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从刘黑塔手里夺过骆驼鞭,往孙二领房手里默默一塞。老齐头上前拍了拍孙二领房的肩,几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孙二领房也明白小高子是咎由自取,何况是他自己选的认打不认罚,所以拿过鞭子也没太犹豫,虽没使上十分劲儿,七八分总是有的,“啪”的一鞭子抽在小高子的后背上。
就听小高子“嗷”的一身惨叫,听得围观的驼队众人心下都是一激灵,有几个平素喜欢嘻嘻哈哈,不太听从驼队纪律的人更是心里直打鼓。那骆驼皮比人皮厚十倍,打上尚且忍受不住,何况是人。只见小高子后背绽开一条细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敢情这一鞭抽下去,整条鞭子都陷到了肉里。
古平原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玩意打人这么狠。等打到第五鞭的时候小高子嘶喊的声音已经不是人声了。古平原与老齐头对视了一眼,老齐头点点头,走前一步回身对古平原道:“古老板,这也够他受的了,就请你看在我老头子的面子上,饶他五鞭吧。”
“嗯……”古平原假意一皱眉。老齐头回身喝道:“你们看着干什么,还不上来求情。”
“古老板,你就饶了小高子吧。”
“古老板,我替你看着他,保证这小子不敢再动一滴酒!”众人围上来这么七嘴八舌一求情,古平原吐了一口大气。
“好吧,把他解下来。”
等小高子二次跪在地上,要不是左右有人架着,他几乎支撑不住就要瘫倒。
“你听着,这五鞭不是免了,而是齐老爷子和众人求情,我暂且记下。要是你再犯规矩,不但要撵出驼队,而且剩下的几鞭也要打完。”古平原板着脸道。
“小高子不敢再犯错了。”小高子也真行,缓了一缓,咬着牙跪直身答道。
“好,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就既往不咎。”说着,古平原望向刘黑塔,常玉儿险些吃了大亏,刘黑塔气愤难平,要是一路上找小高子的麻烦那可不妙。
刘黑塔是直肚肠,见小高子被打得如此之惨,气早就消了。他走前两步,把小高子扶起来。
“你这小子,嗯,这么着吧,我也爱喝酒,等把货运到了,钱到了手,我请你喝,到时候非把你灌醉不可。”
“哎。”小高子忍着痛答道,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古平原见事情已然解决,便吩咐人找金创药给小高子抹上,将其余的事情都交给老齐头和孙二领房,自己和刘黑塔进了常玉儿的那间房。
一进来就见常玉儿已穿戴整齐,手搭在膝上,坐在床边面向着桌上的小油灯,怔怔地出神。
刘黑塔性子粗,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妹妹,他暗地里捅了古平原一下。古平原只得开口道:“常姑娘,驼队要出发了,此去还有大半途路,想必危险更是不少,你一个女儿家跟着驼队实在是多有不便,不如我派两个伙计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哎,古大哥说得对啊,我看也是,妹子,你就回去吧。”刘黑塔不住点头称是。
常玉儿的性子是外柔内刚,此时已经镇静下来。见他二人为自己担心,站起身竟勉强笑了一笑。
“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今后我加意小心就是了。再说这一次歹人不是也没有得逞吗,有大哥在我还怕什么?”
刘黑塔摆了摆手,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妹子,这一次的事情真亏了古大哥了。要不是他及时发觉,把马弄惊,把我们都叫醒了,马车一出大院,那真是撵都没处撵,大哥我这时候就非自杀不可。”
刘黑塔说一句,常玉儿的脸就白一分,她这时才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凶险。想到若不是古平原及时阻止,自己此刻的境遇必然不堪,常玉儿心里真是又后怕又感激。
屋里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不多时,刘黑塔从窗户看出去,见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他一拍脑袋。
“咳咳,妹子、古老板,我先出去一下啊。”说完,他转身就出了门。
刘黑塔一走,古平原觉得自己也不方便留下来,便道:“常姑娘,既是你不愿回去,那就整理整理行囊,我们也要出发了。”说着,他也要转身离开。
“古大哥。”常玉儿的声音虽小,古平原却一下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常玉儿还是第一次称呼自己为“古大哥”。
“哦,常姑娘,还有事吗?”古平原半回身问。
常玉儿从床上拿起古平原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轻轻递了过来。
“风寒露重,你要是病了,驼队可怎么办呢?”
“多谢常姑娘。”古平原接过衣服,点点头便出去了。身后常玉儿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谢我什么,我该谢谢你呢。”
伙计们牵好各自的骆驼,老齐头领头,孙二领房押尾,这一次古平原特意把常玉儿的那匹马放在了队伍中间,自己也牵着骆驼跟在一旁。
等走出去四五里地,常玉儿前后望望,忽道:“咦,我大哥呢?”
出发时的忙乱让古平原把刘黑塔这茬给忘了,此时常玉儿一提醒,他仔细一看,是啊,刘黑塔呢?古平原心里一着急,额上的汗就出来了,他最怕的就是刘黑塔心里憋着气,骑骆驼去撵“东施”两口子。
“着火了。”突然不止一个伙计指着身后大坡镇的方向大叫道。
这时正是凌晨前的黑夜,远处过火一望可见,而且那火势越烧越旺,转眼间火头就卷了半边天,映得人人脸上红通通的。
“哎,那不是刘老板吗?”驼队一时都看住了,等有伙计反应过来叫着,大家都发现刘黑塔骑着匹骆驼从后面追了上来。
刘黑塔来到近前,勒住骆驼,未出声先笑,咧着大嘴得意扬扬道:“古大哥,你猜我干吗去了?”
古平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还用猜?他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这种黑店留着也是祸害,烧了也好。”
从高头营出发,向前直走便是一道道的山梁,驼队便在山梁之中穿行。如此又走了足足三天,穿过号称“天兵守城”的犊牾山,突然豁然开朗,一大片草甸子横亘在前方,无边无际。这里有北方的狼山与大青山挡住寒气,又有地热温泉,因此中原虽然已入冬天,此地却仿佛刚入初秋。
驼队伙计都在欢呼雀跃,刘黑塔也长啸一声:“嘿嘿,总算是走出来了,这几天抬头就是那一小条天,差点没把我憋煞。”
古平原也觉得胸臆为之一宽,只有老齐头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反而叹了口气:“再往前面走不远,就到黑水沼了。”
“齐老爷子,给咱们讲讲这黑水沼吧。”驼队的伙计,包括那年轻的孙二领房在内,都没有到过黑水沼,对这传闻中的“鬼沼”半是恐惧,半是好奇。
老齐头拔了一根草茎在嘴里细细地嚼着,眼神逐渐迷离起来,半晌才开口:“恰克图这地方你们一定不陌生,那是我们晋商与蒙古、俄国进行货物交易的重镇。无论是南方的茶叶、木材,还是本地的草药、粮食,都要经过杀虎口运向漠北,奔的就是恰克图。”
山西驼队常年走的就是这一条线路,驼队众人自是熟悉。但走这条线路有几大弊端,一是路途遥远,没有河道水运,全凭车马骆驼,路上损耗极重;二是漠南蒙古的几个王爷私设了关卡收取厘金,盘剥甚重;第三点也是最让走西口的商人头痛的,就是这条路上匪患猖獗,杀人越货相当狠毒,近年来商队不带上十几个走镖的好汉就无法成行,这也是极重的一笔负担。
有了这三重,走西口的道上可说是洒满山西商人的血汗。但是放着现成的一条近路却无人能走,或者说无人敢走,这条路就是黑水沼。这片由长茅草甸子形成的沼泽,方圆百里,只要走过去,就是一条坦途直通恰克图,比之走杀虎口那条路近了至少十天,而且路上太平,又无税关。可就是因为有黑水沼拦在其中,好端端的一条路,百年来竟然成了天堑绝壁。
“真的就找不到一条路穿过去?”古平原始终不信,方圆一百里,难道就没有一条路不成。
路倒是有,只是年年变,甚至月月变,有时竟然一天之内就会消失。“走这泥沼没有技巧,全凭运气。有时你觉得脚底下稀软,却偏偏就能踩过去。有时明明看着像结实的硬地,其实只是被太阳晒干的一层泥壳,一脚陷下去,九头牛都拽不上来。”老齐头对这泥沼知之甚详,一番话说得周围几个年轻伙计脸色发青。
“老爷子莫非走过这条路?”古平原灵机一动,问道。
“走过,当年跟着我一位本家叔叔来过这儿,不过那一次也没走通。当年驼队只走了一里地就陷了三匹骆驼,还搭上一个伙计,就知难而退返了回来。”
“要是有大木板子铺上几十里就好了。”刘黑塔突发奇想。
老齐头嗤笑一声:“有什么用,费钱费力不说,不到一个月就沤烂了。而且人能踩过去,搭了货的骆驼一踩,木板不就折了吗?要我说这黑水沼就是阎王爷放在这儿专门拿来收人的,一陷进去直接就到了阴曹地府,连棺材板都省了。”
“老齐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好端端的大太阳天,被你一说怎么阴风阵阵了。”刘黑塔打了个冷战。
“走着瞧吧。”老齐头淡淡道,又转向古平原,“古老板,按规矩,走黑水沼要先祭水鬼,一应的祭品我都带着。”
古平原其实不大信鬼神之说,但他也知道走远道的商队有很多规矩忌讳,如果不祭水鬼,恐怕没有一个伙计能安心上路。于是点头应允,等走到离黑水沼不远的一处空场,便将这桩差使派给了老齐头。
老齐头一脸的庄重,先向常玉儿道了个歉,请她远远避开。驼队上祭的时候有妇女在场多有不便,恐怕冲撞了什么神仙鬼道。接着指挥伙计卸下两个箱子当祭桌,铺开一领白布,上面摆上香炉、瓜果、三牲,唯独不见祭台上常见的水酒,都说水鬼中有不少是因为贪杯失足才落了水,所以极恨杯中物,故此祭桌上不见酒。
等到物品排放整齐,老齐头转回身来,请古平原上第一炷香,古平原坚辞推让。老齐头却守着规矩不肯越权,古平原只得敛容整衣,恭恭敬敬地上了头香。接下来是刘黑塔,他算是这趟驼队的二东家,然后是老齐头、孙二领房,之后伙计们按在驼队中的分工高低依次上了香。
老齐头最后紧闭双目,念诵告词:“脚踏实地心不慌,南天门里闯一闯。水鬼祭毕应退避,一心一意走天光。”念完之后,两个力大的伙计兜着白布将祭品一股脑倒在了黑水沼里。
古平原倒是没听老齐头在念叨什么,他仔细地看眼前的黑水沼,从表面上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凶险。只是泥地上的茅草长得比岸边茂密,而且泥沼里除了草,连一株小树也看不到。沼里不时冒上几个泡泡,倒像是里面有什么活物在吐气。
就在古平原放眼打量黑水沼的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一名年纪与老齐头相仿的老农,肩上背着一担子的草,腰上掖了把短镰,看来是打草的当地人。
这老农一见眼前这阵势,就是一愣。老齐头连忙迎了上去,笑呵呵道:“老哥,身子骨还好?”
“哦,还好,托福了。”老农有些明白过来了,试探地问,“你们这是要过黑水沼?”
“是,还望老哥指教,从什么地方过牢靠一些?”老齐头要问的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老农抽了抽嘴角,沉吟着不作声。
老齐头见状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十个制钱塞在老农手里:“这点小钱请老哥喝茶。”
“哎哟哟。”老农慌了手脚,连忙推让着,开口道,“不是我拿着不说,我先问问,你们……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们是太原府的商队,要赶到漠北去。”
“怪不得,我看你们也不像附近县城的商队,要是附近的商人,也不会今年来闯黑水沼。”
古平原听出了老农话里有话,赶上来作了一揖:“老人家,请问‘今年’怎么了?”
老农见古平原文质彬彬,仪表不凡,慌忙回了个礼:“今年不是雨水大嘛。往年这黑水沼虽然难走,可是要是不怕死,还能试着闯一闯。今年就不一样了,原本只是烂泥塘,现在成了烂泥泡子,压根没地方落脚。”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就说这沼泽边上吧,往年踩上去顶多忽悠一下。今年可倒好,一脚没脚面,二脚没脚腕,三脚就没腿肚子,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往里走啊。”
谁也没想到黑水沼如今是这般情形,岂止是难上加难,分明就是势比登天。众伙计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惧之色,还是老齐头经验老到,等老农走了,对愣在一旁的古平原说:“古老板,这些乡下人有时候一辈子都走不出村头的二里地,他的话也不必全信。咱们再往前走走看,说不定就有转机。”
但老农说的话是对的。
驼队沿着沼泽边走了两个时辰,所见到的除了烂泥就是稀汤,果真是无处下脚。眼见天黑,老齐头只得让人牵住骆驼,就地搭帐篷。
这一晚,驼队上下人人心事重重,都是茶饭不香,闷头大睡的倒是有不少。大家也看出来了,明天一早驼队何去何从就要有决定,还是原路返回的可能大,反正天塌下来有货东和领房顶着,伙计们乐得睡觉休息。
古平原也躺在帐篷里,但他当然不是在睡觉,而是闭着眼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这一带的地势他向老齐头请教之后完全明白了,再沿着沼泽往前走就是太行山的支脉,山高壁陡无路可攀。就算有路,带着驼队也过不去。若是反过来走,就是奔着甘肃那边去了,更不靠谱。时间上首先来不及,再说甘肃的马匪出了名的凶残,无人护镖,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想来想去,只剩下走黑水沼这一条路,但贸然走进去等于是送死。“有没有万全之策呢?”古平原想得头痛,不自觉地出了声。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老齐头与刘黑塔联袂而入,原来他们在帐篷外已经半天了,听到古平原自言自语,这才进来。
古平原连忙起身让座,倒了杯热茶请老齐头喝。老齐头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边,诚恳地说:“这十几日下来,你这个人我是知道了,当得好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有句话要讲。”
刘黑塔在一旁也说:“老齐头这番话对我讲过了,我觉得挺在理,古大哥你也听听。”
“老前辈的话自然要听。”古平原的脸上是那种诚意聆听的神色。
“好,那我就倚老卖老了。”老齐头正了正身子,“古老板,这一次的买卖说句实话,利润的确是大,对悬济堂、驼队、古老板和太谷的常老板来说都是如此。但究竟值不值得拿命去拼,还请古老板三思。我老齐头在商队混了一辈子,发财的、破产的见了无数,到最后还是一条命最重要。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个形势想必古老板也明白,硬是要走黑水沼,那就是去送命,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古老板没了命,驼队也得灰溜溜回去。与其那样,倒不如古老板不要冒这个险,大家一起回太原。”
古平原无言地摇了摇头。老齐头又道:“我知道古老板是担心损失,损失大家都担一些。我可以代表驼队说话,这一趟我们只要从太原到黑水沼的行脚钱,平常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说那一千两,就当没听过好了。总不成明知走不过去,还要硬逼着古老板在前面探路吧。”
“老齐头,你真够意思。”刘黑塔一挑大拇指。
“朋友嘛。骆驼心齐才能走大漠,人要是心不齐,只想着自己发财,岂不是比畜生还不如。”
古平原此刻心乱如麻,站起身拱拱手:“老爷子,你的好意我全都明白,只是我这一趟身上担的干系太大,且容我想一想。”
刘黑塔还要劝,老齐头老于世故,知道古平原一时难以决定,就摆了摆手:“让古老板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想我说的话他会明白的。”他一挑布帘,回头加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帮着,那就别想着和天斗了。”
古平原重又坐下,品着老齐头的话,仔细想着这里面的出入。
若说驼队向后转回太原自然是简单,但悬济堂的武掌柜就被自己坑了,一万多斤的药材,肯定要烂在手里,到头来逃不脱解雇赔累的命运。
常四老爹这边更惨,当初说好了要付驼队的脚钱,何况还欠着别人的债,到时候偌大一把年纪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带着一双儿女又该如何是好?
还有驼队,原本欢天喜地出了太原,现在灰头土脸回去,就成了全城的笑柄,哪个会听你解释。老齐头简直是用一辈子的声誉来换自己的性命,这份盛情也叫人难以消受。
最后说到自己,倘若一咬牙,什么都不顾,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回徽州就罢了。甚至此刻暗夜无人,抽身便走,就当没来过山西这一趟,也不认得什么常四老爹、武掌柜。只是今后午夜梦回,想起这一茬事,不免要一辈子内愧于心,那样子做人想想也着实没有什么味道。
思来想去都还是要走黑水沼,但眼前就是一条死路。古平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莽汉,他反复思量如何能够死中得活,直想到天已三更,还是半点办法也想不出。
他缓一缓神,发觉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自己却没有半点察觉,不禁哑然失笑。取来一根新蜡点上,发现在燃尽的蜡烛旁边都是被燎了半边翅膀的飞虫,不禁暗自叹了一声,难不成自己明日就是那扑火的飞蛾?
他没睡,旁边帐篷里的常玉儿更是枯坐不眠。她隔着帐篷一直望着古平原这边的烛火,等到蜡烛熄灭,她才感到眼睛发酸,竟是怔怔地也不知出了多长时间的神。常玉儿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要说从家里的事情考虑,她当然希望古平原能闯出一条路,这样常家就有救了。可要是从女儿家的心思来说,古平原这条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身子救的,她半点也不愿意让古平原去冒风险。就这么思来想去,常玉儿也是听了一夜的风啸没合眼。
这一夜,连一向沾枕头就睡的刘黑塔也是辗转难眠,他性子虽粗,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老爹的身家性命都在驼队身上,心里也在暗自做着盘算。常四老爹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因此明天古平原不去走黑水沼可以,自己却不能不走,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探一条路出来。要真是老天爷不开眼,自己几脚就陷了进去,那就当用条命来谢老爹好了。他这样一想,心里倒好受许多,临到天光之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在刚刚要进入梦乡之时,刘黑塔只觉得有人在晃自己,边晃还边喊:“刘老板,醒一醒,出事了!”
刘黑塔心里一翻个儿,本来就没有睡熟,立时一骨碌身爬了起来。睁眼看时,老齐头和孙二领房都在,两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仿佛活见了鬼一般瞪着自己。
不待刘黑塔开口问,老齐头先说道:“古老板不见了。”
刘黑塔心头一凛,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跑了?”
只是他不愿做此猜测,其实跑了也平常,性命交关的事情,又是如此左右为难。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每到这种关头,一走了之的事情屡见不鲜。
出乎意料的是,老齐头摇了摇头。递过一张纸片,纸片上墨迹未干,显见得是草草而就,其上半行半草写了一首七言:“燕雀一生草头钻,老死炕席也无端。都云人力不胜天,今日偏闯鬼门关。”
这首诗写得甚是直白,刘黑塔也看得明白,失声道:“古大哥去闯黑水沼了!”
老齐头脸色无比凝重,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纸的下端。刘黑塔这才注意到下面还有一行小楷,写着:“驼队跟着蜡烛走,烛灭人死可回头。”
刘黑塔猛一掀帐篷门,人已经冲了出去,大踏步跑到沼泽边上。这时已是晨曦,岸边起了一层薄雾,透过雾气,能看见沼泽的深处,隐隐约约亮着一点火光,不用说那自然是古平原在等候。
“古大哥,古大哥,你先回来,咱们再商量。”刘黑塔急得跳着脚大喊大叫,见古平原始终不理,他便要往黑水沼里冲。
老齐头一把拉住他:“慢着,刘老板,以现在的情形,你要是也进到沼泽里,驼队怎么办?你要拿个主意。我虽是领房,可你是货东,古老板不在,一切听你做主,驼队进还是不进黑水沼?”