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不能去军营!”史复摆摆手,对杨庆道,“你马上进宫找黄俨。黄俨是宫中内官之首,由他出面,届时可以骗得上直军打开宫门!”
王贤和杨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好!”史复一拳砸向桌面,狠狠道:“上天入地,在此一举!今晚亥时三刻起兵,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二
杨庆是赵藩内官之首,身上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便顺利地通过了东安门。进入皇城后,杨庆直接前往位于皇城东北的司礼监找黄俨。哪知刚走到印绶监衙门旁时,突然前方拐角处冲出几个东厂番役,将他团团围住。就在杨庆惊恐间,一阵冷笑声传来,杨庆定睛一瞧,顿时面如死灰——来着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狗儿!
“杨公公!”狗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跟我到内官监走一遭吧!”
杨庆身子一颤,强自镇定道:“王公公!咱家是赵府承奉,你要拿我,也该问问赵王的意思!”
“哼哼,嘴倒挺硬!”狗儿不屑一笑,轻蔑地道,“咱家奉的是皇太孙的旨意!他现在就在内官监,你想拿赵王撑腰,请自个儿跟皇太孙说去!”说着,他便大手一挥,缇骑们得令,旋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杨庆眼见情况危急,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寒光闪闪匕首。狗儿一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大叫道:“快,夺下他的匕首……”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就在狗儿叫唤的同时,杨庆已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旋即,他的身子栽倒在了地上。狗儿冲上前,望着已变成一具死尸的杨庆,直愣了好半晌,方垂头丧气地摆摆手,道:“扔到化人场烧了!”说完,他便急匆匆向内官监方向跑去。
内官监正堂内,瞻基听完狗儿的禀报,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狗儿见状,磕头如捣蒜,道:“奴婢办事不力,请殿下降罪!”
“唉!”沉默良久,瞻基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就在三天前,一直患病的永乐突然咳血,紧接着便晕厥不醒。当时瞻基得报,大惊之余当机立断,请准父亲高炽,假借永乐之名封锁乾清宫,严防宫中亲赵内官得知永乐病情。瞻基这个举动,主要便是针对赵藩。高燧在北京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这两年虽已削弱不少,但依旧不可小觑。瞻基生怕这位三叔得知永乐驾崩后立刻发难,惶急间东宫难以招架。
封锁宫禁,本来只是为防大变而出的权宜之计。第二天凌晨时,永乐便被救转过来,虽然仍半昏半醒,但性命已无大碍。高炽见状,便准备明发邸报,以安人心。不过瞻基却突然生出个想法:自打听了唐赛儿之言后,他便对高燧心怀警惕,但又一直找不到赵藩谋反的证据。眼下突生大变,正是引蛇出洞的绝佳时机。在他看来,高燧无心帝位则罢,如果真是心怀不轨,值此非常之际肯定会有所动作。计议既定,他遂说服父亲高炽,趁着永乐仍不能正常理事的机会,继续封锁宫中消息,造成永乐命在旦夕的假象,并命狗儿严密监视皇宫各门,而与赵藩关系密切的司礼监太监黄俨,也被东厂的暗哨紧紧盯住。
一切都如瞻基所料。在蛰伏了两天之后,黄俨再也按捺不住,偷偷窜进了赵王府。得闻消息,瞻基敏锐地意识到赵藩或立有动作。瞻基毕竟年轻气盛,一想到赵藩行将举事,心急之下便命狗儿去司礼监,以问事为名,把黄俨抓了回来,想从他嘴里撬出内幕。谁知黄俨只是去赵府报了个信,至于高燧究竟作何决断,他也不知情。这下瞻基发觉到自己打草惊蛇了!正当瞻基懊恼间,狗儿又来报,杨庆进了皇城,且正向司礼监而来。瞻基一听,马上猜到他这是要来跟黄俨传信。现在黄俨已经被抓,要是杨庆闻得此事,没准就会嗅出不对,待他把消息传回赵王府,高燧肯定会偃旗息鼓。瞻基费尽心机布了这个局,眼瞅着鱼儿就要上钩,岂能就此放弃?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命狗儿把杨庆也抓来。
按照瞻基所想,从杨庆口中撬得供词也是一样。哪知这王八羔子竟然会选择自尽!这一下事情就麻烦了!
黄俨是宫里的内官,他即便被抓,至少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漏风声。而杨庆不同,他是赵王府的人,要是迟迟不归,高燧肯定起疑,其结果还是见势不妙提前收兵。而且高燧一旦罢手,还会因着杨庆之死来找瞻基讨说法。当然区区一个内官之死,绝不足以撼动瞻基分毫。但届时永乐出于安抚高燧,很有可能免掉狗儿的东厂提督,这对瞻基同样是个不小的损失。
瞻基处事一向稳健,今天偶一冲动,便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这让他十分憋气。不过他到底心思缜密,稍定心神,他立刻开始思索。
首先,黄俨今天去赵府,未久杨庆便又进宫来找黄俨,以此判断,赵府肯定已经中了自己的计,以为皇爷爷即将驾崩,而他们如此急迫,肯定应该是已拿出对策,而且情况紧急,急需找到黄俨,让他加以配合。
从眼下形势看,赵藩如果真的要生乱,又要黄俨配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要兵谏逼宫,让黄俨协助他们打开宫门!而他们的急迫,又说明预定的兵谏时间迫在眉睫,已容不得再找时间和黄俨从容商议。想到这里,瞻基心中顿时一凛,再一细想,自己布局时步步紧逼,今天又刚逮了三个亲附赵藩的京卫指挥,由此三叔更有理由认为眼下已是山雨欲来,只能抓紧时间破釜沉舟。分析到这里,瞻基心中顿有了底。再思虑片刻,他迅速从案上抓过几张笺纸,拟了几份手谕,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印玺盖了,递到狗儿手上,道:“马上传本宫令旨,命金吾前卫、金吾后卫、虎贲左卫接管皇城各门;府军卫及前、后、左、右四卫立赴北城,包围常山三护卫驻地,以防其生乱。另命锦衣卫指挥使贯义携本宫手谕前往常山护卫营中,宣三卫指挥进宫来见我!”自打永乐患病后,瞻基便奉旨接掌了上二十二卫天子亲军,现在他指派的这八卫皆是从南京迁来,一直驻扎在城中,与赵王无任何关系,忠诚上头绝无问题。
“遵旨!”狗儿答应一声,又道,“可要是他们不来……”
“叫贯义把北镇抚司的缇骑都带上,把声势造出来!”瞻基冷静地道,“杨庆自尽,证明赵藩十有八九有鬼,常山三护卫的几个头头没准儿已经开始准备逼宫了!眼下唯有把动静闹大,让赵藩的护卫亲军都知道贯义奉的是本宫旨意!再加上上直卫大军在外围困,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妄动!”说到这里,瞻基眼中浮现出一丝杀机:“那几个指挥中肯定有人参与谋逆,待他们进宫,立刻将抓来内官监,本宫亲自审问;要是他们不来,就以违抗本宫令旨为名,就地擒拿!”
“遵旨!”狗儿已经明白过来,当即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回来!”瞻基又是一声大叫,阻止了狗儿。他想了一想,又阴沉着脸道:“尔立刻去一趟赵王府。就说皇爷爷已转危为安,父亲殿下请他立刻去乾清宫侍候!”
“可要是赵王也不来,奴婢总不能也用强吧……”
“那你就带上番役把赵王府围起来!”
狗儿一愣,道:“殿下,其他的或许还有转圜,这要是兵围赵王府,那您可真就和赵王撕破脸了!万一常山护卫那边没找到赵藩谋反的证据,赵王闹将起来,皇爷知道了,您可是要挨重罚的!”
瞻基冷笑一声:“怕什么!让他去侍候皇爷爷,他却推诿不至,仅这罪过,闹到御前还不知谁理亏哩!”说到这里,他怕狗儿畏惧,遂给他打气道:“尔尽管去办,出了事自有本宫担着!”
不过瞻基的担忧明显是多余的。狗儿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况现在是皇太孙叫他办事,就算惹恼了赵王,他顶多也就是被罚作火者,过些年瞻基继位,他照样能官复原职。所以狗儿毫不犹豫地道:“太孙放心,有奴婢在,不怕他三殿下耍花样!”
……
北城常山中护卫驻营内,王贤与指挥同知马恕田、佥事孟三紧张商议着晚上逼宫夺门的步骤。三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房内,道:“将军,上直卫的人把咱们营地给围了!”
“什么?”三人大惊失色。王贤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问道:“他们凭什么围我们!”
“说是奉了皇太孙的令旨!”
“东窗事发!”王贤只觉天旋地转。正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贯义带着一群缇骑冲进屋来。
贯义将手中的瞻基手谕扬了扬,阴沉着脸道:“奉皇太孙令旨,宣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同知马恕田、佥事孟三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我……”王贤蠕动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再一看,房外已站满了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的缇骑,他面色几变,终于一骨碌便瘫倒在椅子上……
一个时辰后,内官监衙门内,瞻基拿着王贤三人的供词,直愣了许久,方对面前的贯义和内官监少监尹庆苦笑一声道:“我这个三叔,心机真不简单!”
贯义和尹庆也是苦笑连连。就在刚才,他们主持了对王贤三人的审讯,一番大刑过后,三人便竹筒倒豆子,将准备晚上率兵逼宫的计划坦白供出。不过出乎狗儿意料的是,据王贤等人供称,此事乃他们这帮下属自己策划,并未得到高燧许可。这样的说法贯义和尹庆当然不信。他们当即下令再次用刑,但这次王贤三人却未有改口。二人想着要是继续用刑,王贤他们即便改口,也有屈打成招之嫌,于是便暂时停止用刑,只命三人在供词上画押,然后便出来禀报瞻基。
面对这样的供词,瞻基内心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拿到了赵藩谋逆的证据,这样一来,不仅他的精心布局总算没有白费,而且也免掉了玩火自焚的顾虑。毕竟,赵藩会有异动只是瞻基的一己猜度,如果事与愿违,那自己的这一系列行为肯定会引火烧身。届时三叔到皇爷爷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就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然有得必有失。瞻基万万没想到的是,高燧会如此狡猾,他竟然利用其自身的超然地位,巧妙地把自己施加的压力转嫁到下属身上,逼得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尽管这次兵变说到底还是高燧的策划,但瞻基却清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别说皇爷爷,哪怕就是自己在位,也不能动这位狡猾的三叔一根汗毛!
“殿下,要不索性去把赵王府查了!没准里头能找到什么证据!”贯义狠狠地道。贯义是当年纪纲任缇帅时,东宫安插在北京锦衣卫中的细作。在纪纲决意谋反后,正是他的及时报告,使永乐和瞻基彻底判明了形势,从而成功粉碎了七年前的那场兵变。从那以后,贯义在东宫的提携下平步青云,没两年便当上了锦衣卫的缇帅。有这么层缘故,贯义对东宫自然是死心塌地。赵、汉二藩当年同气连枝,现在赵藩又图谋不轨,贯义当然想一举剪除之而后快。风遗尘整理校对。
瞻基没有吱声。贯义毕竟是一勇之夫,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但瞻基却十分清楚,查赵藩下人和查赵王府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即便有冒失,但以自己的皇太孙身份,也不是完全没这个权力。但赵王府是高燧的府邸,没有皇爷爷的旨意,即便是作为太子的父亲也不能轻举妄动。何况就在一个时辰前,狗儿带着东厂番役气势汹汹地去“请”高燧,当时这位三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随他一起入宫,现在正在春和殿和父亲殿下品茶。从他如此从容来看,赵王府内肯定也不会有什么线索。想到这里,瞻基摇摇头道:“算了!三叔这么精明的人,岂会留下什么破绽?还是别惹麻烦了!”
“也未必没有破绽!”一直没有吭声的尹庆突然道,“只要能逮到那个史复,那赵王!”
瞻基心中一动。就在刚才,王贤还供出了史复,这让瞻基很是出乎意料。史复在汉府多年,瞻基对他有所耳闻,但由于其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东宫也都只把他当普通幕僚看。直到汉藩败落,瞻基才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得知此人非同一般,其实是二叔身边的谋主。只是当时史复已经潜逃,瞻基想着他一个弱质文人,飘落江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于是也就没放在心上,却不料他竟被三叔纳入府中。
关于史复的真实身份,王贤并不知情,但史复在赵王府的地位,他却是一清二楚。看过王贤的供词后,瞻基心中盘算:要从史复身上挖出赵王谋逆的罪证是不可能的,他并不认为高燧会傻到留什么白纸黑字给史复。如果仅是空口白牙的指证,那和王贤他们供词的效力没有本质不同。没有确凿证据,肯定扳不倒堂堂赵王。但是,史复毕竟是在逃的钦犯,在这一点上做些文章,至少可以给高燧安上个包庇钦犯的罪名,让他灰头土脸一回还是可以的,如此瞻基也算是出了一口闷气。念及于此,瞻基点头道:“可以抓这个史复!”不过他又对贯义道,“但不能大动干戈,尔拿本宫手谕去赵府,只需拿史复一人,其他人绝不可轻动。”
“是!”布置完这一切,瞻基全身放松下来。他又看了看王贤他们的供词,对贯义和尹庆一笑道:“虽不尽如人意,但收获也算不小。本宫就不信,属下谋逆,三叔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三
当史复再一次踏上逃亡的道路时,他不由得生出白云苍狗之感。不过与七年前亡命时的满腹遗憾不同,这一次的出逃,史复感受到更多的是挣脱牢笼的快感。多年的尔虞我诈,已使这位斗士身心俱疲;曾经的矢志不渝,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无情的击碎。早在七年前高煦事败之时,史复便已万念俱灰,剩下的只想回归田园,平平淡淡地了此残生。
但就是这么一点子念想,也难言不是奢望。因为史复心中还有牵挂。在上一次逃亡途中,他被高燧截获,并以建文为要挟,逼他为赵藩出力。七年来,他忍辱负重地藏于赵王府,违心地为朱高燧划策设谋,为的便是建文的平安。但当认定永乐即将驾崩的那一刻,史复意识到,这种忍辱负重也快到头了。如果真的江山易主,史复不知道高炽和瞻基会如何对待赵藩,一旦赵王受到生命威胁,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建文的下落抖出。所以史复劝高燧立刻反击。
但即便赵藩得胜,史复也不敢相信高燧。尽管高燧曾答应,若果能登基,必让建文安然终老。但以史复对高燧的了解,这位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的亲王完全不值得信任。在史复看来,就算高燧真的成功问鼎,他多半也不会兑现承诺,反倒极有可能杀死已失去利用价值的自己,以及虽然实际上对朝廷已无任何威胁,但毕竟曾是正牌子大明天子的建文,以彻底根绝后患!
史复需要自救。一直以来,他不敢离开北京城和赵王府,是因为他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肯定有赵藩的人在暗中监视建文。一旦自己脱离赵王的视线,那只要他一声令下,建文肯定会惨遭毒手。但现在,史复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当高燧被狗儿“请”进宫后,史复抓住时机,逃出了赵王府,并立刻离开了北京城。不管赵藩与东宫的较量是何结果,他都需要赶紧南下,抢在赵王的使者或是朝廷的缇骑赶到之前,通知建文赶紧逃命。
也正因了史复的果断,不经意间救了他的性命。就在他出京后不久,狗儿领着东厂的番役再次来到赵王府,而目标正是他史复。当找遍全府也没发现史复下落时,狗儿气得直跺脚,无奈之下也只能快快回宫复命。
当然,对于这一幕,埋头逃亡的史复并不知晓。不过在他风尘仆仆地渡过长江,进入南京城后,却立刻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得知了赵藩兵变的结果。早在史复抵达南京的七天前,飞骑传递的邸报便向留都士民公开了这样一个情况:赵藩承奉杨庆、常山中护卫指挥使王贤等私下密谋,欲毒杀圣上,继而挟持公卿,伪造遗诏推赵王朱高燧为帝,幸得东宫察觉阴谋,并奏明永乐,擒杀此等宵小。同时,邸报中还明文刊载:赵王高燧对此并不知情,但因下属谋逆,遭皇上痛斥,令其闭门思过云云。
得知邸报消息后,史复立刻意识到,自己和赵王上了大当!永乐并没有死!既然如此,那之前封锁乾清宫等等奇怪之举,肯定是有人设局引赵藩上钩!而这设局者,毫无疑问就是东宫!要不是瞻基连擒三名亲赵京卫指挥,要不是东宫在紫禁城里弄出那么多玄虚,自己也不会以为大变已至,赵藩也不会狗急跳墙!而邸报中毒杀圣上,挟持公卿,伪造遗诏推赵王登基云云,皆是用来掩盖东宫设计引诱赵藩上钩这一下作勾当的表面文章罢了!
想清楚这前后经过,史复虽不免有些懊恼,但却并不愤恨。反正他为赵王效力,不过是受其胁迫而已;至于东宫与赵藩谁胜谁负,对这位建文忠臣来说并无不同。甚至现在的局面,对史复来说还是个好消息:永乐没有死,赵王本人由于“不知情”的缘故,亦安然无恙。如此一来,他朱高燧便不会抖落出建文的下落。史复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赵王得知自己逃脱,恼羞成怒之下派人南下追杀建文。不过史复判断,虽然朱高燧没事,但赵藩僚属谋反是板上钉钉,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厂卫肯定会死死盯住赵王府,这个时候的高燧首先要做的是收敛行迹,不大可能派人南下。想到这里,史复精神一振,随即在南京城里购置了身书生行头,又找了间客栈住下,第二天天刚刚亮,他悄无声息地出了聚宝门,沿着米市大街走了一阵,待到南城岗时,他拐向左侧一条蜿蜒曲折的小石路,又走了一段,一座简陋的小庙出现在路旁边。
当小庙映入眼帘时,史复的眼眶变得有些潮湿。这个偏僻的小庙,之前史复只来过一次。那是在两年前,由于一直被软禁在北京赵王府,史复已有许久未闻建文音讯。为此,史复特地找到高燧,言要去吴县普济寺一遭。高燧起初不许,但史复却甚为坚持,高燧猜到史复或许是怀疑自己已经暗中杀了建文,为释其疑虑,遂不得已答应,命杨庆带着几名心腹亲兵“护送”史复南下。而这也是这七年间史复唯一一次离开北京。不过渡过长江后,杨庆却未去普济寺,而是把史复领到这聚宝山下的小庙处,并在这里见到了建文。史复不知道建文为何迁居于此,而当时由于赵藩爪牙的监视,他也只能躲在庙外的草丛中,趁着已剃度的建文出庙挑水的机会,远远看了一眼,旋就被杨庆催促着离开。如今三年过去,想到即将就要面见建文,史复内心顿时无比激动。好半天,他总算平复了心境,又四处张望一番,确信没有旁人,才走到庙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随着“吱……”的一声响,有些破旧的木门被拉开一条小缝,一个僧人探出头来。只见这僧人年过六旬,眉毛已经花白,下颚却一根胡须也无,史复见着,当即惊喜地叫道:“王钺公公!”
王钺闻言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史复见状,赶紧将脸上的面纱掀开,露出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笑道:“是我,程济!”
“程先生!”王钺吃了一惊,道,“原来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在七年前就死了呢!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程济赶紧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皇上在庙里吗?”
王钺一愣,赶紧把木门打开,将程济放进庙内,又将庙门关好,方双手合十道:“大师正在禅房打坐,你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他向庙后走去。
待到禅房门口,王钺站定,道:“大师每天起床后都要先诵一个时辰的佛经,现在还差半炷香,要不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程济赶紧摆手道,“怎能打扰皇上清修?我在这里候着便是!”
王钺见状,点了点头,也跟着他一起守着。半炷香工夫过去,房门从内打开,已经年过不惑、出家也已二十年的建文皇帝朱允炆走了出来。
“陛下!”房门刚被推开,程济便一骨碌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道,“臣程济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程济?”建文吃了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待看清史复的丑脸,他方失声道,“你还活着?七年前汉藩谋反时你没死?”
“臣不敢死!”程济痛哭失声道,“臣这些年一直惦记陛下,今见陛下平安,纵死亦无恨了!”
建文见程济神态,知其失踪的这些年一定历经磨难,遂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你受苦了!”又道,“进屋里再说!”说完,便领着程济进入屋内。
进门后,程济举目四顾,见屋中陈设甚为简陋,只在墙角处置着一张床,床旁一个衣柜,另在屋中央有一张小木桌,桌上供奉着一尊佛像、像前放着一个木鱼。木桌前的地面上摆着一个又旧又破的蒲团,想是建文平日打坐时所用。程济见得此景,不由又是泣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却困居于此陋室,此皆臣之罪过。程济无能,无力助陛下复辟,请陛下降罪!”说完,又跪下一阵叩首。
建文苦笑一声,将程济扶起,摇摇头道:“沧桑陵谷!往事已成飞烟。贫僧遁入空门多年,早已看破红尘,对帝王云云再无一丝念想!你不必自责!”说完,他又默然一阵,才道,“你这些年去哪了?七年前高煦作乱被发,据说汉藩僚属尽被擒拿,因一直没你消息,贫僧还以为你也遭了毒手!没想到今日竟会再见!想来这其间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建文这么一问,程济的泪便如断线的珍珠般哗啦啦地直往下落,他一边抹泪,一边将这些年的遭遇一一道出:从逃亡时被高燧截获,到受其胁迫不得不入为其谋划,及至近日策动赵藩兵变,却不料中东宫圈套,仓皇逃亡,这诸般情事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程济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方才大致将经过道完。
程济讲述时,建文一直默默倾听,当得知程济为保护自己,不得已入侍赵府时,他大为感动。待程济说完,他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动情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臣之屈辱不足为道!”程济摇摇头,又道,“只是陛下行踪已被赵王掌控,今臣既已脱离赵藩,那他虽一时不敢妄动,但风声过后,终会来寻陛下晦气!咱们得及早离开,以防不测!”
“不错!”听了程济的话,一直在门口侍立的王钺也上前道,“既然程编修说赵藩有人在暗中监视,那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奴婢去准备一下,今晚便走!”
建文没有说话。思虑半晌,他方微微点了点头,王钺见状,遂曲身行了个佛礼,旋退出房门,自去收拾行装。待王钺离开,程济又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不是在吴县普济寺么?为何搬到金陵城外?现朝廷虽已迁往北京,可金陵毕竟还是留都,朝廷鹰犬不少,万一被人发觉,顷刻间大祸便至。”
建文已猜到程济会问此事,便将自己的经历悠悠道来。
与程济失去联络后,建文与王钺继续在普济寺诵佛念经,但到两年前,当朝廷迁都北京的消息传到吴县,建文本已沉如死水的心顿时又生起了波澜。
二十年的蹉跎岁月,早已将建文的复辟雄心消磨得干干净净,但他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怀念之情却一直未散。多年的抑郁生活,已使建文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知道自己或许无法长寿,便想在有生之年再上钟山,到皇祖父朱元璋和父亲朱标的墓前祭扫一次。若在以前,他也只能想想。毕竟金陵是京城,朝廷鹰犬密布不说,官吏中也有许多认识自己的,他只要一露面,便有可能被人认出。不过随着朝廷迁往北京,建文觉得机会来了。
迁都之后,朝廷官吏大都去了北京,南京内外萧索不少,戒备也远不如当年。建文便想趁此机会溜上钟山,偷偷祭拜一下祖父和父亲。五月初十日是朱元璋的忌辰,建文算准日子,带上王钺,离开吴县普济寺,来到金陵城外的钟山脚下。
钟山是太祖孝陵所在,建文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的陵寝也袝葬于孝陵东侧。早在孝陵修建时,建文便时常前往,对钟山地形十分熟悉。他轻易便绕开了山下孝陵卫驻军的把守,悄悄登上了钟山。
建文虽然上了山,但想进入朱元璋的孝陵那是绝无可能。不过自靖难成功后,永乐拼命抹杀建文的痕迹,连带着对自己死去的大哥朱标也有意打压。位于孝陵东侧的懿文太子陵守备松懈,且年久失修,院墙已坍塌不少。见孝陵守卫森严,建文遂放弃了祭扫祖父的想法,只从塌毁的院墙处翻进懿文太子陵内,来到朱标的坟茔前。而就当建文摆好瓜果烛台,准备焚香祭扫时,突然一个故人出现在他眼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自己无比疼爱的小妹妹徐妙锦!
永乐登基后,徐妙锦心灰意冷,便于聚宝山下修建了座小庵,在此出家修行,这一晃就是二十年。开头几年,她还偶尔进城看望大姐徐仪华和大哥徐辉祖,但及至二人相继去世,她便再也未踏进南京城半步。其间永乐和徐家人多次派人劝她回心转意,但都被她撵了回去。久而久之,大家也只能由着她去了。徐妙锦虽然出家,但开销自有徐家照应,故衣食并不短缺,只是日子久了,未免孤寂了些。而她又愤世嫉俗,不愿与旧人往来,便只每年在父亲徐达、大哥辉祖以及太祖朱元璋忌辰时,到这几位先人的墓前祭扫一次。今天是朱元璋忌辰,妙锦从孝陵出来,闲来无事,想着朱标墓地就在近前,而自己还是孩提时,朱标对自己也颇为疼爱,于是她便先不忙着下山,出陵门后,沿着山间小道,来到懿文太子墓前。
本来,妙锦以为朱标之墓肯定是荒无人烟,不料到坟前时,发现有两个僧人正在虔诚叩首。待二人转过头,她惊讶地发现,其中稍微年轻一些的僧人竟是当年不知所踪的炆哥哥!
见到徐妙锦,建文也是大为意外。不过短暂的惊异后,二人又不约而同的百感交集。与建文仅是故人重逢的惊喜不同,妙锦对这位炆哥哥的感情更为复杂。当年正是她的暗中帮助,才使燕藩得以摆脱最初的危局。可后来,一直被她认为顶天立地的大姐夫朱棣,却为自己的靖难大业,卑鄙无耻对她百般利用;而到最后,当燕军攻破金陵,这位一直口口声声要做“周公”的燕王,终于撕下了虚伪的面纱,窃取了建文的皇位,成为大明的天子!回想起往日经历,徐妙锦在鄙夷永乐虚伪的同时,对自己曾经记恨的炆哥哥也充满了愧疚。此次两人重逢,妙锦惊讶过后也将自己当年的行为如实说出,希望得到建文的宽恕。
建文一直不知道妙锦在靖难之役中扮演的角色,听得这段陈年往事,他顿时惊讶万分。不过毕竟时隔多年,昔日的血雨腥风早已散尽;二十载的佛门修行,已将那位满腔宏愿的青年天子变成了一个看破红尘的中年僧侣。再回忆起当年风雨,建文的内心只剩下无尽的感慨和一丝惆怅。听完妙锦充满歉意的叙说,他大度一笑,原谅了这位曾经天真烂漫,却也被红尘俗世玩弄得遍体鳞伤、心灰意懒的小妹妹。二人畅谈许久,彼此都解开了心结。临下山时,妙锦兴致一起,遂邀他和自己结伴隐居。
二十年来,建文为避永乐追杀,从不敢与人有任何往来,内心也十分孤寂。此番与妙锦重逢,他也十分快乐;加之年龄渐长,他也有落叶归根之念,希望能在金陵终老;兼又想着朝廷已经北迁,南京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是京师重地。这几层因素结合在一起,建文几经权衡,终于应妙锦之请,也在聚宝山下建了座小庙,一直隐居至今。
听建文娓娓道来,程济亦嗟叹不已,再想起二十五年前自己在午门前与徐妙锦的那次争斗,程济也感慨道:“徐四小姐生性纯良,只可惜当年受燕贼蒙蔽,犯下大错!不过后来能幡然悔悟,也算是个好人!比夏元吉、杨荣那干奉迎燕贼的无耻之徒要强得多了!”
“大师,程编修!”两人正絮叨间,王钺又推门进来道,“已快正午了,先用膳吧!”
建文点头起身,程济也赶紧起来,三人一起到伙房旁的餐室将午饭用了,完事后,程济道:“陛下,今晚三更一过,咱们便走!”
“赵藩暗哨怎么办?”建文想起程济说过高燧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有些担心地问。
“不碍事的!”程济十分肯定地道,“朱高燧这厮臣知道,生性最是谨慎。这里毕竟是南京城郊,他绝不敢广布暗哨,顶多也就是三四人而已,何况这些人没有朱高燧令旨,也不敢对您下手。所以只要咱们有心,一定能骗过他们!”看了看周围地形,程济又道:“陛下这院子背靠聚宝山,今晚三更一过,咱们便从后门悄悄上山,翻过山头从雨花台街那边下去,明天一早便寻船渡江。到时候赵藩探子就算知道陛下失踪,也为时晚矣!”
程济的安排甚有条理,建文听后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顿了一顿,他又有些伤感地道,“不过此番一去,恐再无回金陵之日。别的倒也罢了,妙锦妹子这两年与贫僧比邻而居,需前往与她道别!”
“陛下还是不要去吧!”程济有些为难地道,“徐四小姐生性好激,若让她得知因由,激愤之下要去逮那几个暗哨也是有可能的。万一闹将起来,惊动了官府,可就麻烦了!”
“你这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建文微笑着摇摇头道,“二十年诵经念佛,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刁蛮千金了。这里头的轻重她能分得清楚。”
听建文这么说,程济才放下心。想了想,他又问道:“请问陛下,徐四小姐所居何处?”
“不远!从大门出去,再往东走个半里地就到!”
程济思忖一番,道:“既然如此,陛下便下午过去。这周围都是农田,日间耕作的农夫中肯定有赵藩的暗哨。陛下堂而皇之地来回一番,他们便以为您一切如常,晚上的警惕肯定会松些!”
“言之有理!”建文微微颔首,起身道,“既然如此,贫僧这就去!”
“陛下速去速回!”程济赶紧起身行礼。
四
建文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他才重新返回庙中。吃过晚饭,三人又各自开始收拾,只待三鼓一过,便弃庙而去。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待到二更时,三人已都聚在后院建文的禅房中。就在三人焦急等待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庙外火光冲天,嚣声四起,中间还夹杂着刀剑出鞘的声音,显是有兵马前来!
“怎么回事?”庙内三人大惊失色!片刻,大家才回过神来,王钺神色慌张地道:“难道是赵王派人来抓咱们?”
“不可能!”程济断然否定道,“朱高燧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他就是派人来也是暗杀,岂能如此兴师动众?他就不怕长年隐匿陛下行踪不报的事被燕贼知道?”
“也未必!”建文沉着脸道,“他可以说一直在侦缉贫僧下落,而今始得踪迹,旋报与朝廷!如此他便可立下大功!”
“那也不对!”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急,程济急得几乎都要哭了,“朱高燧这小兔崽子一向思绪缜密,他一直把您当做万一之时的救命稻草。除非燕贼这次要杀他,否则他绝不至于将您抖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