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常玉儿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常四老爹点点头,示意她已经将古平原带了来,便从侧门走了出去。
古平原这才看清,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脸上都有烦忧之色,他知道这肯定和方才前门的吵闹有关,问道:“老爹,您不是和刘兄弟一起去了盐场?”
“唉,这不是有邻居赶去报信,才赶了回来。”常四老爹愁眉不展。
“方才来的是什么人?听他们说好像是县衙门的差役。”
刘黑塔“嘿”了一声,接口道:“不只是差役,什么人都有,都是买了我们家运回来的盐的客人。”
不是债主也不是捕快,古平原大出意外:“难不成是生意上出了事?”
“古老弟。”常四老爹接二连三受到打击,精神已有些支撑不住,他微微颤着音道,“我们拉回来的盐出了问题。不管是交给官府的官盐,还是零售出去的盐都被人退了回来,说是奇苦无比,无法下咽。我方才尝了一下,可不是嘛,这……这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怎么会呢?”古平原见被退回的盐都堆在当院,他也拿起一把细细拈着,看上去是细白上好的食盐,可放一点在嘴里,果然苦不堪言。
古平原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回头问道:“难道卖货之前,老爹没尝过这盐?”
“老爹尝了,我也尝了,是好盐没错。可就不知为什么,现在全都变了苦盐。”刘黑塔闷闷的声音传来。这件事简直要把这莽汉的头都气炸了,可偏偏众口一词,就仿佛当初常家是故意卖的苦盐。
“除了卖出去和上缴官府的盐之外,我们手里还有没有这一批的存盐?”古平原急急问道。
常家父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忽然常玉儿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我留了些放在厨房自家用。”她忧心家里,躲在隔间一直都没离开。
常玉儿很聪明,不等古平原再说话就直奔厨房,将那瓶咸盐取了来。开瓶一尝,果然是好盐。
刘黑塔这下子可逮着了,咧开嘴就喊:“怎么样,我说咱们家卖的是好盐吧!”
古平原直摆手:“刘兄弟,这没有用。你自家拿证据根本就没人会相信你。现在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卖出的好盐变了苦盐。”
“就是搞不清楚这一点才为难,别人家卖出的盐都没有事,唯独我们家的盐变了味,这到底是……唉!”常四老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爹,您现在准备怎么办?”古平原一边想一边问。
常四老爹的声音很痛苦:“卖宅子,还钱!”旁边的刘黑塔与常玉儿听了,脸上都是一片惨然。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古平原思索着点了点头,“就是为了这处宅子,所以有人下了黑手!”
“古老弟,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怎么听不懂?”常四老爹张惶着看向他。
“其实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上次您说找人借钱,没人肯借,只有陈赖子肯借给您,然后他就心急要夺这处宅院。现在您还上了钱,没几天就又来了这么一出儿,分明是有人不甘心,一定要得这处宅子而后快。这才买通了官府和客人,硬说您的盐是苦盐,非要逼您卖宅院不可!”
常四老爹是老实人,想不到背后有人会这样坑害自己,听了个目瞪口呆。常玉儿却是个明理的,两下一印证,就觉得古平原说得不差,开口道:“那么多买盐的,只要找出几个肯说实话的不就……”
古平原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要谋这处宅院的人既然能买通官府,必然势大,恐怕不会有谁敢为了你们常家出来做证。”
这话不假,常四老爹一听,刚刚点亮的心又绝望了。刘黑塔鼓着腮帮子道:“这么说,还是陈赖子捣的鬼,我找他去!”
“刘兄弟,我听你说过,那陈赖子不过是个泼皮无赖,要说用高利贷占些便宜这说得过去。可现在这情势,背后捣鬼的人分明是要借机压价买下常家大院,这就说不过去了。他一个放印子钱的无赖铁了心要这么大的宅院做什么?要依我看,陈赖子不过是个马前卒罢了,我们还是要弄明白谁才是幕后黑手。”
常家人现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古平原身上,一家三口都看着他。古平原尽管见事明白,但仓促之间哪能就想出什么好办法,一时间不由得紧皱双眉。
几个人正在互相呆望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尖利的哨响,从常家大院的上空飞过几大群白鸽,鸽群整齐划一,白羽闪闪,煞是好看。
古平原在关外的时候就帮军营养过信鸽,尽管这时候满腹心事,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俊的鸽子!”
常四老爹见古平原为自家事劳神,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主动接口道:“是街上的赌局养的,开白鸽票用的。”
“白鸽票?”
“是这几年才流到山西的赌博法子,关外可能还没有。”刘黑塔平素也喜欢到赌局去小玩两把,见古平原感兴趣,索性说给他听。
这白鸽票是从广东开始,逐渐传至全国的博彩术。其实就是从《千字文》里取八十字,从“天地玄黄”到“鸟官人皇”,每个字都可以下注,开彩时用白鸽衔纸团的方式以示天意公平。投买者圈十个字为一票,开彩开出来,以中字多少决定是否中彩及彩金等级。
“你看,我昨天还去买了一注,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中?要是真中了一注大的,老爹就不用卖房子了。”刘黑塔从身上摸出一张盖着赌局印戳的纸票。
常四老爹心里烦恼,却还是教训义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赌要是能发家,母鸡也能变凤凰!”
常玉儿劝道:“爹,大哥这不也是为了家里。”常四老爹摇摇头不响了。
古平原拿过“白鸽票”反复看着,眼前忽然一亮。
“有办法了!”
古平原这一句话,对常家人来说无异于金声玉音,常玉儿张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
刘黑塔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古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准有办法。快说,快说!”
“别急,我先问问老爹。”古平原说着转向常四老爹,“我有一计,弄得好就能让那幕后主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弄得不好,也能把常家大院卖出个高价,免得让人低价买走。老爹看怎么样?”
“这……”常四老爹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行,就这么办,反正没有你这一计,我终究还是要把这宅子卖了。”
“那我可就说了,我们只要这么办……”古平原身子前倾,将自己想到的办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刘黑塔大是兴奋:“古大哥,真有你的。嘿嘿,这一次饶那厮奸似鬼,也要吃咱的洗脚水。”
常玉儿听他说得不雅,脸上一红,插口道:“只是……”
古平原忙道:“常姑娘有话请说。”
“那人要是不上这当,而白鸽票又没有卖出去那许多,搞不好常家大院就要低价易主了。”
古平原此时越想越觉得有把握:“这幕后黑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跟常四老爹谈买卖,却非要使这鬼蜮伎俩,说明其人贪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夺常家大院,说明其人必欲得之而后快。就凭这两点,我断定他非中我的计不可。”说完他目视常玉儿。
常玉儿不敢看他,点点头又将视线落在脚下。
常四老爹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黑塔,你平时总说我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现在你既然跟赌局熟,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古老弟还是不方便出门,至于我……不愿进那劳什子地方。”
刘黑塔答应一声,古平原忙跟了一句:“一定要找一家通省都有分铺的大赌局。”
“好嘞。”刘黑塔取了房契与地契,甩开大步直奔赌局而去。
太谷别看只是个县城,却是山西出了名的钱柜,赌局在这儿是不愁没有生意做的。最大的一家赌场称作“大昌赌场”,就开在县衙附近的宝齐街上。
刘黑塔其实赌瘾很大,只是碍于身上银两不多,所以平素强忍着只隔三岔五来个一两趟。这一回赌得这么大,他心里除了患得患失之外,还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等来到“大昌赌场”近前,刘黑塔从十级台阶下往上看,就见大开扇的黑漆门嵌着铜铆钉,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摸得个个发亮,不断进出的赌客如同长流水,挡住大门,一眼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嘿,这群王八蛋生意可真好!等将来老子有钱了,也开它一爿赌局好好过过瘾。”
每家赌场里都少不了有群不入流的混混痞子专给豪客打下手,事后等着抽条子。刘黑塔虽然不是豪客,不过他为人大方不吝啬是出了名的,也就有人愿意给他捧场。一见刘黑塔进来,好几个混子都围了过来,点头哈腰:“刘爷,您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了。”
“这不是到关外做买卖去了吗?”
“哟,瞅您这气色必是发了大财,恭喜恭喜。这场儿刘爷好几个月没来,路子不太熟了吧,我这儿有画好的路图,您要不要看看?”
一句话,身边的几个混子都纷纷从怀里掏“路图”往刘黑塔眼前递。刘黑塔心不在焉,一边支吾应付着,一边到处找寻赌场老板的身影。
“刘爷,您这是找什么呢?”
“顾老板在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嘿,我说您发了大财吧,一进来就找大老板,必是要下一大注。”
另一个混子赶忙示好:“顾老板在里间过瘾呢,您跟我来。”
混子口中的顾老板其实不是“大昌赌场”最大的庄家,这家赌场的庄家龙蛇混杂,有当地的财主,也有广东的富商,为了能立住脚跟,还白送了山西巡抚一大股,可谓是官商两途硬得很。名义上的大老板顾青城是个几十年的老赌客,对“赌”这一道的花样十分擅长,所以被请来主持赌局。他虽然在里间吞云吐雾,但一双眼睛却隔着薄纱门帘时刻关注着外面的情形。
刘黑塔往这边走过来,顾青城早就看见了,心里一愣,心想这黑大个常到我的赌场来,可每次都不废话,输了起身走,赢了就拿钱,而且输得多赢得少,算得上是个好主顾。今儿为什么事找我呢?
不过是一闪念的工夫,刘黑塔便已经进了来,顾青城躺在烟榻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刘黑塔认得顾青城,双手一抱拳:“顾老板,我有笔生意跟你谈,大家一起发财!”
顾青城哑然失笑,这黑大个说话真是开门见山不客气,他点了点头:“你是叫刘黑塔吧,我听过你的名字。说吧,有什么生意?”
刘黑塔平素粗鲁无文,可今天临行前古平原密密地嘱咐过他,所以他知道此事不能入于外人耳中,他伸手一指伺候烟盘的小童:“你出去!”
这口气横得很,那小童怔了怔,怯怯地看了一眼顾青城。顾青城想了一下挥挥手,小童不言声下了榻走出去,将门在外关紧。
刘黑塔一屁股坐在烟榻上,从怀里拿出常家大院的房契和地契放在桌上,三下五除二把来意说了个清楚。
“你这常家大院虽说值几千两银子,可是也不值得我发十余倍的白鸽票。再说白鸽票每一期发多少张都是有定例的,虽然没明文,不过老赌客都是知道的。这要是一下子多发了这许多张,我赌场的信誉何在?不行,对不住了老弟,此事不可行。”顾青城听完,略加思索便摆了摆手。
要搁往常,刘黑塔一听他不愿意,非急了不可。不过今天出门前古平原已经料到赌场会有这种反应,也把应对之法教与了他。
“我说顾老板,你这就不对了。”刘黑塔瞪着大眼珠子说。
“哪里不对?”
“第一,你管我常家大院值多少银子,谁规定这头彩必须价值千金?反正头彩挂出去了,就是这么个东西,想要的就去买白鸽票。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来买,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顾青城被他顶得一愣,想一想还真驳不倒他。刚要说话,刘黑塔又道:“至于说白鸽票一发就是十倍,你担心坏了赌场的规矩,那也无妨。因为这些票子最后都会被一个人收过去,绝不会犯众怒,更加不会影响你今后的生意。就算是那个人来找你要什么说法,那白鸽票发多少张也不是铁打的规矩,你一句话不就打发了他吗?”
顾青城可一点不笨,刘黑塔在那边说得满嘴牙子冒白沫,他在一旁眼珠不断地转,瞅准一个话缝插言道:“敢情你这是给谁设了个套吧?”
刘黑塔心里一惊,心想这老小子怎么这样精明,居然被他一眼看穿了,他刚要支支吾吾地打算蒙混过关,顾青城已然笑了,用烟枪点指着他道:“刘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俗话说‘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样的事情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如何敢与你合作呀?”
刘黑塔心一横:“好,说就说!”于是一五一十把古平原的计策讲了出来。
“哎呀。”顾青城越听越觉得妙,嘴角不觉就带了一丝笑意,“这位古老弟可称是心思缜密。如果真是像他猜的那样,背后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而又财大气粗,那这白鸽票他还真是非全数搜走不可。”
“就是喽,所以这的确是笔好生意,对不对?”刘黑塔赶紧跟上一句。
顾青城点了点头:“谁跟钱都没有仇,能赚钱的生意就是好生意,我答应了。”
他这么痛快地一答应,刘黑塔反而不敢置信,愣了半晌重复道:“答应了?”
“嗯,刘老弟来我的赌场赌钱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的赌品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我顾青城看人能不能交,就是看他的赌品,赌品好人品自然也就好,所以我和你做这笔生意。”
听他这么一说,刘黑塔咧着大嘴也笑了。
“不过这笔生意风险也很大,事成之后我要多抽两成佣金!”“行!”
三天之后,陈赖子急匆匆地跑来找王天贵,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王大掌柜,这可真是没想到……”
“你最近没想到的事情多了,怎么,是常四不肯卖宅子?”王天贵还是在炕上闭着眼睛抽大烟,语气淡淡的,“那不要紧,让那帮人再去闹,多闹几次他就肯卖了。”
“不是,我原打算今天去找他,这不是您教的吗,晚两天去,抻抻他,就能多压下些价钱。可没想到……唉!”陈赖子双手互搓,直咧嘴。
“嗯?”王天贵听话风不对,慢慢睁开眼,“难道说他把宅子抢先一步卖了?”
“没卖,不过也差不多。常家把祖宅挂在大昌赌场,成了白鸽票的头等赌金。任何人只要买上一张白鸽票,都能博这份彩,运气好的话,一钱银子就能把常家大院弄到手。”
“放在赌局了?”王天贵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如果是别人要买常家大院,无论是明里暗里,他都能想法子阻止。可都说大昌赌场里有巡抚的股,而且凡是敢开赌局的,身后的根子都硬得很,他可不想平白惹这个麻烦。
不过常家大院的事儿王天贵琢磨好一阵子了,确是如古平原所说,必欲得之而后快,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有些心烦。
“这常家大院要是估估价,两三千两银子可能没问题,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运气好,能中这一本万利的彩金。不瞒您老说,我手下的几个小兄弟也都买了白鸽票,准备碰碰运气。要是真中了,我一定把这处宅院孝敬您老人家。”陈赖子察言观色,知道王天贵可能是没辙了,乐得说说漂亮话。旁边的如意听了,撇撇嘴一笑,却是抛了个媚眼过来。
陈赖子知道像如意这样的青楼女子都是水性杨花,整天陪着个老头子没什么意思,看这样子大概是对自己动了心。不过他可还记得不久前“沉河”的那出戏,咽了口唾沫,假装没看见如意抛过来的媚眼,气得如意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别做梦了!”王天贵突然开口,把屋中心怀绮思的一对男女都吓了一跳。陈赖子奓着胆子问:“王大掌柜,您……您说的是?”
“我是说让你的那几个小兄弟别做梦了!常家大院是我王某人的囊中物,别人休想取走!”王天贵问道,“大昌赌场的白鸽票一期开出多少张?”
“两万张!”
“那就是两千两银子!还不在我王天贵的眼里。”王天贵叫来伙计,“听着,大昌赌场在山西各地大概开有十四五处赌局,用‘信狗’发出通知,叫我们各地的分号拣着临近的赌局收他们这期的白鸽票。连卖出去的一起收,哪怕加几分银子也行,一定要全数收来。”
“王大掌柜,您这又是何苦?不如我去和常家说,让他们去赌场撤了头彩,然后我们再买下常家大院,岂不更是方便。”陈赖子不解其意,摸着后脑勺问道。
王天贵冷笑一声,将烟枪往旁边一伸,如意早就烧好了两个“松、软、黄、高”的大烟泡,轻轻放入烟枪中。王天贵过了一阵子瘾,这才开口道:“常家既然想出了别的路子,你再去买,那他们必定认为奇货可居。若是要抬价,你怎么办?我王天贵总不能输在常四这种小角色手里。再者一说,买下通省的白鸽票,赢了晋商领袖留下来的大宅院,这必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形中也等于是为泰裕丰造了声势,此乃正合吾意呀!”说着说着,王天贵有些得意,不由自主就念了一声白。
“那是,那是,您老真是神机妙算,这事儿传出去,谁都得对泰裕丰挑大拇指,您老更是威风八面……”
“行了,你去给我盯好常家,别让他们出新花样!”王天贵不耐烦地挥挥手。
等陈赖子退出去,如意娇笑一声,夺过王天贵手里的烟枪放在一边,眼里好像出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