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向来胆小,今永乐又已驾崩,见杨荣这般说,他只能点头。韩公达等一干太医都是杂官,就更没有置喙的份了。安抚住这几个,杨荣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天一亮,便把车架开到寝帐前,将陛下遗体抬上车,一应日常供奉如常,绝不能让外人瞧出端倪。至于大军,则由张帅与柳帅统领。加快行军速度,赶紧返回开平!”
杨荣说完,殿中众人皆表示同意。接下来大家又就具体细节磋商一阵,末了杨荣道:“还请张帅马上准备几匹好马,再拨几个能干的亲兵和向导,仆天一亮便动身,赶回京城!”
……
七月十八日清晨,天子御营颁出旨意,言永乐偶感风寒,命张辅和柳升代领大军。而与此同时,杨荣悄悄离开榆木川明军大营,昼夜兼程赶回北京。一路上,杨荣风餐露宿,一连跑了十四天,直到八月初二傍晚,才疲惫不堪地进入北京城。进城后,杨荣来不及歇息,赶紧来到左掖门前递牌子。
得知随父皇出征漠北的杨荣突然回京,高炽当即大惊,赶紧命他前来见驾。杨荣满脸风尘地跑进东宫,一见高炽,便一骨碌跪倒在地,哭道:“殿下!皇上行军途中染疾,已于七月十八日,在榆木川驾崩了……”
“什么!”高炽浑身一震,直愣了半晌,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道:“父皇……”
一个时辰后,文华殿内,高炽、瞻基、杨荣、杨士奇还有前户部尚书夏元吉聚在了一起。夏元吉在前年因劝阻北征,被永乐关入内官监监狱。但他一向深受东宫器重,永乐北征期间,高炽和瞻基隔三岔五便去探望,此时既已得知父皇驾崩,高炽便在第一时间将他放出。
此时高炽脸上仍有泪痕,但眉宇间的悲伤已较之前淡了不少。二十一年的皇储生涯,这位太子爷大多数时候都在胆颤心惊中渡过。如今永乐已经驾崩,他即将登基为帝,体会着此刻的心情,高炽也说不清到底喜悦和悲伤哪个更多一些。但有一点高炽却很清楚——眼下还不是庆贺自己登基的时候,甚至连哀悼父皇之死也不行,因为在操办这些悲喜事之前,他必须要解决一个大麻烦——三弟朱高燧。
自打察觉高燧意欲夺储的阴谋后,高炽和瞻基就一直在削赵藩之势。去年永乐病重时,瞻基因势利导,策划了一场皇帝驾崩的大戏,意欲以此诱得赵藩作乱,从而一举剪除这个隐患。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燧在最后关头金蝉脱壳,瞻基只逮到了几个赵藩僚属。
由于高燧没有直接参与谋反,所以永乐也没有惩戒太过,最后仅处置了几个参与作乱的赵藩僚属,赵藩大部分实力仍得以保全。直到现在,常山三护卫依旧驻扎在北京城内,北京驻军中,高燧也仍有一定势力。
本来,正常情况下北京城内及京畿一带的驻军不下二十万。就算高燧有常山三护卫,也能策动几个卫所归附,但只要其他卫所忠于朝廷,那即便永乐驾崩,高炽作为皇储,也能轻易控制住局面。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眼下明军主力都在漠北,北京城内兵力空虚,要是赵藩真就反了,缓急间东宫未必就能弹压得住!
当然,高炽也并不是认定高燧一定会趁变作乱。可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可就大势不妙。眼下高炽召集瞻基和几位心腹重臣,除了商议国丧事宜外,更重要的就是如何稳住这个心意难测的三弟。
“要不索性把赵王府围起来!”瞻基试探性地建议道。
“太孙之计不妥!”杨士奇缓缓摇头道,“赵王又无过错,凭什么围他府邸?再说先皇刚一驾崩,太子就圈禁三弟,这要传出去,名声顷刻便毁!”
高炽思索一番,道:“既然如此,就急招真定、保定、河间三府驻军进京。若本宫记得不错,这三地尚有六七个卫,只要把他们召到北京城下,三弟便再不敢作乱!”
“这是个好办法!”杨荣先是点头,但又苦笑一声道,“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三地卫所进京,少说也得十来日。可明天就得为先帝发丧。如果赵藩果有异谋,那得知先帝驾崩后立刻就会谋反,这又如何应付?”
高炽一听,便不吭声了。这时殿内一阵沉默。高炽目光一扫,见夏元吉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赶紧问他道:“维喆大人,你有何良策!”
夏元吉蹲了两年大狱,虽说有东宫照顾,在里头没受什么罪,但久困之下,人也消瘦不少。今天突然被放出,回到这富丽堂皇的文华殿中,夏元吉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及至高炽发问,他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从容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又云: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兵争如是,庙堂争斗亦如是。殿下只要善用孙子这奇正虚实之术,那不费吹灰之力,赵王便就只能拱手就范!”
“哦?”高炽精神一阵,道,“维喆且明言?”
夏元吉应了一声,随即将心中想法说了,高炽听后恍然大悟,当即重重点了点头。
……
时近三更,北京城内万籁俱静。忽然,高炽的心腹内官王三儿带着几个内官来到赵王府门前,拉起门环便震天敲起。
赵王朱高燧正在酣睡。得知是王三儿簧夜求见,他也不敢怠慢,赶紧起床接见。待高燧出现在花厅,王三儿旋躬身一揖,道:“奉太子口谕,请王爷即刻进宫!”
“进宫?”高燧疑惑地道,“大半夜的,宫门都下匙了,进去做什么?”
“开平传来紧急军报,太子请殿下进宫商议,至于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晓得”“开平军报?”高燧当即一凛:眼下已是深夜,这个时候有军报传回,漠北肯定出了大事。可是,能有什么大事呢?高燧内心开始琢磨:首先有可能的就是王师惨败,不过这事摆在两个月前倒还有些可能,现在阿鲁台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大军正奏凯南归,这时候再出现这种情况,未免不合情理。除了兵败外,再有的急事就是父皇驾崩了!想到这里,高燧的心顿时一紧——父皇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在出征途中驾崩,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念及于此,高燧心中一动。不过再一思忖,他又觉得不对——按照行程计算,军报发出时东路大军仍在漠北腹地,离开平还有老大一段距离,如果是父皇驾崩,张辅他们肯定会直接遣使回京,而不会由开平代为传报。
排除了以上两种情况,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开平突然遭袭!
开平是朝廷在塞外的唯一军镇,也是明军班师途中的必经休整之地。只要能占领开平,就能切断明军归途,进而将三十万大军困死在漠北!正因为如此,每次出征前,永乐除命镇守开平的成安侯郭亮小心防范外,还特别交待但遇敌袭,需立刻向京城和漠北大营告变。这时候开平传来急报,或许就是遭到袭击。至于袭击开平之寇,有可能是一直没被逮获的鞑靼主力,也有可能是虽表面臣服于朝廷,但一直贼心不死的瓦剌!高燧反复思计,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在自认为已判明形势后,另一个疑惑又油然滋生——大哥为什么要召自己进宫?自朝廷迁都北京后,他朱高燧已经失去了对北京京卫的指挥权,去年赵藩僚属谋反的事,高燧虽侥幸未受牵连,但上朝议政的权力也被永乐免了。这一年多来,高燧虽仍未回藩国彰德,但在北京也就是个闲人而已,除了永乐在京时每日进宫请安,他几乎再无正经事做。开平遇袭,虽然事关重大,但也轮不到自己这个闲散亲王置喙,何况东宫对自己还颇为忌惮!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高燧忽然一个激灵:大哥会不会是想调常山三护卫救援开平?再仔细一想,他愈发觉得极有可能——如果开平遇袭,那边塞也有受鞑子袭扰的危险,想从宣府、大同等塞上重镇调援军肯定不行,只能从北京发兵增援。而现在京卫大都已经随永乐去了漠北,北京城内,加上自己的常山三护卫,总共也不到十卫兵马。这时候要再抽京卫北上,那高炽这个监国太子可以直接掌控的军力无疑会更加单薄。出于对自己的顾忌,他肯定会选择调常山三护卫增援开平,如此方能安心。
抽调常山三护卫,高炽是可以安心,可他朱高燧却绝不能答应。三护卫出塞御虏,肯定会削弱赵藩本就已不再雄厚的实力。而且,此时的朱高燧,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可乘之机——要是增援不及,甚至开平城破,那漠北大营很有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一旦此事发生,朝廷必然大乱!这个时候,如果常山三护卫在,自己就有机会趁乱逼宫,一举夺权!想到这里,高燧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立刻想到——只要三护卫不出,那大哥就只能派出京卫,如此一来,京城内朝廷和赵藩的实力对比就会发生逆转!意识这一点,高燧赶紧跟王三儿进宫。路上,高燧拿定主意,无论大哥怎么威逼利诱,自己也绝不能松口放常山三护卫出塞!
高燧一行从东华门进入了紫禁城。进宫后,高燧立刻发现有些异常:既是商议军事,那大哥应该在文华殿召见自己。可当走到文华门前时,王三儿却未止步,而是领着他继续向西,直接走到右顺门前。
“这是怎么回事?”发现不对,高燧立刻停下脚步,正色问王三儿道,“大哥不是在文华殿吗?”
王三儿尚未回话,忽然只见右顺门外人影一闪,狗儿领着几个番役出现在高燧面前。
狗儿一脸沉着地朝高燧一揖,道:“太子殿下在他处接见王爷,请王爷随奴婢前往!”
“在哪里?”高燧却不买账,端起王爷架子大声发问。
“王爷去了便知!”狗儿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旋又一扭头,对几个番役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侍候王爷出发,太子那边都等不及了!”
狗儿话音一落,几个番役便疾步上前,站到了高燧身旁。
高燧脸色大变,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但此时他孤身一人,又在这深宫大内,就是察觉到不对也已经晚了。无奈之下,高燧只得跟着王三儿继续往前走。一行人过了右顺门,又沿着金水河穿过午门内广场,过左顺门后折而向北,一直走到思善门前时,王三儿才止住脚步,对着高燧深深一揖道:“太子爷就在里头,请殿下自己进去”
思善门是仁智殿的大门,而仁智殿是帝后大行之后,停放梓宫、供奉灵位之所。此时的朱高燧已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变得苍白无比,愣了许久,方艰难地迈开步子,穿过思善门,走到仁智殿门前。
正如高燧猜到的那样,当他把殿门一推开,发现殿内已挂满了素幡白绢,太子朱高炽正一身素服站在大殿中央。听得殿门响声,高炽知道高燧已到,遂转过身来,一脸悲痛地对高燧哽咽道:“三弟!晚上勉仁师傅突然回京,报父皇班师途中染疾,已于半月前大行了……”
“啊!”虽然已有所预料,但听了高炽的话,高燧仍如遭雷击一般,惊得头晕目眩。过了好一阵,他方缓过神,呐呐道:“怎么会?不是开平军报么?怎么就成了杨荣回来报丧?”
“开平军报?”高炽一副不明就里状,片刻后忽然“哦”了一声,道,“或许是我悲痛太过,一时昏了头,交待王三儿时说错了!”
“什么?”高燧这下终于完全明白,自己又被高炽诓了!正羞愤间,高炽又道:“明日就要发丧,这几天咱们就待在这里,为父皇守灵吧!”
高炽话音一落,狗儿便捧了一件素服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膀粗腰圆的番役。高燧见状,脸色几变,终于接过素服,一骨碌扑倒于地,嚎啕大哭道:“父皇……”
……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十。
天还没亮,大明监国皇太子朱高炽便领着在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来到德胜门外,众人皆一身衰服,面色沉重地肃立在官道两旁。辰时一过,远方官道上便出现了无数人影。在人群最前方,是大明天子的龙辇。此时,气派的龙辇上,缠着一条条白绢。秋风吹拂下,白绢随风飘动,将气氛渲染得十分哀戚。
朱高炽站在官道正中央。龙辇驶到距他还有三丈远时,终于停了下来。这时,礼官悲怆的叫声响起:“恭迎大行皇帝灵驾!”
“跪……”
朱高炽以下,在场所有人皆一撩袍脚,直直跪伏于地。顷刻间,哀乐大作,天空中响起一阵呜咽之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