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们都卖不出去,我买了来还不是烂在手上?”

“老爹别忘了,你一路去到山西,还要个把月的时间。朝廷办事,历来越是糟到极点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过去,所以到时候兴许这个坏消息就已经结束了。太原府驻着巡抚衙门、兵马司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都是大衙门,附近的州城府县还有知府衙门、县衙门,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衙门再要开始采买,就只能从你这里大宗进货,到时候价钱就是你说了算了,那些衙门里的听差只求能买到货交差,至于贵贱,反正不是他们出钱,哪个与你计较。三五十两银子进的货转手就是对半的利,要是赶上衙门急着买进,再多两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惊又喜,喃喃道:“有这等好事?那万一……”

“顶多就是我料事不准,到时候衙门不肯高价来收。可是老爹别忘了,我们是贱价买进,肯定亏不了本,大不了原价卖出也就是了。”

“不错,不错。”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里曹守备的检查也只是险些发现古平原藏身车中,至于那借活鱼运盐水之计却是始终无人起疑。

“古老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一条盐水计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家学渊源,不愧是商界世家子弟。”

“其实我在家乡倒没学过生意经,只不过邻里乡亲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了些经商的诀窍。”

徽商历来是商界巨擘,几百年的传承真的是不可小觑。古平原虽然只是读书之余拾得了一点牙慧,但他天资聪颖,可以举一反三,已然让常四老爹这个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样子倒像个做生意的老手,算盘打得极精。”常四老爹微微笑着。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拜了流放所赐。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到了流犯大营,营官没怎么难为我,恰好他们那里的笔帖式报了丁忧,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一时出缺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便顶替上了。说来好笑,这些营官舞刀弄枪还行,每年两次兵部派人来考兵策,他们便傻了眼。这几年多亏我熟读兵法,帮他们糊弄过去呢。”

“所以老弟你的奇计,就是从兵法上得来的?”常四老爹恍然道。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这几年大营采买我都跟着,关外虽然苦寒,但来此采办老参、熊胆这些药材的商人也不少,跟着他们也算是学到了些做生意的办法。”

这也就是古平原心境豁达,还能想着学点东西。换了旁人,金马玉堂一下子摔成寒窑苦役,憋也得憋屈死。

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同时打了个主意,这一趟听古平原的话所赚的钱,一定要分一半给他,反正知道了他的家乡,可以托票号汇过去。当然这一层意思现在不忙说破它。

说了半晌,又用了不少的酒。古平原有些疲乏,可说着说着他忽然愣了神,想了半天这才一抬头:“老爹,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否答允?”

“说吧,咱们这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昨夜我能逃出来,多亏了一位寇兄弟帮忙,当时他留在险地,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难以放下。能不能请老爹派个伙计回去打听一下,这位寇兄弟是否平安脱身?”

“哦,是这样。好,你放心吧,我这就找人回去看看。”说着常四老爹起身出了房间,他来寻刘黑塔,因为这支车队里除了刘黑塔之外,再无可以托付机密的人,只有叫他去办才放心。

常四老爹下到后院里,见伙计们依旧是热火朝天地干着,两个时辰的工夫盐已经煎出了一成,看样子明天再煎一天,后天就可以装盐上路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刘黑塔这一夜是不打算睡了,此刻他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站在大锅前,与另外一名伙计掂锅,柴火烧裂迸出的火星溅在他身上,可他就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

常四老爹过来,把他搭在一边的衣服拿过来,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你这孩子,入秋夜里凉,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嗨,这样干活痛快,再说万一火星子把衣服燎了,回家还得让玉儿妹子帮俺打补丁,那多麻烦。”

“麻烦什么,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年轻逞强,年老遭殃。”常四老爹一边絮叨,一边把衣服硬给刘黑塔披上。接着道,“你跟我过来一趟。”

等到了僻静处,常四老爹把事情一说,道:“只能辛苦你了,快马一个来回,明儿天亮出关,打听明白也不过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然后火速赶回来再歇息,免得古老弟心里着急。”

“行!”刘黑塔连个喯儿都没打,一口答应下来,“古大哥的事儿我没二话,再说那位寇兄弟也是好样的,我去去就回。”

“可别惹祸!”常四老爹在后面加紧嘱咐着。

回到房间,常四老爹怕古平原过意不去,只轻描淡写说派人去了,二人继续喝酒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古平原说若是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内容,做这一笔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说他不知道,就是全国上下王公亲贵、督抚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时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古平原猜得一点也没错,京里头的确是出了大事!

咸丰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咸丰爷带着后宫避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京里头留着懂洋务的恭亲王奕来与洋人办交涉。奕是咸丰的亲兄弟,人称“鬼子六”,为人精明能干,懂得洋务之道,在洋人中颇有人把他视为可以交涉的不二人选。

但交涉得并不顺手,英国和法国各有各的章程,谁也不肯吃亏,故此一拖再拖,转眼就是一年。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了避暑山庄的东暖阁。

噩耗一出,天下震动,恭亲王借机与英法订了和约,专等大行皇帝的梓宫回銮,新皇即位。

新皇是谁,那是连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为咸丰帝身后只有一子一女,女系丽妃所出,子却是懿贵妃所生,继承皇统的自然就是这唯一的皇阿哥载淳。

可问题也就正是出在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贵妃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帮着批本,她看准时机将批本的事情握在手里,明着是替皇帝代笔,暗地里已经在学习如何参与政事。

懿贵妃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已经觉察出皇帝虚弱多病,在长毛内忧与英法外患之间恐怕难以支持太久,而她的儿子不久之后就会登上皇位,到了那时自己就可以帮着儿子管理政务。

但是皇帝的宠臣、军机大臣肃顺早就看出懿贵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边进言,要防“武后之变”!

按他的意思,要皇帝早做决断,不妨学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故事,杀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并非没有考虑,只是他一来没有汉武帝的气魄,二来身子实在太虚,每日军国大事尚且处理不完,哪还有工夫料理后宫家务,更何况懿贵妃恶迹不显,诞有皇子又对社稷有功,无端“处置”了,也着实忍不下心,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

事情虽然搁着,懿贵妃却早从太监宫女那里听闻肃顺要对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齿。但皇帝在一日,肃顺是炙手可热的宠臣,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

肃顺也知道与懿贵妃成了解不开的死对头,若要在皇帝大行之后保住首级,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抓住皇帝驾崩后的权力。在他的建议下,病危的皇帝封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驸马景寿等八人为顾命大臣。顾命大臣里没有恭亲王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皇帝与恭亲王素来不和,一是忌他才高,二来当初的老太后是恭亲王亲生额娘,处事不免偏颇,也让皇帝始终不释。

肃顺自以为得计,却没有料到,皇帝在临终之前留了两方玉印,一曰“御赏”,赐予正宫皇后,二曰“同道堂”,赐予懿贵妃。并有旨意,顾命大臣代皇帝拟的旨,非加盖这两方印不能生效。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皇帝的本意是既防懿贵妃弄权,要顾命大臣辅政,又要防奸臣窃国,因此用皇后与懿贵妃手中的两方印来牵制。

这制衡之计本来不错,奈何皇帝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恭亲王奕。奕的才具是中外皆知的,顾命大臣里没有他,颇有人为此不平,而他自己也是极不服气,加之肃顺防他,不许他赶赴行在哭丧。以亲王体制之尊,却受大臣如此摆布,也就难怪奕对肃顺恨之入骨。

懿贵妃与恭亲王两个人都想掌权,又都要除肃顺,一拍即合。懿贵妃此时已是母后皇太后,尊号“慈禧”。她想了个苦肉计,在大行皇帝梓宫动身回銮前,借故发落了身前亲近的小太监安德海,实则是派他回京联络恭亲王及其一党。双方密议的结果是,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而恭亲王则可以亲王之尊成为首席军机大臣,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帝后党与亲贵党利益完全一致,矛头全部指向顾命大臣。肃顺、载垣、端华等人却还蒙在鼓里。等到八位顾命大臣护着大行皇帝的灵柩走到密云,恭亲王派了醇亲王以及几位亲信前去迎接,然后分别将八人调开,最后一一擒获,用的罪名是“专擅把政,目无尊上”。

其实这是欲加之罪,顾命大臣辅政有明发上谕,何来“专擅”之名,但此刻权力已经尽归恭亲王与慈禧太后,肃顺的人缘向来不好,所以朝廷里无人肯为他说话。但就这样交部论罪,连恭亲王也觉得无法交代,因此又加上一些别人告发的罪名,其中有些也是颇重。比如肃顺护送梓宫回銮之时,身边竟然有小妾陪寝,这就是“国丧不检”,称得上是丧心病狂。其余各人亦有应领之罪。

肃顺虽然成擒,但其党羽却遍布京华。尤其是道光年间“穆门十子”之一的陈孚恩,如今党附肃顺,其人诡诈多变,不可不防。恭亲王一道密令将他擒在刑部,对外只说派到外省公干。

最头痛的还是肃顺一向与在外的汉人督抚特别是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交好。当初长毛初起,八旗无用,朝廷特旨允各地大臣、晋绅自办团练,自行筹饷对付长毛。但朝中的满大臣一心只念满汉之分,深恐汉人得了兵权会闹出事端,因此颇多顾忌。倒真亏了肃顺力排众议,重用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左宗棠、刘铭传等汉人,这才有湘勇、淮勇力拼长毛的局面,否则能不能保住大清国还在两可之间。所以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来消灭长毛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们上书为肃顺乞情,到时候这面子既不好驳回去,也不能照准,可就为难了。

正因为顾虑到这一层,朝廷对顾命大臣全数被擒下狱一事,消息封锁得极严,而且不见邸报。既然不见邸报,那么督抚就算得知了内情,也不能凭着小道消息就上折子为肃顺求情。否则朝廷追究下来,以“妄言乱政”治罪,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须尽快下给与京师接壤的直隶、热河、山海关的驻防军队,这是防着肃顺的党羽利用众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矫诏调兵来京勤王护驾,到时真假李逵打起来,肃顺混水摸鱼,就极有可能翻身。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肃顺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关见到的“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就是严令山海关诸将及所部,非见“玉玺”“御赏”“同道堂”三印,不得随意调兵,违者立斩。军法讲究的是听令而不问缘由,尽管各地总兵都对此摸不着头脑,但依令而行至少不会有错。

除此之外,下给山海关的命令中还有一条就是封闭关门十日,非旨不得擅开。这是因为肃顺归属镶红旗,怡、郑两王更是正白与正蓝旗的旗主,这三旗的旗兵有大半驻扎在关外,唯恐他们哗变,故此如临大敌般封锁了关门。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运气好。这一闭关,奉天大营的营兵,想出都出不来,更谈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后,古平原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内幕,他只觉得这一天亡命下来,神疲力乏,骨头节都带着说不出的酸痛感。吃罢了酒回到房里,他勉强支撑着擦了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了身,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却还硬朗,惦记着煎盐的事,半夜里还起来看了好几回。再说他也惦记着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点风吹草动,狗一叫,常四老爹心里就是一翻个儿。

常四老爹从房中一出来,正巧与古平原走个碰头,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没睡好,一双眼如同火燎,红得吓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着吧,等有信儿了我再告诉你。”

古平原摇摇头,一开口声音嘶哑:“老爹,有没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煎盐我也可以打个下手。”

“瞧瞧你,离病不远了,还不赶紧歇着去。”常四老爹往屋里撵他。

古平原没办法,只好回了屋,他此时心火极盛,坐立不安,打定了主意等从山海关回来人,得知寇连材的消息后,就马上辞别常四老爹。至于往哪儿去,他还没想好,反正肯定是先往南边走。

这个镇不像凌海镇那样热闹,客栈里一上午前前后后就来了两批客人。古平原每一次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等知道不是常家车队打探消息的人,便又失望坐下。时近中午,终于传来了快马的声音,有人在客栈门口勒住缰绳,古平原推开窗户一看,见刘黑塔风尘仆仆地从马上跳下来,这才明白常四老爹是派自己的义子去打探消息,心里涌上一股歉意,连忙出房门迎上前去。

“刘兄弟,辛苦你……”古平原虽然疲惫乏累,心情焦躁,但是机敏仍在。一打眼就看出刘黑塔心情极差,沉着脸耷着眉,鼻孔都张得老大,仿佛在往外喷火。他都看出来了,常四老爹能看不出来吗?那是他干儿子,常四老爹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妙,怕刘黑塔不管不顾地当场发作,赶紧把他拉到屋里。

“黑塔,怎么了?是不是古老弟的那位小兄弟出事了?”常四老爹给干儿子递过一杯水,逼着他喝了下去,随后问道。

刘黑塔瞄了瞄旁边焦急等待的古平原,嘴巴嗫嚅了两下,没说话。

古平原情知大事不妙,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刘兄弟,你出关之后见没见到寇连材?他被抓了吗?”

刘黑塔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被打军棍了,还是被捆示众?你倒是说话呀!”古平原忽地爆发,双手摇着刘黑塔的肩。

“我没进关。”刘黑塔像做了一场噩梦,喃喃道,“我三更天就到了关外,只等关门一开就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候,从城墙上挑出一根木杆,上面,上面……”

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古平原盯着刘黑塔那张嘴,不知里面会冒出什么样可怕的消息。

“挂着颗人头!”刘黑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古平原的身子晃了一下,常四老爹连忙扶住他。

刘黑塔声音闷闷的接着往下说:“还有幅布条,写的是‘流犯寇连材,助同犯逃亡,枭首示众,以为宵小者戒!’我看了之后就回来了。”

常四老爹听见这桩大惨事,脸色灰白,担心地望着古平原。古平原眼神发直,怔了好半天,在心里嚼着当初与寇连材分别时自己说的那句“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他忽地推开常四老爹,大步走出门去。

常四老爹一看不好,连忙抢前两步拦住他,问道:“古兄弟,你要去哪儿?”

“是我害了连材兄弟。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去接他。现在人死了,我要去给他收尸,送他回家乡,不能让他死了也没个囫囵尸首,做个孤魂野鬼。”古平原喃喃自语,像是回答常四老爹,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常四老爹拦着不让他走,怕被人听见,用极低的声音道:“你回去是自投罗网,别说收不了尸,还得把自己搭上。”

“死的本来就该是我!”古平原忽然大声喊道,拼命地挣扎往前冲。

常四老爹拦不住他,连忙喊刘黑塔,两个人一个抱腰一个拉手,古平原挣了两下,猛然间“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人随即软瘫下来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于商旅,对出门在外的事情烂熟于心,他搭了搭古平原的额头,果然,烫得像小火炉,鼻孔出气也是极热。

“坏了,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蕴着病根儿。现在又受了刺激,更是不得了,赶快去请郎中。”

小镇上没有郎中,只有一家药铺的老板懂些医道。药铺老板为古平原把了把脉,又看看舌苔,极有把握地说:“这是风寒之症被急火攻心引了出来。不要紧,我开些药,喂他吃下去,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开方吃药都不成问题,可是要静养就难了,总不能将古平原一个人丢在客店里。常四老爹思来想去,只能带古平原上路。先向山西走,什么时候古平原的病好了,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于是等盐煎好了,他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上被褥,让古平原躺进去,随着车队出发。一路上照着药方吃药,古平原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常四老爹怀疑是庸医误诊,赶到下一个大市镇,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却也说是风寒入体,脾虚体弱,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抓过药一吃,烧时退时发,人却始终不见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复。

常四老爹没有办法,只好买来冰块为古平原擦身退烧,每过一个市镇就延请大夫为古平原瞧病。来的大夫把过脉都说是风寒,看了前面的方子也都点头,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终不好,把个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黑塔也没闲着,听常四老爹说了古平原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他大是兴奋。沿路之上指挥伙计收购喜庆用物,红蜡、红纸、朱砂、彩布,装了满满一大车,就等着到山西看古平原的话灵不灵。

“把我放出去,听见没有!”从京商的车队中不时传来这么两嗓子,伙计们都像听惯了一样,谁也不言语,就跟没听见一样。

喊话的正是李钦,他把喉咙都喊疼了,也不见人来,只得颓然坐下。这辆车是张广发为他特别雇的,两扇窗户加一扇门,从外面一关闩,就像个囚笼一样,只留个天窗透气。不过里面倒是布置精美,松软的座椅可躺可卧,一盏灯悬在头顶,果盘零食,外加上几本绣像小说,打发时间绰绰有余。

李钦被京商带入关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张广发只推说他喝酒误事,士卒验过不是流犯也就放他过去了。不过等李钦醒了之后,这一通大闹连张广发都头痛不已。李钦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下不来台,一想到自己是少东家身份,被张广发这个“伙计”给耍了,更是气愤。张广发左劝右劝也没用,李钦非逼着他掉转车头回去。张广发知道李钦的少爷脾气上来,劝不得,幸好自己早有准备,叫了两个伙计,把李钦连架带推弄到这辆马车上。

李钦都要气疯了,偏偏张广发就是不买他这个账,任他如何出语威胁总是不理不睬。李钦被关了几天,也软了下来,到今天实在闷得熬不住了,咬了咬牙,又喊道:“我不闹了,叫张广发来!快去叫!”

“少爷,我就在旁边呢。”李钦话音刚落,就从车外传来张广发的声音。

“敢情你一直在旁边看我笑话呢,是不是?”

“瞧您说的,这我哪儿敢呢?您是少爷,我是奴才。”张广发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您别忘了,打小您就骑着我的脖子四九城转悠。老爷没工夫,哪一回去天桥看打把式卖艺不是我带您去的?鬃猴儿、糖人、兔儿爷……哪样不是我给您买的?您的风筝放得南城第一高是谁教您的?您的八哥能哨十八口又是谁调教的?有一年去西山八大处,路过护城河,您非要下冰面上打哧溜,我说冰还没冻实,您愣不信,让我下去探一探。我下去走了十几步就掉到冰窟窿里了,要不是旁边有根晒衣竿,这条命就算交待了。”

他一路说着,李钦始终没开口,这时候终于缓缓插口道:“记得我当时吓得哇哇大哭,怕被爹娘责骂,还要你千万别说出去,你呢,就真的谁也没说。”

张广发沉默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忽然喝道:“停!”

京商的队伍纪律极严,一声号令车队立时停了下来,张广发一指旁边的树林:“都到那边歇歇去吧,吃喝拉撒该干吗干吗,一刻钟之后上路。”

等把人都远远打发走了,他翻身下马从腰间摘下一把钥匙,亲手打开了车厢的门,阳光乍一照进来,刺得李钦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缝着眼睛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广发直挺挺地跪在车后,垂首不语。

张广发是大掌柜,脸面要紧,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哪怕是得罪了东家,顶多是主动辞柜,绝没有跪地认错的道理。李钦惊异不已,跳下车来搀张广发,怎奈张广发执意不肯起来。

“少爷,我这一跪一是向您赔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儿?”李钦迷惑不解。

“我知道您心气难平,不过就像我当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掉河里的事一样,您能不能从今往后也别提在关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儿,就当从没见过这个人,行不行?”

“这……”李钦可为难了,他原打算从车里一出来,非逼着张广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清楚,不然实在是好奇难忍。可没想到张广发棋先一着,抢先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您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您随着车队回北京吧,我就在这荒郊野岭跪死为止!”张广发跟着又将了一军。

李钦没法子,无可奈何道:“你这是非逼着我答应啊。”

“说句打嘴的话,算您还我个人情。”

“得嘞,就依着你吧,我的张大叔……”李钦叹了口气,知道张广发先硬后软,自己已然是落了套。

张广发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刚站起身,李钦就来了一句。

“你是不是给我下迷药了?”

“哎,少爷,您不是答应不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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