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姓古的事儿我不问了,我自己喝的那杯酒问问也不成?那不是同一壶酒吗,你怎么没中毒啊?”

张广发笑了笑:“迷药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抢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了记号。”

“对,是这么回事儿……”李钦点点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随即一仰脖冲着张广发喊道:“不对,这么说剩下的两杯酒里都下了药,你是存心连我也要迷倒啊!”

张广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把李钦气得直噎气,指着他的手直哆嗦。

“张大叔,行,行,你可真有一手。”

张广发不哼不哈由着他发脾气,李钦气了半晌也只能作罢。车队再往前走,过了遵化眼瞅着离密云不远了。

“歇过今晚,明儿大伙都精神着点,一气儿赶路,争取赶在外城关门之前进城。到时候回家抱着婆娘睡觉,比在大野地里吃冷风强上百倍。”张广发一边安排伙计扎营,一边大声说道。

这就是商队大掌柜的本事了。本来走了一天下来个个疲累,他这一句话竟是说得人人笑逐颜开,还没进家门就仿佛已经吃了老婆亲手煮的“下车面”,心里那份舒坦熨帖就别提了。

这里唯一笑不出来的是李钦,他只要一静下来就想到古平原,心里有一份说不出的别扭。他看看天色,这一晚皓月当空,照见不远处的小山包,山包上面有个尖,辨了辨是一座庙。他又看了看七手八脚搭帐篷的伙计,抬脚就往那庙走去,不为别的,打算逛逛景散散心。

山是土山,山脚下勒着石碑,上写“磨盘冈”。沿着山有一条羊肠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还好走,半个时辰不到李钦已然来到了庙前面。这座庙前后只一进,有大殿无庙产,也就没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台,台上摆着不少插着残香的小香炉。周围乔木高大,枝叶却很稀疏,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如同斑驳鬼影。

李钦胆子并不大,看着黑咕隆咚的大殿心里直犯嘀咕,犹豫了半天才踏进半只脚。好在这殿残破,大梁漏了一角,借着月光,李钦抬眼往上看,殿里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诸神,供雷神和供龙王一样,都是为了祈雨。

李钦来到神像前,他受洋行的影响,早已信了基督,所以不拜不祷,背着手相了相。忽然觉得雷神那双厉目瞪着自己,不免有些心悸,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古平原,心下觉得不自在。刚要退出去,就听到旁边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李钦大吃一惊,连忙退了几步来到殿门口。

等了半天没动静,他壮着胆子又探了探头。

“别动!敢过来,一剑扎死你!”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调稚嫩,听起来仿佛还没有成年。

李钦一愕,连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处,人家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了拱手。

“对不住,打扰了,我是京城的商人,从此经过,上山来观瞻庙宇,请不要害怕,我这就走。”李钦还以为是本地乡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转头就想走。

“请等一下。”殿里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李钦这才知道里面并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传说,饶是他入了洋教,但从小听的故事深入于心,脸上神色不禁变了变。

“你别害怕,我们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样都是大活人。”里面的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随后走了出来。

出声的是女人,出来的却是男人,李钦好生奇怪。细一端详才发现原来是两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大概刚过及笄之年,虽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细细看去,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清秀绝伦,双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着自己。

李钦虽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风月场里混过多时了,这个楼、那个馆的花魁也见过不少,可称阅人无数,却被这女子一比都比了下去,他没想到荒郊野岭居然有这样的美人儿,顿时就愣愣地看住了。

“喂,我说你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呢?”声音一起,李钦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这一个还要小上两三岁,豆蔻年华一脸的稚气,做书童打扮,手里拿着一柄三寸长没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说“一剑扎死你”的就是她了。

“哦,姑娘……”

“你说谁是姑娘?”李钦刚一开口,就被那凶巴巴的“小书童”打断了。

李钦倒不怕这样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说话这个声音,我倒真要撒腿跑了。”

“为什么?”“小书童”追问。

“必是被女鬼上身呗。”李钦一笑。

“你……”“小书童”刚要发作,旁边的“公子”拦住了她。

“算了,四喜,是我们猝不及防忘了装男嗓儿,怨不得给人家认出来。”

“知道了。”那叫“四喜”的“小书童”嘴里答应着,却还不忘狠狠挖了李钦一眼。

那“公子”开口道:“请问,你方才说是京城来的商人,途经此地?”

“是,我们的商队去给奉天大营运送军马,现在是走回程,就扎营在不远处。”李钦好色,见了美貌女子就心痒,但面前这人却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的感觉,让他在心动之余还多了一份爱慕之心,故此也不藏着掖着,全都和盘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可是李家公子?”

李钦心里一跳,迷惑地看了看她,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无异于承认了,女子又是一笑:“给奉天大营运军马这样的生意,在京商中只有李家才能揽下。在商队扎营之时独自跑上山看风景,足证连大掌柜都约束不了你。再加上你衣衫华贵……所以我姑且一猜。”

女子轻描淡写一说,李钦可是听呆了,这般玲珑心思,片刻间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见。她一定不是普通人,李钦不禁问道:“姑娘,你是……”

“我嘛……”那女子皱起眉,如同一江春水风吹过,又是别有风姿。女子心里仿佛有事委决不下,抬眼看看李钦,又叹了口气。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有事情尽管说。实不相瞒,我就是李家的少东家,能帮处我一定帮。”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虚言,让雷劈死我。”这句现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乐。

“我想跟着你们商队回京,我要见你爹。”女子等他发了誓,立时开口接道。

“我爹?!”让李钦想破头,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这件事,顿时如坠云雾中,瞪大了眼看着这女扮男装的主仆二人。

“怎么,我难为你了?那就算了。”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这个……”人家要见自己爹,这无论如何也不算难事儿。李钦一咧嘴,心说我怎么总碰上这种怪事,前有古平原要见大掌柜,把我弄了个糊里糊涂,现在又来了个神秘女子,不知来历一张嘴就要见我爹,这更是稀罕事儿。

“见我爹倒没什么,可你到底是谁?打哪儿来?到哪儿去?是本来就要到京城去见我爹,还是知道我是李家少东家才起的这个念头?”他一口气问了好几句,那女子只是微笑不答,末了才回了一句。

“刚才看你在神前起誓豪气干云,没想到却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说你的话我一句不答,方才的誓就不作数了吗?”

“这……”李钦被问得张口结舌,知道自己太孟浪了。不过誓已经发了,咒也已然赌了,他一来是喜爱这个女子,二来刚在关外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要是在两姑娘面前再丢面子,实在是窝囊至极。想想不就是见我爹吗,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得嘞,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李钦带着她们俩下山,路上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女子总是不肯说。李钦气急了:“总得有个称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么寻你说话?”

女子一指那个叫四喜的“小书童”:“你和她说,让她来告诉我。”

李钦原本还打算在路上和这女子攀谈亲近,至此已知无望,心里暗道倒霉。不合时宜地上了一趟山,又是弄了笔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

等到回了商队,李钦找到张广发,让他安排一顶空帐篷给那主仆二人住。张广发一听原委就急了,一把把李钦扯到边上:“我的少爷,你好糊涂,什么什么,带人进京去找老爷?这两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就随随便便带去见老爷,你的胆子忒大了!”

“能怎么样?又不是毒蛇猛兽。”李钦还不服气。

“伙计们看不出来,你就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你当我这掌柜的白当了?”张广发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是两姑娘,对不对?有道是‘和尚、乞儿、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这三种人都是绝不可招惹的,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洋行里没教过这个。”李钦没好气道。

张广发直摆手:“罢罢,我也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们俩撵走,咱不惹这麻烦。”

“这三更半夜,把两姑娘家撵走?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撵!”李钦也发脾气了,一扭头不理不睬。

“你不撵我去撵,她俩留在这儿,我一晚上别想睡好。”张广发抬腿就要去撵人。

“行,你撵吧,不过等到了京里,咱俩的那个约定也就不算数了。”李钦灵机一动拿古平原的事儿来要挟张广发。

这一招果然好使,张广发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最后终于答应了李钦的要求,给那主仆二人弄了顶帐篷。第二天一早,把原本用来关李钦的车给她们坐,李钦骑着马跟在旁边。

商队里平白无故加了两个人,难免有伙计议论,有人也看出来这是女扮男装的两个姑娘,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就把这两个人跟李钦扯在了一起。李钦倒是觉得很有面子,也不辩解,于是到了北京城外,整个商队就传开了,说是少东家在路上捡了个女人做相好的,还把她妹妹也一起带了回来,传得是有鼻子有眼。

张广发也听到了,但没工夫来管伙计,因为从密云一路过来,他就发现路上的形势有变。不管是乡间路口还是大邑门户都有士兵把守,水陆码头更是搜检极严。张广发因为惦记着东家的信,所以急着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财免灾。好在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钱,红包就是通行的凭证,手一摆对大车队视而不见,他们这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城下。

到了广渠门一看,张广发可就头疼了,这里的搜检比乡间严上十倍都不止。绿营的千总带着七八个把总分成几队来搜,行人入城,辫子要散开,鞋都要脱下来验看。

“史老哥,这是怎么了?这么严的盘查,我也就听我爷爷说过一回。那还是嘉庆爷那年月,天理教攻打皇宫闹的。这又是来的哪一出儿啊?”旁边有两个行人,等得实在是无聊,抽着烟袋聊大天。

“谁知道啊,听说是逮了几个大官,防着有同党入宫行刺。”

张广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入宫行刺云云不过是茶馆评书讲的传奇故事罢了,皇宫戒备森严,岂是寻常人能潜入的。不过看这架势,入城的队伍行进缓慢,无论如何今夜是进不去了。他只得吩咐一声,叫大伙计找客栈,城外暂歇一宿。

他这边安排着,李钦也拍了拍马车的门,待那主仆下了车,往前一指:“看见没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们两让人一搜就麻烦了,不如改回女装吧。”

四喜一看城门,脸色有些发白,拉了拉“公子”的袖子,悄声说:“小姐,咱们听他的吧。”

那“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她们带的书箱,也悄声道:“人虽搜不得,难道东西就能搜吗?还是要想个万全的法子进城。”

正说着,就听城门那儿有人喊张广发的名字,边喊边冲着队伍走过来。

张广发拢目一看,登时大喜,从马上跳下来,紧走几步。

“李安,你怎么到城门这儿来了?”

来人是高门大户仆从的打扮,年纪与张广发相仿,听问先是一躬。

“张掌柜,老爷知道城门戒严,怕你们不好进来,特地求了九门提督一张条子。这几日都让我在此等候,总算是把你们等到了。”

张广发连忙把他扶住,嗔怪道:“你怎么和我闹这个,当年的交情都忘了不是?再要这样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现在你是大掌柜嘛,不一样了。”

他们在前面说着,李钦眼尖已是看见了,说道:“那是我家的管家李安,来此必是有事。”

等把缘由弄明白了,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有了九门提督的条子,京商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门。此后兵分两路,大伙计带着车队返回商号不提,李安带着李钦、张广发,还有那半路相识的主仆,来到位于前门大街与先农坛之间的京商会馆。

京商会馆由来已久,始建于元朝,距离古刹般若寺不远。明初曾荒废过一段,后来明成祖“以天子守国门”,迁都北京,京商继而中兴,绵延明清两代。几百年下来,会馆房舍虽然依旧高轩,但早已破旧不堪。

后来李家主人李万堂于咸丰初年出资翻修,买下周围地皮,不计工本大造楼阁,重建后的会馆比原先扩了三倍不止。新盖的三座二层小楼,分为“议事”、“兴学”、“度支”,不仅可以供京商大佬会议商谈,还可以教贫寒子弟做生意打算盘以及放贷给小本经营的贫户。楼后一座大戏台,是京商堂会之用,而且无论富贵贫贱,只要缴纳京商会费,开堂会之时一视同仁,皮匠铺的小老板也能和茶庄、粮行的大掌柜同坐一席。

李万堂如此热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无私,手面豪奢,赢了不少人心。待到京商会馆大修已毕,有头有脸的京商会聚一堂,公推其为会馆总执事,传到外面老百姓耳朵里,就变成了“京商首领”。再加上李家世代经商,买卖无数,早就有“李半城”的称号,可谓是声望一时无两,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没有不知道京城李家的。

因为会馆全由李家捐资而建,故而前边三进是京商公所,后面一片宅院则无异于李家私宅,平日李家主人李万堂也都是在此会客理事。

穿过九曲回廊,廊边有人工开凿的一片小湖,其上密布佳荷,廊后构屋三间,成品字排列,中间空场修竹丛桂,横卧一根古木如虬蟠。

那“公子”随着几人往里走,经过时看了几眼,不禁赞道:“北地园林少用江南‘枯’字诀,若是本地人所为,恐怕就只有园艺大师欧阳三了。”

走在前面的李安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异,布置这片花木的正是欧阳三,想不到这公子小小年纪,眼力却佳。

“到了,少爷和您二位先在下房休息,老爷等着见张掌柜。”李安止步恭敬道。

张广发随李安进了上房,那“公子”和四喜也不进屋,就悠游地赏看园子。李钦凑过来道:“都到了这儿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爹了吧?”

“公子”瞟了他一眼,压根儿没接茬。

李钦咳了一声,无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么叫什么总该说了吧。不然一会儿我爹把我叫进去一问,我带了个无名无姓之人来见他,岂不荒唐!”

原本他也没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开了口:“说得也是,待会儿要是李老爷问起,你就说我姓苏,名紫轩,紫气东来的紫,轩辕黄帝的轩。”

“哦,苏……听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现在天色就已经晚了,待会儿见了我爹之后,我送你回家吧,如何?”李钦觉得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不是个女人的名字,但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他索性不想了。这女子不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质再加上美貌,让李钦很是着迷。

“等会儿再说吧,出了门还不一定去哪儿呢。”苏紫轩嘴上应着,脚步有意无意往上房走去,这里与前面公所隔着很远,嘈杂之音传不过来,等走近了上房,里面的谈话声便依稀可辨。

就听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始终在说话:“现在靠山变成了冰山,冰山也已经倾倒,这没什么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风险也就越大。不过我们不能不早自为计。”

他话音一落,这时就听张广发道:“唉,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投了一百万也不止啊,心血付之东流,就这么全完了。”

“不要想那些!这几年具体的事情都是你去办的,眼下要先把线斩断,字据一张也不能留,明白吗?”

“是!我马上就去办。”张广发答应一声。

“嗯。”

张广发辞出上房,与李钦打过招呼便匆匆而去。随后李钦被叫了进去,那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听说你还没到山海关就摆少东家的谱儿?!”

“我……我本来就是少东家……”李钦说话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那声音许久没有开口,这一沉默,就连苏紫轩在外面站着也感到了一种迫人的压力,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良久,李钦讷讷地开口:“我带回两个人,有个叫苏紫轩的,她要……要见……”

没等他说完,那声音忽地打断:“李安,命人带少爷回府,一个月内闭门读书,哪儿都不许去!”

“我……”李钦的声音刚要放大,李安在旁赶紧拦住。

“少爷,您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能平安回来就是一功,太太那边还等着您呢,赶紧回去吧。”

李安连说带劝把李钦劝出房门,对着退在廊下的一个下人吩咐两句,李钦看了一眼苏紫轩不情不愿地走了。李安这才对着苏紫轩主仆略一躬身,请她们进了上房。

苏紫轩不慌不忙地带着四喜进了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其实是李万堂的私人书房,壁上一幅高魁鸿博李来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风”已将房中衬得雅气十足。隔着案几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湖纺的长衫,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滚边,灰白的头发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的市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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