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无常

“一编青史,记林中射虎,沙场追敌。半世都从马鞍上,胡虏望风逃匿。避祸无门,封侯无骨,大漠烟犹直。饮刀自笑,此因非是人力。”

——燕垒生《念奴娇·读李广传》

靠山决定官途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对汉武帝来说是痛并快乐的时期。说“痛”是因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太皇太后永远地闭上了自己那双早已失明的眼睛。至亲至爱的祖母逝世,汉武帝没有理由不悲伤,没有办法不痛苦。这是人之常情,血脉、骨肉相连所至。说“快乐”,是因为对雄心勃勃的汉武帝来说,等啊等,就是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盼啊盼,就是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个皇祖母存在一天,他的思想革命就永远只能在心中,没有生根发芽拔节盛开的那一天。现在,这座压在他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了,你说他在悲伤之余能不快乐,能不高兴吗?

其实,就在太皇太后病重期间,汉武帝已经做出了一个投石问路之举,在中央设立了五经博士。汉文帝时,把《尚书》《诗经》两书定为官家必读之书,并设立了博士。到汉景帝时,增加了《春秋》为官家必读之书,并设立了“春秋”博士。如今汉武帝又增加了《周易》《仪礼》,合称为五经。五经都设立了博士,合称为五经博士。汉武帝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自己的思想革命铺路,为“独尊儒术”做准备。

太皇太后当时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因此,她对汉武帝的投石问路之举视而不见,没有什么反应和表示,这无疑给汉武帝增强了信心和动力。果然,此时太皇太后尸骨未寒,汉武帝便开始“白鹤亮翅”,一记快拳打向了太皇太后放置在朝中的两位带头大哥: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汉武帝以办理太皇太后丧事不利,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打发他们告老还乡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顶替许昌和庄青翟的是田蚡和韩安国。田蚡被任命为丞相,韩安国被任命为御史大夫。

汉武帝继位,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重用外戚势力,曾经打造了窦婴和田蚡这对“双子星座”。但是,好景不长,建元二年(公元139年),窦婴和田蚡被太皇太后同时革职查办了。此时,汉武帝守得云开见日出,田蚡也咸鱼翻身了,为什么却遍插茱萸少一人,不见窦婴呢?

汉武帝上任之初,窦婴之所以能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是因为他有能力,有后台,还遇上了田蚡以退为进。

但是,田蚡一直念念不忘窦婴的丞相位置。此时,汉武帝重新夺回权力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重用田蚡。一来田蚡先前主动礼让的事已经让汉武帝对他刮目相看了,另外,也是最重要的,田蚡是太后的弟弟。如今太皇太后一死,陈阿娇又成了废后,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便成了后宫之中无可争辩的一姐。重用后宫一姐的弟弟,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靠山决定官途。窦婴的全部靠山就是太皇太后,但在太皇太后生前,窦婴都得不到她的喜爱和支持,如今斯人已逝,连这座名义上的靠山都不复存在了,窦婴自然不再被看好。

而且,虽然窦婴在政治生涯中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大师气质,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是他和窦氏一族血脉相连的关系。因此,尽管汉武帝很欣赏窦婴的人品,认可他的才华,但被自己皇祖母“咬”过,让他对窦氏成员依然心有余悸。

汉武帝重用田蚡,弃用窦婴,按理说两人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已是井水不犯河水了。然而,一个人的出现,却让田蚡和窦婴进行了一次生死对战。

这个人就是灌夫。

酒鬼误事

中国人有个传统,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说的是前三十年因为父亲优秀和成功,他的儿子也沾光受人尊崇。后三十年因为儿子有出息,有建树,他的父亲也跟着受人敬重。

人的眼光,是一种无形的标准。父母优秀,自然对他们的孩子也高看一眼;儿女成功,自然对他们的父母也更加敬重。所以,很多孩子,因为父母有权力、有地位、有名气而洋洋得意;很多父母,因为孩子有进步、有发展、有成就而神气自豪。

而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灌夫就是“看父敬子”和“看子敬父”的典范。

提起灌夫,先得提一下汉朝的开国名将灌婴。灌婴最早只不过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一个门客,但在楚汉争霸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项羽兵败垓下,率八百骑兵突围时,灌婴作为主将,率五千骑兵进行了“千里大追踪”,最终迫使项羽在乌江边自刎。后来在诛灭吕氏一族时,灌婴又立下了大功。

我们要讲的灌夫并非灌婴的儿子。灌夫的父亲灌孟是灌婴手下的一名门客。灌孟原本不姓灌,而姓张。张孟人如其名,因为勇猛,很得灌婴器重,提拔提拔再提拔,重用重用再重用后,灌婴眼看靠加官晋爵已经无法表示对张孟的喜爱了,于是做出一个大胆之举:让张孟改灌姓。从此,张孟变成了灌孟,名声大震。灌夫也因“看父敬子”而被人另眼相看。

事实证明,灌夫不是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官二代”。他长大后,不但继承了“看父敬子”的家风,还赢得了“看子敬父”的美誉。

七国叛乱时,灌孟不顾年逾五旬,带着儿子灌夫一起出战,最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灌孟死后,他的儿子灌夫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尽孝,护送父亲的尸体回乡安葬。汉朝法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一方死了,另一方可以护送死者回乡安葬。二是尽忠,他可以继续留在前线,坚持平叛到底。

对此,灌夫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继续留在军中,并且发誓要扫平吴王刘濞等叛军来为父亲报仇雪恨。

为了尽忠,灌夫很快擦干眼角的泪水,带了十几个勇士直杀到敌营中心。此举虽然打了敌军一个出其不意,但在敌人的铁桶阵中,跟随他的十几个勇士全部战死,他自己也身中十多处伤侥幸逃回营来。因为医治及时,灌夫从鬼门关上又捡回了一命。

但是,伤势刚好,他又要带着几十名敢死队员去闯吴营,幸好这次行动被先知先觉的主帅周亚夫察觉并及时阻止了。灌夫的第二次闯营计划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不怕死的名声从此为天下人所知。

很快,七国叛乱被平定了,灌夫的英雄事迹得到了汉景帝的赞赏,被封为中郎将。至此,灌夫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实现了“看子敬父”的梦想。

然而,就在别人认为灌夫会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时,他却闹出了“看子笑父”的丑剧。

不到一年,灌夫就被撤了职,理由是违法。至于违了什么法,史书中没有详细记载。《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里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

汉武帝即位后,赋闲在家的灌夫时来运转,被任命为淮阳太守。一年后,灌夫由地方调到了中央,成了太仆(九卿之一)。

太仆官职虽然不大,但因为总是跟在皇帝身边,受到提拔的机会就多。汉景帝时卫绾最开始也是当太仆,后来成了一国之相。按理说汉武帝一上台就把灌夫提拔为太仆,是对他极为器重的。然而,事实证明,灌夫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因为喝酒误事,他很快又在阴沟里翻船了。

灌夫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有酒量,也有酒胆,更有酒瘾,一天没酒喝人就没神,一餐没酒喝心就不爽。他不仅喜欢喝酒,而且还喜欢拼酒,要么不喝,要喝就要喝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境界中去,而且还动不动就耍酒疯,胡言乱语,撒泼耍浑。

酒仙高尚,酒鬼龌龊;酒仙成事,酒鬼误事;这就是酒鬼与酒仙的差别,这也是灌夫与名士的差别。

建元二年,灌夫在一次宫宴上和太皇太后寝宫的卫尉窦甫比酒量。如果说灌夫是酒鬼,那么窦甫只能算酒徒。酒徒自然达不到酒鬼那样的境界,所以不胜酒力的窦甫不太配合灌夫,做出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举动。灌夫的火暴脾气一上来,借着酒力就给了窦甫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下去,窦甫脸上火辣辣地痛,心里酸溜溜地疼。他二话不说,赶紧向他主子太皇太后禀告了这件事。

这一巴掌下去,灌夫手上隐生生地疼,心里直愣愣地爽。等他回过神,已被调到燕国去当国相了。

其实,汉武帝之所以要把他调离中央,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太皇太后的“摧花佛手”所害,不得已而为之。按理说灌夫应该明白汉武帝的苦衷,从中吸取教训,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灌夫在燕国国相的位置上没干多久,就再次因为酒后犯法而被免了职。

性格决定命运,作风决定成败。官场原本就尔虞我诈,人生原本就沉沉浮浮。性格和作风都出了问题,都有了偏差,人跌倒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从此,汉武帝对灌夫彻底失望了;从此,灌夫便只能在家等待再就业了。

尽管灌夫赋闲在家,但人气指数却还是挺旺的,他家总是门庭若市,门客云集。据说灌夫家里养了很多门客,有多少呢?好几百人。几百人光每天吃喝拉撒就要开销不少,由此可见这个灌夫不简单。

退居二线后居然能有这样的局面,不是说灌夫做人有多成功,威望有多高,而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是个大富豪。

然而,尽管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丢了官职的灌夫却是落魄的,孤独的,无奈的。因为他家里尽管门庭若市,门客云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唯独缺少达官显贵。

正在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这个人便是窦婴。

窦婴自从罢相回家后,处境就非常惨了,门庭日渐凋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在人情在,他现在只是一介布衣,连支撑的靠山也倒了,不说没有人愿意去主动巴结他,就连以前跟他要好的朋友也都不见了踪影。他手下那些原本对他奉若神明的门客,也一个个离开了。

从天上掉到地狱,窦婴心里自然不好受。他非常痛恨这些小人,唯独就看中了灌夫。

窦婴和灌夫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灌夫看中的是窦婴的外戚身份以及名震朝野的威望,而窦婴看中的是灌夫的富豪身份以及谦卑有加的态度。也正是因为这样,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窦婴和灌夫是同一类型的人,聚在一起也无可厚非。接下来,他们和朝中正当红的田蚡上演了一出“三龙戏珠”的好戏。

外戚也是分阵营的

前面已经说过,虽然同样身为外戚,但田蚡代表的是王氏集团,窦婴代表的是窦氏集团,因此两人在仕途上注定是要暗暗较劲了。

第一轮对战中,因为田蚡的主动“谦让”,汉武帝封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结果自然是窦婴胜了。

第二轮对战中,汉武帝倚重田蚡的外戚身份,封他为丞相,而窦婴赋闲在家,结果自然是田蚡胜了。

打了个平手,如今两人一个身在朝堂之上,一个身在朝堂之下,按理说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互不相干才是。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田蚡本着痛打落水狗的姿态,这回没有让窦婴有喘息的机会,主动挑梁子找碴儿。而窦婴显然也不是甘于逆来顺受的主,誓必愤而反击,一场对战也就在所难免了。

考虑到自己无官一身轻,这回窦婴拉上了灌夫参加这第三轮终极对战。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灌夫的姐姐去世了,灌夫很是悲痛。在悲痛之余,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身穿孝服到田蚡家里走了一趟,美其名曰拜访。

田蚡虽然对灌夫这种行为很忌讳,但出于礼貌,还是说了一句敷衍的话:“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意思就是我本来想和你(灌夫字仲孺)一起去魏其侯窦婴家喝酒叙旧的,但不巧你还在服丧期间,看样子是没法去了。

圆滑的人总是说圆滑的话,比如田蚡,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根筋的人就是一根筋的人,比如灌夫,他就是那样的人。田蚡是在忽悠,但灌夫却当了真,于是马上接口道:“丞相既然想去拜访魏其侯,怎么能因为我在服丧而耽搁呢!择日不可撞日,真心希望丞相明天一早就去魏其侯家啊。”

田蚡一听傻了眼,只能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叹道:“仲孺啊仲孺,你可真对得起这个‘孺’字啊,是笨得不能再笨的孺子牛啊。我的一句玩笑话,你居然都可以当真,要是我再说一句骗你的话,你被我卖了恐怕还要帮着我数钱哩!”

灌夫眼看助成了这样一桩好事,心里喜不自胜,告别田蚡后,便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窦婴家,并把田蚡要来拜访的消息告诉了窦婴。

窦婴一听自然也是喜不自胜,对门可罗雀的他来说,丞相能来造访,那可真是蓬荜生辉啊。于是窦府像过年一样,大红灯笼高高挂,大扫庭院里外屋,大箩酒菜满街买,大人小孩上下忙。忙到深更半夜,一切准备妥当,连窦府大门前都打出了“欢迎大汉丞相田蚡莅临寒舍检查指导工作”字样的迎接横幅。

第二天一大早,窦婴便站在大门口翘首以待。然而,等到了晌午时分,还没有田蚡的身影,窦婴急了,便对身边的灌夫说道:“丞相日理万机,是不是忘了赴约之事啊?”

整件事都是灌夫牵的头,眼看出现这样尴尬的局面,他脸上自然很是挂不住,于是主动去田府请田蚡。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田府时,发现田蚡竟然还在睡懒觉,灌夫顿时火冒三丈。

眼看灌夫亲自来请,田蚡还是磨磨蹭蹭,半天才起床,末了说道:“不好意思啊,昨晚喝高了,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这就去魏其侯家吧。”

有了这句安慰话,灌夫的怒火渐有平息之势。然而,在路上,田蚡又开始摆谱,坐在轿子上一步三回头,一走三抖擞,美其名曰“欣赏沿街风光”,大有“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之意。

而这时的灌夫是啥反应呢?田蚡坐在轿子上看风景,灌夫站在轿子外看田蚡。阳光装饰了田蚡的轿子,田蚡却撕碎了灌夫的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看风景。灌夫的怒火又被点燃了,只是碍于对方是丞相,所以忍住没有发作罢了。

终于到了窦府。酒过三巡,灌夫很快成了当仁不让的男主角。借着酒劲,壮着酒胆,他又开始耍酒疯了。这一回,灌夫没有再表演醉拳,而是展示了醉语,他用直白、露骨的方式,含沙射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对田蚡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田蚡是个城府极高之人,面对灌夫这样的“野招子”,他以不变应万变,不接招,不应招,不回招,全当不存在。

眼看再闹下去就会收不了场了,窦婴赶紧以灌夫喝高了为由,把他“请”出了宴席。然后,窦婴放下自己这张老脸,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又是敬酒。连酒仙窦婴都放下了架子,田蚡自然被他逗得喜笑颜开,被灌得酩酊大醉,最终尽兴而去。

事实证明,田蚡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他相中了窦婴在长安城南的一块风水宝地。这块地有三好,位置好,风水好,风光好,是田蚡梦寐以求之居。以前碍于窦婴的面子,他不好直接开口要,现在见窦婴这般巴结自己,便觉得是绝佳的机会,于是派自己的门客籍福去窦婴家沟通沟通。

“田丞相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田和地。”籍福到了窦府,直接点了点窦婴。

“哦,田丞相难不成想改行当开发商了。”窦婴心里一沉,但脸上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

“开发商倒谈不上,只是想借您在京城南边的一块风水宝地建一栋别墅,他日退居二线后也好有个安享晚年的地方。”籍福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丞相这是赤裸裸地索要啊,是直生生地敲诈啊!我窦婴虽然老了不中用了,但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一天,他就不要再做这个白日梦了。”籍福来直的,窦婴更直接,以直还直,以硬碰硬,丝毫不留情面,这也是窦婴的性格。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魏其侯,咱们后会有期。”籍福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必要再多费口舌了,最后扔下一句话便想拂袖而去。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惹来了新的麻烦。这天,正巧灌夫也在窦府,原本他就一直忍着怒火没有发作,此时一听,再也忍不住了,对着籍福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骂籍福也罢,他还把田蚡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籍福原本仗着田蚡狐假虎威,不可一世,此时平白无故遭到窦婴一顿训、灌夫一顿骂,两眼气得发红,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但是,考虑到自己这回有辱使命,直接把情况奏报给田蚡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思来想去,他回复田蚡道:“丞相想要那块风水宝地不用着急,现在我们向魏其侯索要,就等于欠了他一个人情。要知道魏其侯现在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只要等个几年,他两眼一闭,拿下这块地就是分分钟的事了。”

论忽悠功夫,田蚡可是祖师爷了,他从一介村夫能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位置,什么风没见过,什么雨没淋过,世态炎凉,尔虞我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东西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因此,面对籍福的忽悠,田蚡很快就看出了端倪。他派人去探听,很快就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了。

对此,田蚡觉得窦婴是忘恩负义。说他忘恩,是因为窦婴的儿子当年杀了人,是田蚡出面倾力罩住,才平息了事态。说他负义,是因为窦婴当年之所以能当丞相,是田蚡主动谦让的结果。如今,只是想要他的一块地,他都这么吝啬,这么不给面子,田蚡觉得窦婴实在是太不厚道,太不懂人情,太不懂政治了。

与此同时,田蚡觉得灌夫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明明是他和窦婴之间的事,关灌夫屁事,他居然还跑出来数落一顿。

这件事情一闹,窦婴、灌夫和田蚡之间的三角关系发生了质变。原本他们还能貌合神离地和平共处,但现在已演变成水火不相容了。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暴风骤雨呢?

灌夫骂座

田蚡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很快制定了战术,决定分而击之,各个击破。具体来说就是先拿灌夫开涮,再对窦婴动刀。

田蚡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三:

一是窦婴虽然无官一身轻了,但因为他有外戚的身份,有侯爷的封爵,所以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相对来说,灌夫则容易对付些,是个软柿子。

二是窦婴虽然为人固执,但他做事还是谨慎谦卑的,因此,别人很难抓住他的把柄。而灌夫就不一样,他只有匹夫之勇,没有什么计谋,做事鲁莽,往往无形中就得罪了人。更重要的是,他还好酒贪杯,而且酒后常常撒酒疯,酒后失言,酒后犯错,甚至是犯罪。他数次丢官,都是最好的证明。

三是灌夫有个命门,就是他的家族。自从灌孟和灌夫发迹后,其宗族便打着他们的牌子在老家颍水一带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欺男霸女,大肆敛财,很快灌氏家族便成了整个颍水的地头蛇。

对此,当地百姓怨声载道,但都敢怒不敢言。民间甚至还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意思就是如果颍河的水清澈见底,那么灌氏家族就会一家独大;如果颍河的水混浊不堪,那么灌氏家族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河里的水日夜奔流,朝夕不同,清浊难料,岂能做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这其实是当地百姓用来告诫和诅咒灌氏家族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要懂得自重,否则离自取灭亡也就仅一步之遥了。

对宗族的恶行,灌夫的态度是放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毫无整改之意。这也就成了他的命门。

果然,田蚡与灌夫交恶后,马上抓住他这个命门,开始大做文章。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田蚡给汉武帝打了一个小报告,举报灌夫家族在颍阴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汉武帝马上做出批示:“这是丞相分内的事,不必向我请示。”

田蚡等的就是这个答案,他的请示只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目的是为了“免责”——摒除自己假公济私的嫌疑。

接到汉武帝批复的田蚡时不我待,正准备下手整治灌夫一族时,一个人突然挺身而出,对着田蚡就是一声暴喝:“且慢动手!”

田蚡回过神来,一看那人,正是自己要对付的灌夫,不由怒发冲冠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我找的正是你,你还敢主动送上门来,你无情在先,就休怪我不义了!”

哪知灌夫有恃无恐道:“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只一句话,田蚡便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灌夫向来四肢比头脑发达,有勇无谋,他是怎么做到一句顶万句,让田蚡哑口无言的呢?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就在田蚡找到灌夫的命门时,灌夫也找到了田蚡的命门。

原来,在很久以前,当时的田蚡任太尉,官位虽然不低,但雄心勃勃的他却并不满足,还想着能早点更上一层楼。淮南王当时在众诸侯王中属于“三高二多一大”的王中王。“三高”指威望高、人气高、才气高;“二多”指财产多、粮草多;“一大”指地盘大。也正是因为这样,田蚡对淮南王刘安极尽巴结之能事。每次刘安入京朝觐时,他总是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灞上去给他接风。

一次,田蚡按惯例到灞上迎接淮南王刘安。为了讨刘安欢心,他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皇后陈阿娇没有儿子,大王您是高祖的得意孙子,德高望重,天下臣服,他日一旦皇上有个不测驾崩了,您便是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啊!”

田蚡这话里的水分有多大,仔细一推敲,就有三点逻辑不通:

一是无稽之谈。皇后暂时没有儿子,并不代表以后也不能生儿子啊!就算皇后不能生儿子,并不代表其他嫔妃不能生儿子啊!汉武帝没有儿子就让诸侯王来继位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亲弟弟刘武便是前车之鉴。

二是无本之木。刘安的父亲是刘长。刘长死后,当时的汉景帝刘恒为了防止一家独大,将刘长的封地一分为三,刘安便是其中之一的淮安王。他的“三高二多一大”其实都是刘长遗留下来的,在其他诸侯王中并没有达到“唯我独尊”的地步,更别说什么能让“天下臣服”这样无本之木的话了。

三是无源之水。从年龄来分析,刘安比汉武帝刘彻大二十二岁。就算刘安钱多粮多,天天吃山珍海味,吃脑白金,吃古汉养生精,身体保养得极好,也无法和风华正茂的刘彻比身体、比寿命啊。

忽悠之所以叫忽悠,就是其中没有逻辑可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拍到人的心里,点到人的要害。

听了田蚡的忽悠,刘安很是高兴,更加把田蚡视为自己的心腹之人,对他更为器重。同时,他还赠给田蚡大量的金银珠宝。

田蚡不会知道,就在他这句忽悠话收到丰厚回报时,灾难也悄悄降临了。

他的这句忽悠话显然已经超出了玩笑和拍马屁的范围,而上升到了“政治阴谋”的层次。这里面包含两个关键词:妄言废立和诽谤诅咒。

皇帝立太子,选继承人,作为臣子是不能随便乱说的,妄言废立会惹祸上身。

汉武帝正值壮年,好端端的,提什么天有不测风云,然后说让一个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人来继位,这不是诽谤就是诅咒啊!

总而言之,田蚡这番忽悠话,虽然讨了刘安的欢心,却伤害到了汉武帝。如此无法无天,大逆不道,是要杀头的。

最倒霉的是,因为保密工作并没有做到位,他这句忽悠话被“第三者”灌夫知道了。至于灌夫是怎么知道的,我们不得而知,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灌夫握着这样一颗“定时炸弹”,自然对田蚡有恃无恐。因此,面对田蚡的咄咄逼人,灌夫来了个以牙还牙:“你田蚡要是敢对我灌夫和灌氏家族轻举妄动,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田蚡一听脸都绿了,马上向灌夫赔礼道歉,然后主动撤案,针对灌氏家族进行的扫黑除暴一事就此打住。稳住了灌夫后,田蚡马上给淮南王刘安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如实相告。

刘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得知消息后,马上给灌夫送去黄金千两,以迷其心,然后天天派宾客请灌夫喝酒,以堵其口。

物质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酒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灌夫朝田蚡挥了挥手,又招了招手,摇了摇头,又摆了摆尾,达成了“互不伤害条约”。

有了条约在手,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和平共处了。灌夫是这么想的。

条约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借口,我定会让你粉身碎骨。田蚡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很快,田蚡的机会就来了。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田蚡娶燕王刘嘉的女儿为夫人。对此,王太后大为重视,亲自下诏,请列侯宗亲来喝喜酒。

窦婴是老列侯,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对此,窦婴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虽然已是无官一身轻了,但毕竟仍在受邀之列,还没被朝廷和社会遗忘。忧的是因为“城南索田”事件,他已经和田蚡撕破了脸,此时去喝他的喜酒,感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很不自在啊。

思来想去,窦婴决定请自己的小伙伴灌夫一起赴宴,大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之意。哪知灌夫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推辞。

灌夫有自知之明。首先,他不在受邀之列,自己贸然去便是攀龙附凤之举,这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是无法做到的。其次,新郎官不欢迎他。他两次大骂田蚡,已是心有千千结了,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解不了,贸然去赴宴,倒是弄得彼此都尴尬。

然而,窦婴却不这么认为,他坚持要灌夫去。

“冤家宜解不宜结。”窦婴鼓动道,“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正是因为有过节,才更要去参加田蚡的婚宴,一来可以显示你的大度,二来可以化解田蚡的怒火,达到化干戈为玉帛的目的。”

灌夫听了这话,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相逢一笑泯恩仇。田蚡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毕竟是堂堂一国之丞相,和他对着干终究不是个事儿,就算弄个两败俱伤,对自己也没有好处。”窦婴见灌夫心思动了,赶紧趁热打铁道。

灌夫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嘴里念念有词道:“我虽然是张老脸,但还经常用大宝做护理,自认为对得起这张老脸。如果我参加了田蚡的宴会,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我既对不起自己这张老脸,也对不起大宝啊……”

“行,行,行,谁也不要讲道理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就对不起我这张老脸了。”窦婴下了最后通牒。

这下灌夫没辙了,只好拉下老脸,跟着窦婴去赴宴了。

在田蚡府里,有人问灌夫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不请自来。灌夫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说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相逢一笑泯恩仇,嘿嘿。”后来问的人多了,灌夫索性懒得多费口舌了,只是傻乎乎地干笑着。

宴席开始后,宾客如云,场面非常壮观。先是新郎官田蚡祝酒,然后宾客相互之间敬酒。当窦婴敬酒时,只有他的老部下和一些老交情礼数周全地回敬了,其他宾客只是敷衍了一下。

窦婴毕竟是老江湖了,城府修炼得算不上高深莫测,也是小有成就了。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脸上却很痛快,依然谈笑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一切却尽收“旁观者”灌夫的眼底。他原本就是个直肠子,头脑一根筋的人,见众人对自己大哥如此不敬,心里头顿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但是,灌夫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别人对窦婴的态度,还轮不到他说三道四。这第一把火没有把他点着。

好戏还在后头。很快,轮到灌夫敬酒了,他虽然做好了受冷落的准备,但却没有想到场面会那么冷。

灌夫端了一杯满满的酒,首先敬新官郎田蚡。面对灌夫的主动讨好,田蚡并不买账,他稳坐钓鱼台,身子如石佛般一动不动,不说避席回礼了,就连欠身这个最起码的礼节也直接免了。不仅如此,他还说了一句让灌夫很上火的话:“千万不能倒满杯哦!”

劝酒是中国人酒桌上一道很独特的风景。许多人都认为在酒桌上尊重对方就是要对方喝到位,有醉意才尽兴,才够朋友。人们常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

田蚡原本就对灌夫的感情浅又薄,能跟他这个原本喝不着的人“舔一舔”已经很不错了,按理说灌夫也该满足了。

然而,灌夫有他的自尊,更有他劝酒的方式。他先是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说道:“我已先干为敬了,丞相也请喝干啊。”田蚡抿了一口,浅尝辄止,便不再理会灌夫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灌夫心里又腾起了一把火,只是田蚡既然是新郎官,又是朝廷的丞相,还是王太后的亲弟弟,更是汉武帝的亲舅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集百般关系于一体,自己又能拿他怎样?因此,这第二把火灌夫还是强压了下去。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灌夫憋红了老脸,强忍着怒火,接着向众人敬酒。众人对窦婴都是爱答不理的,对灌夫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一个倒霉鬼出现了,他的出现直接点燃了灌夫心中的第三把火。

这个点火的人叫灌贤。灌贤是汉朝“开国元帅”灌婴的孙子。灌夫的父亲灌孟和灌婴是结拜兄弟,所以,灌贤算是灌夫的侄子。

尊老爱幼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按理说灌贤出于孝顺,也该对灌夫毕恭毕敬、客客气气才对。这时候,受了一肚子气的灌夫原本以为可以在这位贤侄身上找回存在感,然而,事实证明,灌夫找到的却是深深的挫败感。

灌夫敬酒敬到灌贤面前时,灌贤却对他视而不见,正忙着跟身旁的大将程不识唠嗑。灌夫心中的第三把火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

三火攻心,气贯长虹,原本就脾性暴躁的灌夫终于忍不住发飙了:“平日里你总是说程不识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将人家贬得一钱不值,一无是处。现在我以长辈的身份向你敬酒,你居然像个娘们儿似的和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灌贤一来在辈分上比灌夫低,在礼数上又不周,被灌夫这平地一声雷地一顿数落,顿时惊住了,赶紧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默默地听任灌夫教训。

知罪能改,善莫大焉。灌夫见灌贤认罪态度好,找到了失去的颜面,心中怒气也就消了大半,正要原谅他时,田蚡却掺和进来,从而搅乱了整个局。

“我说灌将军啊,这程将军和李广将军是东、西两宫的卫尉,是太后与皇上的贴身保镖,你今天当众侮辱程将军,究竟是不给谁面子啊?”

田蚡抓住灌夫的“小辫子”,马上上演了大阴谋论。他借题发挥,把原本平庸的程不识和大名鼎鼎的李广相提并论,并且还牵涉到了太后与皇上,语言之毒辣可见一斑。

祸从口出,田蚡故意将灌夫的话上纲上线,放大夸张,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理说灌夫此时该醒醒了,及时三缄其口,避免再被人家抓住把柄才对。然而,灌夫是谁,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借着酒劲,誓将酒疯进行到底,摇头晃脑地吟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仲孺,何知程李乎?”

灌夫的话一出口,众宾客顿时一片哗然。窦婴眼看要闹出大事来了,赶紧拽着灌夫就要走。

砸了场子,卷起裤管就想跑,自然是没门的。果然,田蚡一声令下,就把灌夫拦下来了。

这时候,上次城南索田事件出现过的籍福又冒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公报私仇,而是继续当起了说客:“只要你低头认错,我们家主子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会饶恕你的。”

然而,籍福搞不定城南索田的事,更搞不定这场婚宴风波。

士可杀,不可辱。灌夫用实际行动把籍福投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机会给浪费掉了。只见他抬起高贵的头,就是不道歉、不认错。

田蚡要的就是这个局面,他赶紧落井下石道:“仲孺敢这么放肆,都是我骄纵他的结果啊。这次婚宴是太后亲自下诏办的,你仲孺借酒闹事,便是对太后的大不敬!”

说完这番话,田蚡就令人将灌夫拿下了。

宫廷辩论赛

灌夫入狱了,窦婴肠子都悔青了。这次婚宴是他拉灌夫来的,来时是哥俩好,去时却是孤苦伶仃。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兄弟一场,两肋插刀,就算刀山火海,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灌夫救出来。”窦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将自己的老部下、老相识召集而来,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请他们拿着这些钱财去帮自己上下打点,营救灌夫。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灌夫这次闯的祸可不是钱能摆平的。很快,消息就传来了:田蚡不仅把灌夫全族抓起来了,而且严刑逼供,看这架势,灌夫只怕凶多吉少了。

此路不通,看来田蚡根本就不给灌夫活路。他之所以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致灌夫于死地,原因就是灌夫手里握有针对他的“定时炸弹”,自己这一拳如果不能彻底打垮灌夫,一旦灌夫出狱了,有了自由和发言权,捅出马蜂窝,自己便会吃不了兜着走,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窦婴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正准备再接再厉救灌夫时,窦婴的夫人不干了。她主动站出来,跟窦婴谈了谈。

“灌夫犯了这么大的罪,只怕仅凭你一人之力是救不出来的。”窦夫人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窦婴答。

“你要知道,灌夫得罪的不仅仅是田蚡,还有太后。这天下连皇帝都要敬她三分,让她三分,听她三分,你斗得过吗?”窦夫人加压道。

“我这个魏其侯不是凭空而来的,也不是浪得虚名的,现在为了救灌夫,就算丢了侯爵,我也无怨无悔。”窦婴傲然道。

“灌夫真的这么重要?”窦夫人长叹一口气。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唯一的朋友,生死的朋友。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了。”窦婴坚定地说。

拿钱是搞不定了,窦婴决定改走“官道”——投诉。他将投诉的折子递到了汉武帝面前,投诉的对象是田蚡。在投诉书中,他陈述了灌夫骂座的经过,着重强调了三点:第一,灌夫有错,但只是错在酒,错在酒后失言;第二,灌夫有过,但过不大,更不是对太后的大不敬;第三,灌夫有罪,但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汉武帝看完后,认为说得有道理,于是主动请窦婴共进晚餐。吃完饭后,汉武帝对窦婴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那我就给你一次公开辩论的机会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很快,这场万众关注的辩论会就上演了。

辩论会一开始,首先进行的是个人陈述环节。

窦婴作为灌夫的辩护人,自然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他不愧是有备而来的,陈述报告的语气不急不慢,有条不紊,报告条分缕析,提出了三条为灌夫开罪的理由。

第一条理由:灌夫有功有劳。他在平定七国叛乱时立下赫赫战功,披孝报国传为佳话,为汉朝的稳定贡献了力量。

第二条理由:灌夫因酒犯错。因为在田蚡婚宴上高兴,灌夫多喝了几杯,结果喝醉了,做出了酒后失言之举。

第三条理由:田蚡公报私仇。田蚡将小事放大,百般诬陷,是私心在作怪,是欲望在冲动。

应该说,窦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除了正常为灌夫辩论外,并没有对田蚡有过激的言辞,更没有爆更多的猛料。

接下来轮到田蚡发言了。他陈述了灌夫的两大罪状。

第一条罪:大不敬。太后安排的婚宴,灌夫居然不放在眼里,蛮不讲理,大放厥词,弄得好好的婚宴不欢而散,弄得我这个新郎官灰头土脸,弄得太后下不了台。

第二条罪:大不韪。灌氏一族在颍川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弄得民众怨声载道,这都是灌夫纵容的结果,应当借此机会,一并铲除。

田蚡话音未毕,窦婴已是怒不可遏。灌氏家族涉黑一事原本在“和事佬”刘安的调解下,已达成和平共处条约。现在灌夫被关进了深牢,田蚡却出尔反尔,在这么重大的场合背后捅刀子。

“既然你这般无情,就休怪我无礼了。”窦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撤下了文雅的面具,恢复了冷酷的面孔,开始揭田蚡的短,说他贪财好色,并将田蚡城南索田之事现场曝光了。

听完窦婴的猛料后,田蚡笑了。笑完之后,他说了一句很猛的话:“我是有错。”

田蚡乃堂堂一国之相,平常都是高高在上的,都是别人主动巴结讨好他的,盛赞他的话铺天盖地,此时他居然主动认错,自然让人很是惊愕。

“食色,性也。我是丞相,也是人,更是凡夫俗子,也有三情六欲,因此,我自然喜欢房子、车子、票子、女子。”田蚡的后话来了,“我只是诗酒趁年华,好好地享乐,好好地过把幸福生活的瘾,这又有什么错呢?这只是人的本性啊。你魏其侯和灌夫天天在一起,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瞎捣鼓,不是重金圈养豪杰之士,就是重弹打击诽谤朝廷。你们这又是阴谋又是诡计的,到底想干什么呢?到底想图什么呢?”

田蚡这番话有分量,喻义很深,层层递进,最后把窦婴也圈进了打击的范围中。他暗示窦婴和灌夫图谋不轨,这帽子谁戴上都吃不消啊!

听了田蚡的话,窦婴又急又气,又惊又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好在这时“裁判长”汉武帝眼看双方辩论的内容偏离了主题,马上站出来,宣布自由辩论阶段结束,下面进入群臣表决时间。

首先站出来表态的是朝中“二把手”——御史大夫韩安国。

韩安国这个人有三大特点:一是学问多。他从小研究韩非的《杂说》,据说很有心得,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二是主意多。平定七国叛乱时,正是他为梁王刘武出谋划策,屡建奇功,最终使吴楚大军没有攻破他们的壁垒。三是阅历多。刘武病逝后,韩安国另谋高就。当时田蚡得势,他马上散尽全部家当贿赂田蚡,谋得了北地都尉的职务,不久又升迁为大司农,还参与平定了南方少数民族的叛乱,最终被汉武帝任命为御史大夫。

此时,韩安国站出来,说了两段话。

“窦婴的话没错,灌夫罪不当斩。当年,他在父亲战死疆场的情况下,坚持不下火线,只身闯入吴军大营,大勇大德,大仁大义,真是不折不扣的壮士。对于这样的壮士,如果仅凭一次酒后乱言就严惩,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了。

“田蚡的话也不无道理,灌夫罪有应得。丞相说灌夫与豪强交往甚密,宗族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图谋不轨。我看这种情况或多或少也是存在的,因此,丞相的话也是对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窦婴和田蚡说得都没错,最后还得请陛下圣裁啊。”

韩安国不愧为官场老手,玩政治玩到他这样圆滑的阶段,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说了两句话,结果却是互不得罪,互不相侵,说了等于没说,说了等于白说。

其实,韩安国察言观色,显然知道汉武帝是有意偏向窦婴的,得罪了当今天子那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但田蚡对自己有推荐之恩,大家同处一个战壕,自然也不能得罪。

桥上过人,桥下流水,这是韩安国给自己在仕途上留的可进可退的两条路。什么叫老好人,韩安国是也。

汉武帝不需要这样的废话,他需要的是实话实说。于是,他马上把眼睛看向了朝中的一位牛臣——汲黯。

汲黯是典型的世家出身。他的祖上至他这一代连续七代都是卿、大夫一级的官员,所以他入仕途的起点非常高,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汉景帝安排的太子洗马(太子的陪读,类似于韩嫣的角色)。

汉武帝继位后,汲黯的官职马上升到了谒者(掌管礼仪的官,官不大,但权力大)。很快,他就被汉武帝任命去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了战争。面对这样的暴动,本着未雨绸缪的原则,汉武帝派汲黯前往调研,以便第一时间掌握动态。然而,汲黯却晃悠悠地上路,又是游山又是玩水,好不容易到达吴县后,便选择了打道回府。汉武帝相问时,他答道:“这只是一起群体事件,是当地民俗好斗的必然产物,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汉武帝听了极为不悦,说道:“值不值得,是你一个大臣说了算的吗?”但这一次,汉武帝还是原谅了汲黯。

第二件事,是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发生这样的安全事故,本着防患于未然的原则,汉武帝又派汲黯去调研,安抚人心,处理善后工作。这一次汲黯没有再偷懒,他真真切切地到了现场。回来后,他马上主动向汉武帝报告道:“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凭借您给我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交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汉武帝一听,怒不可遏:“假传圣旨,私自放粮,罪不可恕啊!”

因为两次都有辱使命,汉武帝决定让他到地方去锻炼锻炼,长长见识,提高政治修养,于是贬他为荥阳县令。

但是,汲黯不干了,在他的眼里,当个小小的县令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于是打了个辞职报告,告老回家去了。汉武帝对此很震惊,毕竟汲黯对自己有陪读之恩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于是武帝将他请回长安,封为中大夫。

转了一圈,汲黯因祸得福,反而升了一级,但这却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不久,汲黯因为为人过于刚正不阿,性情过于严肃,常面揭人短,不能容人之过,得罪了朝中的许多重量级人物。迫于舆论压力,汉武帝只好又将他从中央调到了地方,任命他为东海郡太守。

这一次,汲黯没有再打辞职报告,而是欣然赴任。上任后,汲黯将老子的“无为而治”发扬光大,形成了自己的独门绝学——卧床而治。

汲黯因为体弱多病,到了地方后,为了静心养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而把事情都交托给自己挑选出的得力郡丞和书史去办。结果,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清明太平,百姓生活风生水起,人人都称赞他。

汲黯的业绩自然也逃不过汉武帝的慧眼,于是他又将汲黯从地方调到中央来,任主爵都尉(负责列侯封爵事宜的中央政府官员,位列九卿)。

而在这时,汲黯充分展示了自己不畏权势的一面。当时,田蚡因为做了丞相,朝中大臣见了他都礼让三分,唯独汲黯却不卑不亢,见了田蚡从来都爱答不理,只是拱手作揖就算完事。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牛时,汲黯笑着答道:“以丞相的地位之尊,对他阿谀奉承、三跪九叩的大有人在,丞相如果能容忍我这般失礼,就说明丞相能礼贤下士,这可大大有利于他的名声啊。”

汲黯对田蚡没有好脸色,对汉武帝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汉武帝因为喜好儒学,广揽天下的文学之士和儒生。汲黯看不过去了,公然在朝堂上进谏,说了一句流传后世的名句:“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意思就是皇上您其实内心的欲望很多,对外却偏偏假装要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获得唐尧虞舜那样的功绩呢!

汲黯的批评揭疤戳骨,真刀真枪,不留情面,直戳要害。汉武帝一听,心里大为不爽,但城府极深的他选择了沉默不语,内心的火气却越来越大,最后不等上朝时间结束,便拂袖而去。汉武帝用实际行动表示汲黯的柔情他永远不懂,回去时他还对近侍发牢骚道:“汲黯这个人,真是又憨又愚!”

大臣们都替汲黯担心,有的还数落汲黯不该这样赤裸裸地指责皇上,汲黯却回答说:“皇上要咱们辅佐他,难道咱们都非要阿谀奉承不可?这不是明摆着要陷皇上于不义吗?”

汉武帝听了这话,气就消了,不但没有治汲黯的罪,而且还照单全收了汲黯的批评。

虽然汉武帝这次原谅了汲黯,但面对他这样的“狙击手”,这样的“敢死员”,这样的“狠角色”,汉武帝也忌惮三分,惧怕三分,避让三分。

大将军卫青入宫侍奉,汉武帝可以一边上厕所一边接见他;丞相田蚡求见,汉武帝有时连帽子都忘了戴;可是,汲黯求见时,汉武帝帽子没有戴好是不会接见他的,更别说蹲厕所召见了。

有一次汉武帝坐在武帐中,汲黯前来奏事,汉武帝还没有戴帽子。一看见汲黯,他赶紧躲进帐子里面,嘱咐近侍代他出面,汲黯奏什么就准什么,直到自己戴好了帽子后才出来。

天不怕地不怕,汲黯就是这样的人。群起而怕之,汲黯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他以带病之身列席这场辩论赛,自然不是来当观众,而是来主持正义的。果然,面对汉武帝火辣辣的目光,他站起来,实话实说道:“我支持窦婴。正直厚道的灌夫不可杀,更不可辱。”

“拼命三郎”汲黯支持窦婴,心里一直站在窦婴这一边的汉武帝很是高兴。他马上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位大臣——郑当时。

郑当时也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先郑君曾是项羽手下的将领。项羽死后,他选择了择良木而栖——投靠了汉朝。当时,刘邦下令所有项羽的旧部在提到项羽时都要直呼其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于是刘邦下旨撤了郑君的职。郑当时继承了祖先的优良传统,以仗义行侠为乐事,声名远播。

这一次辩论赛,韩安国选择了中立,汲黯选择了支持窦婴,现在郑当时这一票就相当关键了,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票。如果他再支持窦婴,汉武帝可以当庭宣布窦婴胜诉,并将灌夫无罪释放。

然而,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被寄予厚望的郑当时先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灌夫,灌夫,虽然只是一介匹夫,但杀之可惜啊。”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站在了窦婴一方。

说完这句话后,郑当时停下来,用殷殷期待的目光扫视了众大臣一圈,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共鸣。然而,他很快失望了,迎接他的不是掌声和鲜花,而是沉默。

郑当时心中一颤,看样子这件事不能轻易表态啊,否则灌夫是祸从口出,自己也会赴他的后尘啊。于是,他头脑一转,马上又接着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田丞相的话也是正确的。”

韩安国在前面已经做出“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两边都不得罪的举动,此时连一向以正直著称的郑当时也打起了太极,作为裁判长的汉武帝自然更郁闷了。于是,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其他大臣。

然而,这时候的众臣都选择了沉默是金,集体失语,再也没有一个站出来主动表明立场。众臣的畏缩不语让汉武帝很不悦,于是,他很快就把所有怒火都聚焦到了郑当时身上,说道:“平日里,你总是对魏其侯和田丞相品头论足,说三道四,现在怎么睁着眼说瞎话?这种孬种样,这个熊模样,我真想一剑砍了你的脑袋!”

这是一句泄愤话,也是对这场辩论赛的总结话。说完这句话,汉武帝拂袖而去,辩论自然也戛然而止了。

命中注定的死对头

汉武帝气冲冲地宣布辩论赛结束后,王太后不干了。对辩论赛的进展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的她马上把汉武帝叫到自己的寝宫来,当着他的面把碗和筷子一摔,拒不吃饭,然后哭诉道:“我现在还活着,别人就敢这么赤裸裸地欺负我的弟弟,等哪天我死了,我弟弟岂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了?皇帝啊,你究竟是木头人,还是石头人呢?这般铁石心肠,你还是不是我生的啊?”

汉武帝一听,汗流浃背,赶紧跪地行礼,以示主动认错,然后说道:“窦婴和田蚡都是外戚,都是一家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不也是左右为难,所以才搞了这个辩论赛,以达到求同存异的目的。”

为了安抚太后,证明自己的孝心,汉武帝马上派人审查窦婴的辩词,结果自然很快就找到了一些“言过其实”的话。这一次,汉武帝没有再犹豫,马上以欺君之罪,把窦婴逮捕入狱。

至此,窦婴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已超出了他的意料。

窦婴大刀阔斧地准备挺身救灌夫时,窦夫人坚决反对,并进行了忠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可尽心,不可力拼。”然而,窦婴对窦夫人的忠言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根本不当一回事,认为自己就算没有把灌夫救出来,顶多也就是丢个爵位,认为这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直到这时他被拘入狱,才恍然醒悟,丢了爵位是小,丢了脑袋才是大啊!

通过辩论赛,他已经见识到了田蚡的庐山真面目——心狠手辣,残暴不仁;他也见识到了群臣的政治面目——首鼠两端,左右逢源;他更是见识到了汉武帝的本来面目——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因此,对身陷囹圄的他来说,要想不把牢坐穿,要想重见天日,要想获得新生,谁都不能靠了,只能靠自己。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窦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自己都已经不是自由身了,怎么个靠法呢?

靠先帝的遗诏。

原来,汉景帝格外看中窦婴这样的另类人才,在临死前,觉得窦婴可能会因为任性而惹来大麻烦,于是留了一道遗诏给他,只有一句话:“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意思就是以后你如果遇到了人生当中生离死别这样的大事,可以直接向皇帝面对面地申述,享有“优先豁免权”。

这不是一道免死金牌,却胜似免死金牌。先帝的遗诏,且不管内容如何,本身就具有超级的重量。窦婴能得到汉景帝的遗诏,这本身就说明他的身份特殊,说明任何人都不能对他乱来。

有了护身符,窦婴虽身陷囹圄,却很乐观。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得到一次和皇帝零距离接触的机会,很快就能恢复自由身。

于是,在他利用家人来探亲的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人后,家人立马按图索骥,找到了精心收藏的诏书,然后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汉武帝。

汉武帝本身是同情灌夫和窦婴的,但迫于太后的淫威,他才不得不做出了有违意愿的举措来。此时听说窦婴有先帝的遗诏,他自然也很高兴了。因为太后的话一言九鼎,不容分辩,而先帝的话却是尚方宝剑,不容违背。两权相侵择其重,显然先帝的话更重更具权威,更不容亵渎。于是,他大手一挥,马上派人去档案室取遗诏副本,核实遗诏的真伪。

原来,皇帝诏书因为属于重要文件,为了防伪的需要,一直以来都要搞一正一副两份,正本直接给当事人,副本则存在档案室。使用时,需要双诏合璧,相辅相成,方能诏力昭显。

因此,这个关键时刻,汉武帝派人验诏是必须要走的司法程序。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发生了波澜起伏的变化,验诏人回来报告说:“没有看到窦婴出示的遗诏的副本。”

没有副本的遗诏,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遗诏是假的。

“矫诏”是什么罪,两个字:死罪。

这下,汉武帝蒙了,这个窦婴太无法无天了,居然想出了伪造诏书这样的手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下,窦婴傻了,明明是当年汉景帝亲手赐给他的遗诏,怎么时过境迁,居然变成了假诏了呢?

是啊,那个被锁入国家一级保护档案室的副本究竟会到哪里去了呢?

首先,要排除窦婴本人伪造制假的可能性,因为这时候的窦婴已是被人落井下石,身陷囹圄了,他要造假诏在时间上、精力上、条件上都不允许,和他向来正大光明的为人和任性孤傲的性格也有出入。而且制作伪诏的后果是什么,他也应该很清楚。总而言之,窦婴伪造遗诏,于情于理于法都不符。

其次,要排除汉景帝没有存档的可能性。汉景帝很敬重窦婴的高尚品德和正直作风,而且窦婴立有大功,对于这样的良臣功将,即使存在意气用事、任性清高的一些性格上的弱点和瑕疵,也无关大局,无关痛痒,更无关生死性命。汉景帝既然对他“爱”大于“恨”,肯定没必要也没有理由故意不存档。而且,忘了存档也不可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立遗诏这么大的事,都写了正本,副本岂是说能忘就能忘的,就算汉景帝当时已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真的忘了存副本了,他手下掌管诏书和档案的官吏也会及时提醒他。总而言之,汉景帝没有存副本,于情于理于法也不符。

最后,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遗诏的副本被毁。谁有这么大的胆,敢毁诏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王太后。王太后是什么人?皇帝他妈。她一发威,地板要震三震,连皇帝都要抖三抖。在灌夫骂座事件中,既然王太后存心帮弟弟田蚡,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汉武帝主宰天下,王太后主宰汉武帝,她可以算是“皇中皇”。因此,窦婴亮出遗诏这道护身符,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因此,毁诏很可能就是王太后做出的“狗急跳墙”之举。

总而言之,副本没找到,窦婴出示的遗诏成了假诏。矫诏死罪,谁也保不住。汉武帝虽然不想让窦婴死,但此时已彻底无能为力了,最后只能无奈地判处窦婴死刑,缓期执行。

缓期有多久?缓期有多长?汉武帝分明不想杀窦婴,分明想保全窦婴。

很快,在狱中的窦婴就听到了风声,不由得万念俱灰。对这样的处罚,他的表现有二。

一是心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么窝囊地被捕入狱,这么离奇地被定伪诏,这么无奈地被判死刑,能不悲哀,不痛心吗?

二是后悔。窦婴其实也知道田蚡的把柄,灌夫早已把田蚡对刘安说的那段大逆不道的话告诉了他,但他心太软,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因此一直未引爆这颗定时炸弹,结果在动用遗诏救命未果后,想要再出这最后一击时,却突然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田蚡已经封锁了所有人对他的探狱权。心中有话说不出口,定时炸弹居然会胎死腹中,这是窦婴始料不及的,也是他最后悔的事。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在官场、商场、战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无情。窦婴彻底绝望了,他决定绝食。

绝食而死,好歹能留个好名声,好歹能留个全尸,好歹能将悲壮进行到底。窦婴要用铁骨铮铮证明自己的骨气和傲气。

绝食而死,这是田蚡所不愿看到的。窦婴已经被判了死刑,岂能让他以这种方式了结自己。于是,他头脑一转,马上想到了一招好的应对之举——造谣。

这个造谣分两步走,一步是专门针对窦婴的,让狱卒告诉窦婴,说汉武帝赦免了他,不杀他了。另一步是专门针对汉武帝的,无非是让众臣告诉汉武帝,说窦婴在狱中大放厥词,大骂皇帝。

事实证明,田蚡这一招果然高明,很快达到了各个击破的目的。窦婴一听汉武帝赦免了自己,高兴之下,一跃而起,马上又恢复了生的动力,又是吃饭,又是喝水。

田蚡见了,笑了,只要窦婴肯吃东西,就饿不死了,只要没饿死就是胜利。

而汉武帝听了田蚡散布来的流言蜚语,自然也是怒不可遏,他终于下达了斩立决的命令。

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十月,世人还在感受新年的气息(汉朝的历法是以每年十月为岁首,以九月为岁尾),灌夫及其家属却体会到了死亡的滋味,一众人等被斩首于长安街头,罪名是大不敬。

两个月后,正值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候,窦婴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被斩首于长安闹市,罪名是矫诏。

至此,田蚡以一敌二,大获全胜,最终取下了窦婴和灌夫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田蚡终于笑了,这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之后的开心之笑。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煎熬,嘴里的话从“痛快、痛快”变成了“认罪、认罪”,表情十分恐怖,举止十分荒诞,动作十分滑稽,行为十分诡异。王太后马上请巫师为其就诊。巫师仔细端详一番,最后说了四个字:阴魂不散。

谁阴魂不散,傻子也明白,肯定是窦婴和灌夫了。

此时,巫师在王太后的授意下,大张旗鼓地作法,又是敲又是打,又是挥剑又是烧香,弄得整个田府一片乌烟瘴气,大有直追当年陈阿娇巫盅之壮举。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了,最终的结果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灌夫死后五个月,窦婴死后三个月,一代丞相田蚡离奇去世。

争争斗斗,斗斗争争。风风雨雨,雨雨风风。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最后都抵不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最后都只不过是善恶之报,因果轮回。人生一世,沧海一粟,昙花一现,南柯一梦,诚为可悲、可叹、可怜、可惜、可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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