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

1950年10月8日于北京

就在这一天,我接到了第十三兵团司令部的电话通知:首批入朝作战的各军军长、政委务必于9日凌晨前赶到沈阳,彭总召开军以上高级干部会议。

从接到这个通知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1938年10月,彭总在延安出席党的六届六中全会后,回来路过山西省高平县。当时我在八路军一一五师三四四旅六八七团任政治委员,彭总在我们团住了一宿。我向他汇报了部队思想、装备、作战等情况,他听了很满意。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彭总,算起来到现在已有12年时间了。一想到明天又能见到彭总,而且将在他领导和指挥下入朝作战,我心里很是高兴。

第二天——10月9日凌晨,我和政治委员徐斌洲乘吉普车按时赶到沈阳参加会议,走进了东北军区第三招待所会议厅。

忽然,会议厅的门开了。只见,由东北军区高岗陪同,彭德怀出现在那里。随后进来的还有东北军区领导人李富春、贺晋年、张秀山和十三兵团领导人邓华、洪学智、韩先楚、解方、杜平。

我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

彭总脸上带着微笑,说:“同志们好!”然后招招手让我们坐下。

接着,十三兵团司令员邓华向彭总一一介绍着我们首批出国作战的将军们:“这是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政委刘西元。”

“这是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政委徐斌洲。”

“这是四十军军长温玉成、政委袁升平。”

“这是四十二军军长吴瑞林、政委周彪。”

“这是炮兵政委邱创成、副司令员匡裕民。”

我望着彭总那熟悉的紫红色大脸庞,魁梧的身材,身体仍然是那样健壮,衣着仍然是那样朴素,精力依然是那样旺盛,但毕竟过了十几年,显得老了些,胖了些。他稳步走到了我们面前,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又听到了他那洪亮、亲切而熟悉的平江口音:“噢!平江佬,多年不见,现在又见面了。”

彭总这“平江佬”三个字使我感到十分亲热。

会议由高岗主持。首先,由邓华宣读中共中央和毛主席关于任命彭德怀为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决定,以及对志愿军入朝参战的决定。

而后,高岗讲了话。他说:

“我可以告诉大家,中央对出兵朝鲜的问题,是有不同意见的。比如我吧,就有些不同考虑,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我都谈过了,就不多说了。现在既然中央做了决定,那我们就要坚决执行。中央决定东北局负责志愿军的物资供应,我这个东北主席表个态:当好志愿军的总后勤……”讲到这里,他指着彭总继续说:“老彭敢挑这副担子可不容易,他的本事你们大家都知道——彭大将军嘛!实话告诉你们,他是10月4日被中央调到北京,几天后到了沈阳,也是仓促上阵。原来,毛主席让林彪去朝鲜,他对四野熟嘛,可是林彪有病,去苏联治病去了。现在,德怀同志来也一样,你们大家要坚决服从他的指挥。既然中央信任你,点将点到了你头上,你就干嘛。四野的同志欢迎你来,你们说对不对?现在欢迎彭总作报告。”

我们听到这里,大家都点着头笑了。

彭总站了起来,摆摆手说:

“不敢说作报告,今天和大家见见面。你们都是四野的主力,四野是能打仗,能打大胜仗的。林彪同志曾经指挥你们打了很多胜仗嘛。攻锦州,克天津,辽沈和平津两大战役,功劳不小。这些年我在一野,在西北打仗,对四野的情况不熟,入朝作战要靠大家。以后不光是四野,现在就有华北的六十六军,宋时轮的九兵团正在开进途中,还有十九兵团、二十兵团和陈赓的三兵团。我们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党中央、毛主席下这个决心是不容易的啊!我们一定要把仗打好。不要把美国军队看得太了不起,800万国民党军队都是美国武装的嘛!不也是我们手下的败军吗?当然,我们也不能轻敌。我们的敌人不是宋襄公。他们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等我们摆好了阵势才来打我们。他们是机械化,前进的速度是很快的。我们必须抢时间。中央叫我到这里来,也是3天之前才作出的决定……昨天晚上,我会见了金日成首相派来的代表朴一禹,他说,金日成同志紧急要求我们迅速出动……”

这次会议的第二天——10月10日深夜,彭总接到中央军委代总参谋长聂荣臻打来的长途电话,请他火速返京,参加中央政治局会议,再次讨论出兵朝鲜的重大问题。会议讨论的结果:我们还是出兵朝鲜有利。如果我们不出兵,让敌人压到鸭绿江边,国内国际反动气焰升温,对我国和朝鲜都不利,首先对东北更不利。最后决定:“应当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大,不参战损害极大。”

彭总从北京返回沈阳后。又于10月14日在志愿军师以上干部会议上做了出国作战的动员报告。

彭总在这两次会议上的讲话,我印象最深、记得最牢的是这样一句话,他说:“大将不在,廖化当先。我彭德怀本事不大,确实是廖化当先锋啰……”

现在,中央决定出兵朝鲜,彭总由毛主席点将挂帅出征,人民是非常信任的,军队是特别拥护的。在动员大会上,我们出国参战的军、师指挥员都纷纷表示:彭总当我们志愿军的统帅,同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侵略军较量,我们心里更有底了,一定能打胜仗。请彭总放心,您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最后。彭总提高嗓门,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宣布:“我命令——所有出国参战部队,从现在起,10天之内做好入朝作战的一切准备!”

1950年10月15日,这是我军军史上值得记载的日子——我们军正式列入志愿军序列,隶属于邓华、洪学智、解方、杜平等领导的志愿军第十三兵团,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九军。

同一天,我和徐斌洲政治委员签署了我军开赴朝鲜的命令:“经过本军全体指战员的请求,已获上级批准,自今日起,正式命名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担任支援朝鲜人民解放斗争,保卫祖国国防的伟大光荣任务,奉命即日进军朝鲜!

“为此,特号召我军全体指战员同志,发扬过去光荣传统,英勇善战,艰苦奋斗,遵守政策纪律,团结朝鲜人民,为彻底消灭美国侵略者而奋斗!”

从1950年盛夏到初冬,我们首批入朝作战的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和3个炮师,几十万大军隐蔽集结在通化、辑安(今集安)、辽阳、鞍山、海城、安东等地,长达两个半月之久,然而,敌人包括美国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自始至终未能发现。一方面,说明部队指战员觉悟高,纪律严明,保密工作做得好;另一方面,说明当地群众热爱共产党和解放军,协助部队做好保密防奸工作;同时,也表明国民党反动派被赶到台湾后,还来不及恢复在大陆的特务情报活动……

出国前,彭总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是在安东。这时候,我们三十九军已按一一七师前卫、军直、一一五师、一一六师的开进序列,乘火车从辽阳一带出发了。

我在部队开进途中接到通知后,乘吉普车赶往安东。那天下午,我们参加会议的4个军长、3个炮兵师长都到齐了。彭总一走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彭总手指着铺在桌子上的一张巨大的朝鲜地图说:“同志们!目前,朝鲜的战局十分严重。美国军队9月30日已越过三八线,又在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正在仓促撤退。为了保障人民军收容、集结、休整,稳定战局,我们决定在朝鲜的蜂腰部以北有利地形组织防御,而后再实施进攻。具体部署:三十九军在泰川、云山以北,四十军在云山以东妙香山一线,三十八军在姚德以北、东西地区,四十二军在阳德、新上东西地区。”

说到这里,彭总绷着严肃的面孔,用深沉的目光朝大家看了一下,似乎在问我们:“怎么样?明确了吗?”然后继续说:“各军到达位置后,一方面组织部队迅速构筑好工事,一方面派出侦察分队侦察敌情……”

我们4个军长是抱着前来受领战斗任务的心情参加会议的,急切地想知道入朝后,彭总给我们什么任务?在什么地区?采取什么办法作战?当彭总问我们“大家明确了没有?”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确了。”

我们注视着朝鲜地图上彭总标出的各个军防御的地区,感到:彭总根据敌人疯狂北上,朝鲜人民军后撤的形势,采取先防御后进攻的作战方针,是完全正确的。这样,我们4个军部署在朝鲜蜂腰部以北,由西向东,组织防御,掩护人民军撤到中朝边境地区集结休整,把敌人放到蜂腰部以北,即清川江以北,云山、妙香山、宁远、姚德、新上以南之线,这是利于首战采取稳妥的战役部署。

会议的气氛是严肃而又紧张的。彭总还向我们宣布部队过江的时间:从10月19日晚至22日晚,四十二军和三十八军从辑安过江,四十军和三十九军从安东鸭绿江桥和长甸河口过江。

选择10月19日入朝,是毛主席决定的。这是最好的时机,既不早,也不晚,完全出乎敌人意料之外。早了不好,晚了也不好。早了,如8月底9月初入朝,美国9月15日在仁川登陆,那时我志愿军势必进至三八线,既暴露了志愿军作战意图,又因此处是朝鲜半岛最宽的地方,4个军防守,防不胜防,鞭长莫及。这样敌人可能不在仁川登陆,而在咸兴、南浦登陆,将把我们卷进去,处于很被动的地位。如果再晚到10月25日过江,敌人就要打过鸭绿江,这将失去我军出兵的突然性,达不到意外歼敌的目的。打过鸭绿江是没有问题的,但困难增多。因此,选择入朝时机是个很重要的战略问题。毛主席选择的入朝时机是最好的时机,是英明的决策。

会议只开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时间紧迫,彭总来不及同我们话别,就和我们分手了。

第02章 是战争就会有流血

当我们秘密地跨过鸭绿江以后,每个人都有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第一天——何凌登是周恩来总理批准以武官身份入朝的第一人,也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第一人祖国的江城安东市,对我来说是比较熟悉的。它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碧波荡漾的鸭绿江水在它面前缓缓流过。风景优美的镇江山、元宝山,郁郁葱葱,犹如两扇色彩庄丽的天然屏风,衬托在它的身后。整个城市沿江傍山而建,街道整洁,空气清新,市树银杏成荫,市花杜鹃满城,素有东北“小苏杭”之誉称。我党早期无产阶级革命家任国桢,抗日民族英雄邓铁梅、苗可秀,爱国将领黄显声……都曾在这里生活、工作和战斗过,为新中国的建立献出了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而现在的这座祖国的前哨城市,已经笼罩着一片浓厚的战争气氛。

那些天,我乘坐吉普车在街道上穿行,透过车前面的玻璃窗,看见几乎每一幢建筑物和民房的玻璃窗户上都贴上了防震的白纸条。马路上,许多军用汽车、大车披着绿色的灰色的伪装,匆忙地奔驰着,驭手们牵着骡马,汽车牵引着火炮,从各个方向赶到鸭绿江边集结。市民们神色紧张地迈着急促的脚步,扶老携幼向郊区疏散、搬家,佩戴着红臂章的纠察队员们在人群中维持秩序。不时传来空袭警报声,顷刻间,全城都骚动起来了,人们有的跑进了防空洞,有的来不及进防空洞就靠大街一侧隐蔽处停了下来,直到警报解除,大街上才恢复了平静。但我看到了混凝土的马路上留下了美国飞机轰炸的弹坑,有时小车遇到前面的炸弹坑太大,不得不绕道行驶。

入夜,安东城市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各条街道上的路灯不亮了,到处都黑洞洞的,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荷枪的民兵在巡逻,使人更加感觉到战争空气的沉重。有人悄悄地小声说:“同志,老百姓都在睡觉,别把人家吵醒了!”

其实,这几天志愿军过江,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安东市的人民哪里能入睡呢?他们虽然没有成群结队地欢送我们过江,但他们却在心里默默祝福自己的子弟兵,跨过鸭绿江大桥,奔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给美国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

早在1950年8月20日,我们军由副军长谭友林率各师师长及军作战科科长左勇,乘火车到达安东准备化装入朝去了解战况。根据左勇日记的记载:21日,他们住在鸭绿江饭店,白天参观了宏伟庄严的鸭绿江大桥,晚上出席了东北人民政府组织的慰问晚会。22日,他们到十三兵团,邓华司今员给他们讲了话。23日,他们购买了便衣,出国前特地到著名的镇江山公园游览了一下。24日,朝鲜人民军作战部长专门向他们介绍了朝鲜战局的情况。25日,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暂不能入朝,于当晚乘火车返回部队……

一一五师王良太师长在这几天的日记中写道:解方参谋长说关于到朝鲜去参观的问题:1.参观要到的首先是人民军总部。然后再到前线集团军,可能还要到师;2.注意国际关系、保密、防特;3.时间很短,要少带东西。

前去参观的是4个军,每个军去16人,由兵团邓华司令员负责。主要内容是海、陆、空、坦克作战的各种经验,将来配合作战的联络方法,地理和民情调查,将来主要作战的战场,以及后勤方面的准备等。

然而,到了10月下旬,由谭友林副军长统一组织领导,以师为单位组织先遣人员先于部队跨过了鸭绿江。

记得,10月17日这天,各师的副师长颜文斌、张峰、彭金高和团长或副团长纷纷到达了军部。我和徐斌洲政委、谭友林副军长、李雪三副政委、沈启贤参谋长等接见了他们。在会议室里,我指着一张朝鲜地图,对他们说:“为什么军里组织你们先于部队到朝鲜去?过去我们有同国民党军队打仗的经验,地形熟,敌情容易了解。今天,我们要带着部队入朝作战——跟美国侵略军直接较量,我们还没有经验,对美国军队的战术特点、装备情况了解得不多,再加上语言不通,地形地理条件都不熟悉,一定会有许多困难。你们先走一步,就是要了解美军和李承晚伪军的作战特点,编制装备,详细察看朝鲜地形,为部队入朝作战做好准备。”

军里其他几位领导同志也再三嘱咐他们:

“路上注意行车安全,防止敌机的轰炸扫射……”

第二天,他们乘坐的火车奔驰在沈安线上,像坐在摇篮里似的摇晃了一夜。因为火车是开往祖国的边疆城市安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激励着自己,所以很长时间才入睡。火车刚到一大站,三四六团副团长李德功醒来了,问值夜班的列车员:“到了什么地方?”

“凤凰城车站。”

“安东还有多远?”

“天亮就到了。”

李德功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自己刚刚结识的女朋友原定20日约会,昨天乘火车到军部正好经过她工作的地方,心情是那样的不安和惋惜。李德功只好将约会改用书信取而代之,后会有期,祝她工作顺利,生活愉快,等待着未来吧……

天亮了,他们在安东火车站下车,走出车站,立刻有一种战争气氛的感觉。果然,多年听不见的空袭警报声响彻了安东市的全城。他们临时靠大街一侧停下来,等到警报解除,他们才到了招待所。他们上到楼顶的平台上一看,鸭绿江那边的新义州正在遭受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火光冲天。这些师、团指挥员恨不得马上飞到朝鲜去狠狠地打击美国侵略者!

10月19日这天的黄昏时分,我军这50名先遣人员携带电台分乘大卡车和吉普车,以师为单位离开了安东向朝鲜开进。临过鸭绿江的时候,一一六师副师长张峰对大家说:“再有几分钟我们就真正出国了,谁给新娘子写信赶快留下来投邮。”他指着三四七团团长李刚说:“老李呀,你给辛敏(李妻)写的情书赶快邮走,别带到朝鲜去哟!”

“我的信已经邮走了,你写给宋毅的信忘了没有?”

“这种事怎能忘呢!”张峰这样回答着。

当时,在这个师先遣人员中,只有这两个人刚刚结婚不久。

各师和车队从安东开出来,缓缓地行驶在鸭绿江大桥上。大家立刻沉静下来,激动地不断回过头来,多看几眼祖国美好的山川和城市。每个人对祖国疆土的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当汽车开到大桥的东桥头的时候,大家互相提醒说:“同志,新义州到了!”

他们看到新义州被美国飞机轰炸留下的残垣断壁和炸弹坑到处可见,朝鲜老百姓一见中国人民志愿军车队过来,纷纷招手致意……

一一六师先遣人员的车队利用夜暗行驶了一个通宵,天亮时到达了朝鲜北部的龟城。这是一座不大的城镇,大部分建筑是青砖青瓦房子,许多民房已被美国飞机炸毁。他们找到一处比较好的房子,20多人挤在一起,因为坐了一夜的车,都很疲劳,把马搭子往炕上一放就都呼呼地睡着了。正睡得甜蜜的时候,警卫员突然喊道:“首长,敌机来了!”不一会儿,房东老大爷跑来说:“美国飞机飞走了。”他们分析了一下:可能是敌人的侦察机。

他们在龟城和南市看地形的时候,常常看见朝鲜人民军的女战士镇静地站在一片炸弹坑旁,嘴里含着哨子嘟嘟地吹着,双臂挥动小红旗在指挥来往车辆的通行。在龟城,他们在路上遇到两位人民军女护士,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自豪地说:“我们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工作过,参加过东北解放战争,我们很怀念中国。”

在南市,他们刚看完地形,美国飞机就对这里进行了疯狂轰炸,顷刻间这里变成一片火海,烟雾冲天。他们看到,这个小镇的房屋几乎都在燃烧着,红色的火苗在寒风中抖动。道路旁、田野里到处都有被炸死的居民和牲畜,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焦煳味。

这是美国侵略者欠下的血债,激起了这些指挥员们心中无比的义愤。他们默默地表示:“我们在即将开始的出国第一仗中,一定要狠狠地教训这些杀人放火的美国强盗,为朝鲜人民报仇!”

一一六师政治部宣传科干事王秀庭的家在安东市内。过江前一天,经陈绍昆副主任批准,请假回家去向祖母和妹妹告别(父母不在安东)。

王秀庭一进家门就喊起来:“奶奶!奶奶!”60多岁的祖母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孙子,嘴里一个劲地叨咕着:“这回孙子回家了,不再走了吧?”

“奶奶!我已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了,明天就过鸭绿江,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

“不去不行吗?”

“奶奶,不打美国鬼子战火就要烧到我们家门口了。再说,朝鲜在遭受侵略,我们和朝鲜是一江之隔,不能隔岸观火吧……”

王秀庭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祖母就同意了。然后,他又嘱咐妹妹:“爸爸妈妈不在奶奶身边,只有靠你多照料奶奶了。”

“哥哥,你放心地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吧!出了国可别忘了给家里写信。”

我们三十九军跨过鸭绿江的开进部署:右纵队一一五师、军指挥所、一一六师、军直属队、军后勤,从安东江桥入朝;左纵队一一七师从长甸河口江桥入朝;第一梯队一一五师、一一七师均于10月21日夜过江;10月22日夜,军指挥所、第二梯队一一六师、军后勤过江。

我们军指挥所的几辆吉普车和一辆中卡驶向鸭绿江大桥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我看见一一六师的部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了。汽车和火炮牵引车轰鸣着,拉着大炮、驮着重机枪的战马嘴里喷着热气,一队队武装整齐、不戴帽徽胸章的指战员们,迈着急促的步伐像一道铁流似的涌向鸭绿江大桥。

我望着大桥下面的江水依然是那样静地流淌着,禁不住想起,作为中国和朝鲜两国界河的鸭绿江,发源于两国边境的白头山南坡,最后在我国辽宁省的安东市注入黄海。奔腾清澈的鸭绿江以821公里长的干躯,穿流在两国美丽富饶的土地上,把我们中朝两个唇齿相依的兄弟国家和有着历史悠久的战斗友谊的两国人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把我们分开的。过去,从地图上看,谁都知道这条江水把中国和朝鲜隔在东西两岸,如今,在打击侵略者、保卫世界和平的共同事业上,这条界线已经不存在了。

我坐在吉普车里,伸手就可能摸到的鸭绿江大桥,像从两国土地上伸出的一双巨臂,在江中相拥。大桥全长1100多公尺。左桥是新桥,可走火车;右桥是老桥,走火车不保险,改走人和汽车。左右桥可走6路纵队,还可走汽车。我从车里探出头望去,走在大桥上的队伍非常肃静,每个人都在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什么话,但我听出有的战士在数着这座桥有多少步长——从中国到朝鲜只有1500步的距离。车过大桥的中心,也就是两国分界线,我听到车旁队伍中有的战士激动地问干部:“连长,现在几点几分?”

“同志们,记住吧——现在是1950年10月22日晚上8点30分。”

我看了看手表后,一种真正走进战争的心情,犹如江水那样翻滚起来。我看见几乎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回过头去向祖国看了看,向祖国告别——再见吧!亲爱的祖国!您的优秀儿女们已经踏上了正义的战场,我们绝不会给您丢脸,一定要狠狠地打击那些从太平洋彼岸跑到朝鲜来杀人放火的美国强盗,让侵略者知道我们站了起来的中国人民是不可欺侮和不可侵犯的!亲爱的祖国人民,请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随着一阵阵马蹄声和车轮声,一支浩浩荡荡的炮兵部队向鸭绿江大桥的桥头开来。一位指挥员跑来问道:“一一六师在哪里?”

正好这时汪洋师长来到桥头,跟在他身后的山炮营营长杜博说:“这是我们一一六师汪师长。”

“报告师长,我是炮一师二十团参谋长王旭东,奉命带来一个野炮营配属你们入朝作战……”

“欢迎你们来!你们就跟在我们师的山炮营后面过江吧。有什么事情和杜博同志联系。”汪洋说完就指挥部队去了。

越来越多的步兵和炮车、汽车、马车行进在鸭绿江大桥上,黑暗中,步兵分在大桥两边,各种车辆穿行在中间,大桥上形成了多路纵队并肩前进,井然有序,形成一条长龙……

过了大桥,我们看见的第一批朝鲜同志是负责警卫大桥的警察署的同志们。他们一个个胸前挂着转盘枪,列队高呼口号:“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

部队再往前开,暗夜中,还能看见零零星星的朝鲜老百姓,有老人、妇女和小孩,站在自家的门口深情地望着中国军人的队伍,由衷地喊着:“毛泽东万岁!”

“金日成万岁!”

在长甸河口渡江的一一七师部队,在通往渡口的一条公路走了25公里。大休息的时候,指战员们看到,这里从各方面看已经和祖国内地的风俗习惯不同了。许多朝鲜族居民会说汉话,也有不少汉族老百姓会说朝鲜话,这就是中朝边境的特点。

这里是祖国的前哨,也是朝鲜的后方。人们都在为着即将投入战斗而积极地准备着。有的在开干部会,有的在开党员会。有的准备担架,有的在做干粮……人们看见部队在向鸭绿江渡口开进,纷纷议论起来:这回中国要出兵帮助朝鲜打仗了!

部队出发了,继续向着鸭绿江的长甸河口前进。行军的速度很快,每个人身上汗水湿透了衣衫,晚风吹得周身发凉。走着走着,在他们面前映出一道银白色的玉带——鸭绿江。由于它的出现,驱散了指战员们的疲劳。

马上就要过江了。这次过江的行动,不同寻常,是极其秘密的。在通过江桥时,江边上没有欢送的群众,队伍里也没有雄壮的歌声,只有鸭绿江的日夜不停的流水声在表示欢迎也表示欢送。

在跨过鸭绿江桥中心的那个时刻里,长长的队伍里到处都有人在小声地说着:“这一步迈过去就出国了!”

在三五○团一连的行军行列里,出现了这样一种不寻常的变化:指战员们第一次行走在朝鲜的土地上,对所见到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部队情绪激昂,见到老百姓就亲切地问道:“牙包,前面是什么地方?”

志愿军和人民军两军相遇,互相打着招呼,有的举起手来,有的摇动着帽子:“冬木,大大的辛苦啦!”

走着走着,指战员们看见路旁被美国飞机炸塌的民房还在燃烧;母亲被炸死,婴儿趴在亲人身上哭叫,耕牛死在稻田地里……长长的队伍里,谁也不吭声了,每个人都沉默地低着头走,只听见急迫的、沉重的脚步声。

会做工作的指导员李卫国、副指导员张耀东跑前跑后,一边走一边对沉默了的全连同志高声说:“大家已经看到了,什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就是为这些受苦受难的朝鲜人民报仇!就是绝不让美国侵略军制造的灾难在我们神圣的国土重演!”

行军队伍里不再沉默了,脚打泡的战士跟上队伍,从班长、排长到共产党员们都说:“脚走烂了也要跟上队伍,去为朝鲜人民报仇!”

指战员们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说:

“咱们来的正是节骨眼上,再晚了,祖国土地上也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10月22日夜,我们军指挥所5辆吉普车、1台美式中卡,按照预定的行军路线向龟城方向前进。参谋长沈启贤和参谋处长何凌登坐在第1辆车上,我带警卫员坐在第2辆车上,政治委员徐斌洲带警卫员坐在第3辆车上,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李雪三带警卫员坐在第4辆车上,政治部副主任贺大增带警卫员坐在第5辆车上,一部分司令部、政治部机关的同志和警卫排乘坐中卡车。沈启贤告诉我:他已经叫各车司机车与车距离拉远点。

当车队行驶到离龟城六七十里的山区,夜空的月亮已经斜下来了。附近的山把月亮的光线遮住,视度不良,四周一片漆黑。第1辆车上坡时,司机小唐看不清道路,开了小灯。车灯一亮,警卫员喊了一声:“敌机!”果然被空中迎面飞来的敌机发现,俯冲扫射,接着又投下两颗炸弹。我乘坐的第2辆车跟在第1辆车只八九公尺远,听到飞机扫射声。当我看见第1辆车停了下来,马上意识到:不好,出事了!我跳下车,奔跑到前面去,急切地问道:“老沈!老沈!怎么样?怎么样?”

“军长,何凌登同志,他……”沈启贤沉痛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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