,而是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